潘 峰
(1.中國社會科學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2.西南大學,重慶 40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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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體化理論視角下的農村家庭養老困境研究
潘 峰1,2
(1.中國社會科學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2.西南大學,重慶 400715)
個體化理論是當代家庭研究中的代表性理論之一,強調個體從傳統的社會關系中脫離,關注個體化進程對家庭領域的影響。當代中國農村社會處在個體化進程中,以家庭私人化和個體的崛起為標志。家庭養老仍是當前農村地區的主要養老方式,農村社會的個體化進程,在一定程度上加劇當前農村家庭養老困境。而強化政府的制度能力建設,多主體的共同分擔機制及傳統孝道文化的倡導,能夠有效地緩解當前農村家庭養老困境。
個體化理論;個體化;農村社會;家庭養老
家庭養老,是由子女在家庭內對老年人提供經濟供養、生活照料和精神慰藉的養老方式,其基本特點是“子女養老”和“在家養老”的結合。[1]2014年底,我國60歲以上老年人口達到2.12億,其中,農村老年人口數量高于城鎮。在養老方式上,農村老年人照料主要依靠自己和家庭成員,接受的社會化養老服務比例較低,高齡老年人傾向于將房產交給子女,換取子女贍養。[2]家庭養老仍是現階段我國農村地區的主要養老模式,隨著中國城鎮化的快速發展,農村青壯年勞動力流動加劇,“空巢家庭”持續增加,造成農村家庭養老功能弱化,農村家庭養老模式受到挑戰。
個體化理論是當代家庭研究領域的重要理論,其分析焦點是家庭中的個體成員,關注個體的興起對當代家庭的影響。當代中國社會處在持續轉型過程中,其重要特征之一是個體化。而農村社會的個體化進程,對農村家庭養老問題產生直接影響。將農村家庭養老問題置于個體化理論視角下,更好地理解當前農村家庭養老困境,對緩解農村家庭養老問題具有現實意義。
個體化理論是在20世紀80年代,對歐洲現代化歷程進行反思的理論。當代歐洲社會經過早期的現代化階段,社會和政治經歷了根本的轉變,個體化成為新的社會模式的開端,作為當代歐洲社會的結構性特征。
在《個體化》一書中,貝克夫婦認為,“個體化”包含著兩層重要含義:第一,“個體化”意味著既有社會形式的解體,如階級、社會地位、性別角色、家庭、鄰里等范疇的日趨弱化;第二,“個體化”,意味著現代社會新的要求、控制和限制被強加給個體。[3]
個體化含義,可以被理解為“脫嵌”與“再嵌入”的雙重主題。首先,脫嵌。“脫嵌”意味著個體從舊有的制度化形式中抽離,從傳統的社會關系和角色的束縛下解放出來。“脫嵌”更多從個體層次出發,強調個體的制度化抽離,帶有解放色彩;其次,再嵌入。個體從傳統的義務和支撐關系中解放出來,并不意味著個體脫離社會控制,獲得完全意義上的自由。在新的社會條件下,擺脫傳統束縛的個體,依賴于福利制度、勞動力市場、教育系統等制度網絡,被新形式的社會義務控制和約束。在這個意義上,個體化理解為制度性的個體主義,個體作為當代社會再生產的基本單位。
個體化成為社會的結構性特征,個體作為家庭成員,對家庭生活領域產生直接影響。在個體化社會中,福利制度取代家庭的部分功能,為家庭成員提供基本的物質保障和工作機會,確保成員不完全依賴于家庭而獲得基本生存,能夠擺脫傳統家庭的束縛。在家庭生活中,個體被置于核心位置,獨立自主意識增強,根據自身的需求決定家庭生活方式,選擇“為自己而活”。
這樣,當代家庭的本質,從基于團結的“需要共同體”變成“選擇性關系”, 即“個體的聯合”。[3]傳統社會的家庭,家庭成員有自己的位置和角色安排,因共同的目標和義務團結在一起。當代家庭,成員不再將家庭看作獲得生存保障的重要途徑,逐漸擺脫對家庭的義務,個人偏好越來越成為衡量標準,個人設計生活的邏輯占據主導地位,家庭成為一種選擇性關系,變成一種個體的聯合。而且,個體把自己的興趣及利益帶入家庭,在每天的選擇與商量活動中,決定家庭關系的細節。傳統家庭的義務和持久性不再得到強調,家庭成為利益協商甚至沖突的場所,家庭關系趨于平等但更加工具化,家庭的紐帶作用更加脆弱,導致傳統家庭關系的逐漸瓦解。
個體化理論,一方面強調當代社會中不斷增長的個體選擇、獨立自主及自由,另一方面強調在新的社會條件下,個體對社會制度的依賴。個體化作為當代社會的結構性特征,影響個體的日常生活,而家庭變遷只是社會的個體化傾向帶入家庭領域的結果。
1.當代中國農村社會的個體化進程。
近年來,“個體化”理論受到中國社會理論界的持續關注。較多研究者運用個體化理論解釋當代中國社會轉型,達成的基本共識是,改革開放以來的當代中國社會正在歷經個體化進程,個體化理論適用于當代中國社會,但基于社會和文化模式的差異,當代中國社會的個體化進程并不會單純復制當代西方社會的個體化模式,而是在特定的社會轉型背景下發生。
當代中國的個體化進程仍處在“脫嵌”的階段,意味著個體從原有的制度化形式中抽離,從傳統的社會關系和角色解放出來。當然,個體化也發生在當代中國農村社會,國家的去集體化政策及市場化改革,對農村社會的個體化產生直接影響。
國家從農村公共生活撤離,直接導致個體從傳統集體生活的“脫嵌”。20世紀80年代以來,傳統集體生產模式逐漸解體,國家和集體對家庭的干預減少,家庭成為獨立的生產和社會單位。個體從集體的束縛下解放出來,較少受到集體的約束,在家庭生活中的地位增強,扮演著關鍵的角色,成為個體生活的中心,意味著個體在當代農村社會生活的崛起。農村社會個體化,其后果在于,個體權利意識得到彰顯,追求獨立自主的生活方式,而傳統集體主義價值逐漸消解,社區生活開始衰落,公共輿論的監督作用減弱。
另外,市場化改革和城市化進程,加速個體從農村社區及家庭的“脫嵌”。在人類學者閆云翔看來,流動性在中國社會個體化中發揮著重要作用,由于在身體和社會這兩方面的流動性不斷增加,個體打破社會團體的約束,在新的社會背景下尋找自己的發展機會。[4]市場化在促進流動性起著決定作用,為個體提供更多的就業機會。而城市化對勞動力數量的需求,加速農村勞動力流向城市。社會流動性的增加,加速農村社會的個體化進程,讓個體從封閉的社區中脫離出來,擺脫親屬、社區及家庭的影響,改變個體與所屬群體的結構關系,讓農村個體從農村“脫嵌”出來。
農村社會的個體化進程,使當代農村家庭開始從社會制度向私人生活領域轉型。家庭不再作為集體性的單位,承擔更多的社會功能。相反,家庭成員的重要性增加,成為家庭生活的中心,其自我意識得以提升,追求更具個性化的生活方式,導致家庭功能和家庭關系的變化。
2.當代農村家庭養老困境分析。
在家庭養老模式下,家庭作為養老資源的提供者,較年長者是被照顧的對象,子女作為實際的照顧者,扮演著不可替代的角色。傳統農村家庭中,家庭作為合作組織,贍養老人體現了代際間合作分工、予取平衡的原則。長輩對家庭資源的控制,及家庭權威地位的獲得,是保證子女供養的重要基礎。建立在傳統價值上的“孝”文化,是支撐農村家庭養老模式的倫理規范,為家庭養老提供了道德基礎。而農村的公共輿論,作為非正式機制,監督和規范著養老行為。[5]簡言之,傳統家庭養老模式在中國農村被高度制度化,保證了家庭養老的持續性和有效性。
改革開放以來,個體化進程發生當代農村家庭,以家庭私人化和個人崛起為標志,讓家庭養老的經濟與社會基礎發生動搖,傳統的家庭養老模式被打破,當代農村家庭養老困境凸現。
第一,個體化進程中,國家力量從農村社區中撤出,使農村家庭養老模式更具依賴性,更加脆弱。
國家從農村社區撤出,減少了對農村社區和家庭的干預,個體成為農村家庭生活的中心,從傳統的集體、鄰里、社區等群體性關系中脫離出來,更少受到集體的約束。在養老層面,國家和農村集體減少農村養老的責任,將養老視為農村家庭的私人事務,更少地參與或投入農村養老。農村制度性的養老保障功能弱化,個體和家庭不得不獨自面對脫離而帶來的社會風險。盡管城鄉居民社會養老保險制度提供一定的支持,但難以從根本上滿足農村養老的實際需要,老年個體缺乏福利制度的充分支持,被迫回到家庭中,更加依賴家庭養老。家庭養老成為必須的選擇,尤其是當老年人缺乏自我照顧的能力時,更加依賴家庭成員,家庭和個體成員獨立面對養老資源的不足。
農村家庭養老模式,面臨更多的不確定性,更加脆弱,隨家庭的經濟能力和子女的主觀意愿而改變。年青一代的子女地位增強,逐漸成為家庭生活的中心,在養老問題上扮演著關鍵角色。由于家庭經濟能力的制約,家庭養老資源的缺乏,年青一代的養老意愿下降,甚至不愿承擔養老的責任,老年群體甚至獨立面對生活問題,造成既無資源,又無人養的局面。
第二,城市化過程中的個體流動,拉大了農村老年人與子女在空間上的距離,形成代際分離的局面,降低農村家庭養老質量。
城市化過程中,戶籍制度松動,城鄉二元壁壘逐漸被打破,農村勞動力自由流動,形成鄉村年輕一代大規模外出務工潮。被束縛在土地上的個體,受市場力量的吸引,離開熟悉的鄉村環境,暫時脫離了社區、家庭和親屬的直接影響,自由往返于城鄉間,尋求更好的工作機會和生活方式。
農村社會的流動,為個體帶來更多的發展機會,讓個體獲得相對更高的收入,客觀上提升農村家庭經濟和物質上的供養能力,卻導致農村家庭出現更多的空巢老人。子女作為老年父母的實際照顧者,在家庭養老中扮演著不可替代的角色,城鄉流動造成長期的代際分離,投入到養老的時間和精力相對更少,老年人難從子女那里獲得實際照料和精神慰籍,生活負擔加重,家庭養老功能明顯弱化。另外,農村個體進入到城市,開始接受城市的價值觀念及生活方式,個體主義意識明顯提升,更加強調個人利益,關注自我的物質生活,選擇忽視家庭贍養責任,削弱了家庭養老的實際效果。
第三,農村夫妻家庭的增加及個體化對家庭代際關系的影響,弱化農村家庭的養老功能。
近年來,受社會、經濟發展及人口政策等因素影響,中國農村家庭結構發生了較顯著的變化。王躍生利用2010年全國人口普查數據進行測算,認為中國當代農村家庭的小型化趨向并沒有改變,核心家庭仍是最主要的家庭類型,相對2000年而言,農村的夫妻核心家庭與單人戶家庭的數量和比例,有比較明顯的增加。[6]農村夫妻核心家庭的趨勢,體現了農村家庭私人化傾向,直接影響到家庭內部關系及家庭養老功能。傳統以代際關系為主軸的農村家庭,逐漸轉變為夫妻核心家庭。家庭內部權力關系發生轉變,傳統長輩的權威和地位日益下降,年輕一代在經濟上日益獨立,家庭權力向年青一代的夫婦轉移。夫妻家庭的出現,意味著新家庭從傳統的大家庭中分離,使家庭養老的資源供給,依賴于核心家庭的經濟能力和供養意愿。夫妻家庭的獨立性,讓家庭的供養意愿下降,贍養老人甚至被視為經濟負擔,老年人可獲得的供養資源減少。另外,夫妻核心家庭造成子女與老人的分居,老人失掉來自子女的直接照顧,缺乏情感和精神慰藉,養老質量明顯下降。
在家庭觀念方面,家庭成員自我意識增強,將個體的需求和利益帶入家庭,選擇生活方式的意愿日益增強,要求擺脫家庭責任的束縛。家庭成員的個體化傾向,影響著家庭代際關系,弱化了家庭養老功能。當前的家庭代際關系,帶有較強的功利性色彩,從情感回報轉變為利益交換關系。[7]傳統的代際關系模式下,父母付出情感和撫養子女,為回報父母的養育,子女贍養年老父母是強制性的責任規定。在個體化視角下,農村家庭養老模式則遵循功利化的利益邏輯,老人通過財產或者勞動能力,作為交換,換取子女的贍養和生存保障,家庭養老的情感基礎逐漸被侵蝕。
第四,農村社會的個體化,帶來個體意識的增長,導致傳統孝道衰落,瓦解家庭養老的文化基礎。
在傳統農村,“孝”文化作為一種支持性的文化資源,發揮著社會規范的功能,能夠成為人們評判養老行為的道德準則,調節和約束農村家庭的養老行為。贍養父母,通過家庭的代際傳承和公共輿論的監督,成為子女的內在責任和自發行為。隨著當代農村社會的個體化,傳統的孝文化受到沖擊并逐漸瓦解,家庭養老制度失去文化支持,直接影響到家庭養老行為。
在農村的個體化進程中,年青一代的經濟和社會地位得以提升,處于家庭的中心位置,力求擺脫傳統義務關系的束縛。個體的獨立意識增強,根據自身的需求決定家庭生活方式,如選擇經濟上獨立,與父母分居等。在觀念上,個體更加強調個人幸福的重要性,越來越自我中心化,行為上更加功利化和精于算計,放棄對他人的道德責任,成為家庭中的無道德個體。傳統“孝道”受到忽視,不贍養老人被認為個體的正常選擇,而非不道德行為。其消極性后果在于,個體淡化家庭養老的責任,降低養老意愿,僅維持基本的經濟供養,缺乏實質性的情感關心和精神慰藉,家庭養老功能不斷弱化。
與此同時,農村養老的道德評判標準也發生改變,村民更愿意將養老看作家庭內部的私人事務,更少去干預他人的家庭養老事務,公眾輿論逐漸失去約束力和強制力,難以對家庭養老行為,起到規范和監督的作用。
當代中國社會仍處于轉型時期,個體化成為當代農村社會的特征,當代農村社會的個體化進程不可逆轉。當前我國農村地區有著規模龐大的老年人口,受經濟與社會發展水平的限制,較難提供更多替代性的養老模式。而且,農村地區存在的“養兒防老”觀念,使家庭養老仍然是農村最主要的養老方式。緩解當前農村家庭養老困境,可以從幾個層面著手。
第一,強化政府在農村家庭養老上的制度能力建設。農村家庭的養老能力,需要政府的制度性保障。國家應加大養老資金的統籌及安排,創新農村養老制度形式,完善農村社會養老政策。近年來,政府加大對農村養老的關注力度,2012年開始實施城鄉居民社會養老保險制度,為農村地區的老年人,提供必要的制度性保障。各級政府,應聯系農村的實際情況,完善農村養老保障的相關制度,制定并出臺支持家庭養老方面的政策,并保證各項政策在農村基層的落實和有效銜接。
第二,確保農村養老的共同分擔機制,政府主導、社會參與和個人照顧相結合。農村家庭養老并不意味著養老責任完全由個人承擔,而社會養老并不能完全取代家庭養老,家庭養老的多主體共同分擔機制成為較佳的選擇。國家在農村養老中發揮著主導作用,進行必要的制度設計和政策安排,提供更多的資金支持和實際的養老資源。社會機構參與到農村養老,可以采取多樣化的形式,發揮機構養老的優勢,增加農村養老的實際供給。家庭成員需承擔必要的責任,為老人提供實際照顧和情感慰藉,維持老人與家人的情感聯系和互動空間。
第三,積極倡導農村傳統的孝道文化,發揮公眾輿論的影響力,提升農村家庭養老的質量。在農村社會,倡導傳統孝文化,發揮家庭倫理的積極作用,使家庭養老模式得以延續并保持穩定。而鄉村社會公眾輿論的重建,恢復其道德監督的職能,有助于約束和規范家庭養老行為。
[1]穆光宗.中國傳統養老方式的變革與展望[J].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00(5):40.
[2]國家衛生計生委家庭司.中國家庭發展報告(2015)[R]. 北京:中國人口出版社,2015:65-70.
[3]烏爾里希·貝克,伊麗莎白·貝克-格恩斯海姆.個體化[M].李榮山,范譞,張惠強,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3,112.
[4]閆云翔.中國社會的個體化[M]. 陸洋,譯.上海 :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330.
[5]唐燦,馬春華,石金群.農村家庭養老方式的資源危機[J].中國黨群干部論壇,2008(11):39-40.
[6]王躍生.中國城鄉家庭結構變動——基于2010年人口普查數據[J].中國社會科學,2013(12):63-76.
[7]郭于華.代際關系中的公平邏輯及其變遷——對河北農村養老事件的分析[J].中國學術, 2001(4):228-230.
Class No.:C913.6 Document Mark:A
(責任編輯:蔡雪嵐)
Predicament of Family Support for the Aged People in Rural China Under the Perspective of Individualization Theory
Pan Feng1,2
(1.Graduate School of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2488,China;2.Southwest University,chongqing 400715, China)
As one of representative theories on modern family studies, Individualization theory emphasized that the individual traditional social relationships and gave attention to the impact of individualization process on family. Contemporary Chinese rural society is in the process of individualization, based on family privatization and the rise of the individual. Family support for the aged people is still main mode in rural China. The process of individualization contributed to predicament of family support for the aged people in rural China to some extent. Some measures,including strengthening of government's institutional capacity, multi-agent sharing mechanism, and the advocacy of the traditional culture of filial piety should be implemented.
individualization theory;individualization;rural society;family support for the aged people
潘峰,在讀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社會學系;講師,西南大學文化與社會發展學院。
C913.6
A
1672-6758(2016)11-003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