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江涯
(黎明職業大學 外語外貿與旅游學院,福建 泉州 36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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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析梁社乾英譯《阿Q正傳》的原因、歷程與亮點
歐陽江涯
(黎明職業大學 外語外貿與旅游學院,福建 泉州 362000)
梁社乾是魯迅代表作《阿Q正傳》的第一個英譯者,但學界對其人其譯仍然所知有限。在廣泛搜集中外文史料的基礎上,文章考察了他翻譯《阿Q正傳》的原因與過程,并重點指出其中的三大亮點,即強烈的版權意識、靈活變通的翻譯策略與虛心接受批評的態度。
梁社乾;魯迅;阿Q正傳;英譯
梁社乾(George Kin Leung,有時寫成George K. Leung、G. K. Leung或G.K.L.)這個名字,在魯迅研究界可謂耳熟能詳。這主要是因為,在1925-1926年間,魯迅曾與梁社乾之間多次通信,并在其日記中加以記述,向我們呈現了梁社乾英譯《阿Q正傳》的部分史實。梁社乾將《阿Q正傳》譯為英文,由商務印書館于1926年出版,題為The True Story of Ah Q,即為這篇魯迅代表作的第一種英譯版本。
早在1928年,柳亞子在其編輯的《蘇曼殊全集》第5冊的自撰“附錄著作者名號籍貫考”中就提到:“梁社乾——廣東人”[1](P518)。1936年,上海密勒氏評論報推出一本英文《中國名人錄(第五版)》(Who in China: Biographies of Chinese Leaders [Fifth Edition]),其中雖有“梁社乾”(George Kin Leung)詞條,對其介紹頗詳[2](P153),但該書為英文版,且流傳不甚廣泛。1977年,戈寶權在其《談<阿Q正傳>的英文譯本——魯迅作品外文譯本書話之二》一文中首次考察了梁社乾英譯《阿Q正傳》的過程,并據《中國名人錄(第五版)》介紹了他在1937年之前的若干情況[3](P65~67)。此后,再無他人對梁社乾的生平活動與著譯成就展開深入考察。囿于史料,我們不擬細究梁社乾的生平活動,而是將重點放在考察他英譯《阿Q正傳》的原因、歷程與特色上面。
梁社乾所譯The True Story of Ah Q一書由商務印書館出版于1926年,至1929年第三次印刷。除了譯文正文,該書還收有梁社乾于1925年8月在上海撰寫的“自序”(Preface)與“附錄”(Appendix,其實是一篇魯迅小傳),以及若干“注釋”(Note,是對一些疑難名詞的解釋)。細閱“自序”與“附錄”,我們可以略窺梁社乾對于《阿Q正傳》的觀感及其選擇翻譯這篇小說的原因所在。
梁社乾在“附錄”中指出,魯迅是一位偉大的現代作家(great writer of the modern school)[4](P93)。這是他決定翻譯魯迅作品的根本原因。但魯迅作品何其之多,他為何獨獨選擇翻譯《阿Q正傳》呢?
我們知道,梁社乾美國出生、成長,并且接受過多年的正規學校教育[2](P153),所以難免受到當時西方民主思想與平民教育大潮的深刻影響。他在“自序”中指出,白話文通俗易懂、流暢自然(easy flow and natural expression),也更易學會,而比文言文雖然較為簡潔(concise)、文雅(polished)、優美(beautiful),卻更為難學。因此,白話文比文言文更能體現民主精神(more democratic in spirit than the old style),更有助于將數以百萬計目不識丁的中國普通百姓解放出來。梁社乾還認為,中國的平民百姓向來受到精英文學的忽略(outside the pale of refined literature),而《阿Q正傳》則代表他們發出了自己的聲音。其文字雖然幽默、特異,但每個字都是被壓迫被剝削階級的吶喊以及魯迅本人對社會不公的批判。[4](PV-VI)顯然,梁社乾是受《阿Q正傳》主題、文字與風格的吸引,所以才決定將其譯成英文。
1924年,梁社乾便已經將蘇曼殊的《斷鴻零雁記》譯成英文,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書名為The Lone Swan。這是蘇曼殊著作的第一種英文譯本。柳無忌后來甚至認為:“第一個將中國近代小說譯成英文的梁社乾,根據非常充足的理由,首先選定《斷鴻零雁記》譯成了英文”[5](P119)。這個譯本行銷頗暢,次年便再次印刷。這給梁社乾與商務印書館兩方面帶來了很大的信心。梁社乾于是決定將魯迅的《阿Q正傳》譯成英文。
我們查知,梁社乾曾于1924年9月12日在上海撰寫了一篇《英譯斷鴻零雁記序》[6](P61)。他又于1925年8月在上海為The True Story of Ah Q撰寫了“自序”與“附錄”。顯然,在英譯《斷鴻零雁記》與《阿Q正傳》期間,他基本上都是住在上海。恰恰因為如此,他能夠很方便地與同在上海的商務印書館就譯本出版事宜進行交流。他很可能就此跟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的職員之間保持較為密切的聯系,其中就包括魯迅的三弟周建人[3](P65)。梁社乾也恰恰是通過周建人才跟魯迅建立了通信聯系。
1925年5月2日,魯迅在日記中提到:“下午得三弟信,附久巽及梁社乾箋,四月二十九日發?!盵7](P563)由此可見,梁社乾給魯迅寫了一封信,請周建人轉寄給魯迅。周建人將自己及“久巽”(即周氏兄弟的表弟阮久蓀)寫給魯迅的信與梁社乾的信同放在一個信封之內,于1925年4月29日寄出,至5月2日寄達魯迅手中。梁社乾此信并未留存下來,所以我們無法知道其內容。我們認為,在美國成長與接受教育的梁社乾對于版權問題應當是比較敏感的,他不大可能在未獲得魯迅授權之前便開始翻譯《阿Q正傳》。梁社乾后來在其“自序”中感謝魯迅授予他翻譯《阿Q正傳》的權利(The author, Lu-hsün, …,was most obliging in granting me the right of English translation…)[4](PVII),即可充當我們這一看法的間接證據。也就是說,在接到梁社乾的第一封信件之后,魯迅正式授權給他,而他也才正式開始翻譯《阿Q正傳》。
其后,梁社乾又至少給魯迅寫了7封信,向魯迅請教各種問題及尋求幫助與支持,而魯迅也積極回應。比如,1925年6月14日,魯迅“得梁社乾信并謄印本《阿Q正傳》二本”[7](P569)。此處的“謄印本《阿Q正傳》”應當是指梁社乾完成的《阿Q正傳》英譯初稿的謄寫本。魯迅收到之后,很快就將其校閱完畢,于1925年6月20日“寄梁社乾信并校正《阿Q正傳》”[7](P569~570)。又如,梁社乾在信中向魯迅索要照片,以便印入譯本中,魯迅便于1925年7月4日往生照相館照相,于7月13日附在信中寄給了梁社乾[7](P571~575)??上У氖?,魯迅寄給梁社乾的這張照片并未如愿刊出,直到1976年才首次現身于文物出版社編印的《魯迅照片集》中[3](P66)。再如,魯迅給梁社乾寄送過多種印刷品,甚至還包括兩份各有數頁的《阿Q正傳》手稿[11](PVI)。可見,魯迅對梁社乾的支持幫助可謂不遺余力。這恰恰是魯迅對于青年一代一貫秉持的態度。
1926年12月11日,魯迅“收梁社乾所寄贈英譯《阿Q正傳》六本。”[7](P649)顯然,商務印書館此時已經出版了梁社乾的《阿Q正傳》英文譯本,并給他寄去樣書,而梁社乾便寄贈了6本給魯迅。不過,在那之后,我們未在魯迅的日記中找到梁社乾的名字。兩人似乎隨著《阿Q正傳》英文譯本的出版而結束了通信聯系。
此外,有必要指出,在翻譯《阿Q正傳》的過程中,梁社乾還得到了金陵大學英文系教授裴德安(A. Brede)及其夫人(Mrs. Brede),以及他的朋友亨利·K.C.·勞(Henry K. C. Law)的幫助[4](PVII)。
1.對梁社乾《阿Q正傳》英譯本的過往評價
對于梁社乾的《阿Q正傳》英譯本,魯迅大致持比較正面的態度,認為“譯得似乎并不壞”[8](P267),“似乎譯得很懇切”[9](P280)。鮑文蔚(筆名“甘人”)也贊同魯迅的看法,認為梁社乾確實當得起“懇切”這一評語[10](P47)。
但是,該譯本確實存在不少問題,招致了不少批評聲。魯迅便指出其中存在的兩處明顯的翻譯問題:“一是‘三百大錢九二串’當譯為‘三百大錢,以九十二文作一百’的意思;二是‘柿油黨’不如譯音,因為原是‘自由黨’,鄉下人不能懂,便論為他們所能懂的‘柿油黨’了。”[9](P280)鮑文蔚更是洋洋灑灑地列舉了其中的11條誤譯之處及卷末“注釋”的種種問題[10](P47~55)。其后,學界對該譯本的評價大抵是沿襲魯迅與鮑文蔚定下的基調,即用意良好,但存在錯漏。在此,我們不擬對其吹毛求疵,而是重點探析該譯本的翻譯與出版過程中表現出來的三大亮點。
2.梁社乾《阿Q正傳》英譯本的三大亮點
(1)強烈的版權意識
自清末《大清著作權律》頒布之后,中國出版商與著作者的版權意識逐漸提高。但是,隨著出版業的發展,民國時期的版權糾紛日益增加,既有中外之間的版權糾紛、出版商之間的版權糾紛,也有作者與出版商之間的版權糾紛。在翻譯出版領域,譯者與出版商經常不先行告知原作者與版權所有機構,便肆意翻譯或翻印,以至于出現了龍門書局那樣的專門翻印西文書籍的出版商。[11](P170~172)
我們知道,魯迅的維權意識十分強烈。他與北新書局老板李小峰交情頗深。但到了1929年,因為對方過度克扣、拖欠自己應得版稅,魯迅差點兒與他對簿公堂。因此,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假若梁社乾未經魯迅授權,便自行將《阿Q正傳》譯成英文,再交由商務印書館出版,那么魯迅恐怕會拍案而起,將梁社乾與商務印書館告上法院,再為后世提供一個典型的版權糾紛案例。如此看來,梁社乾轉通過周建人與魯迅取得聯系,爭取到對方的授權,然后才開始翻譯《阿Q正傳》,其實是明智之舉。
此外,據1936年4月1日《國民政府公報》第2010號所附“內政部核準著作物注冊一覽表”,梁社乾以著作權所有人與著作人的身份,于1935年10月9日向內政部申請注冊“英文阿Q傳”,并獲得批準,執照號數為“5446”[12](P10)。這也反映出梁社乾確實具有較高的版權意識,懂得到政府部門進行備案,為自己日后可能出現的維權行動提供有力支持。
(2)靈活變通的翻譯策略
梁社乾意識到,讀者常會對原文與譯文進行比較。所以,在翻譯《阿Q正傳》時,只要中英雙語之間的差異不是大到非要大動干戈不可,他總是盡可能地忠實于原文。[4](Pv)
在鮑文蔚看來,梁社乾太過拘泥于直譯法,使得其“譯文有些僵硬與不自然了”[10](P47)。從整體來看,梁社乾的譯文確實存在著不少硬譯、誤譯之處。但是,恰如錢歌川所說,“翻譯者無權政變原作的內容”[13](P17)。梁社乾的問題并不在于死摳原文,而在于他對《阿Q正傳》中反映出的中國地方特色、傳統文化與底層百姓生活不夠了解。僅就我們所見,梁社乾的譯文其實頗有出彩之處。張其春在其《國語之大小主詞(續)》與“The Chinese Verbal Aspects”兩篇談論翻譯問題的文章中便引用了梁社乾的多處譯文,顯然對其相當贊賞[14](P16~22),[15](P31~39)。
此外,翻譯《阿Q正傳》之時,梁社乾并非不知變通。張其春便在其《翻譯之藝術》一書中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極有說服力的例子。他指出,《阿Q正傳》中提到:“雖說英國正史上并無《博徒別傳》而文豪迭更司也做過《博徒別傳》這一部書,但文豪則可,在我輩卻不可的?!钡恫┩絼e傳》并非“迭更司”(Charles Dickens,一般譯為“狄更斯”)所著,而是另外一位英國作家柯南道爾(Conan Doyle)所著,其英文書名為Rodney Stone。梁社乾在美國接受過多年學校教育,通曉西方文學與文化,所以他洞察了魯迅原文中的這一錯誤,并在譯文中進行了相應修改。[16](P105)錢歌川說得更為詳細:“魯迅著《阿Q正傳》中有云:‘雖說英國正史上并無《博徒別傳》而文豪迭更司也做過《博徒別傳》這一部書,但文豪則可,在我輩卻不可的’。這確是原文的錯,因為Charles Dickens實未曾寫過《博徒別傳》的書,只有著Sherlock Holmes的Conan Doyle才寫過一本Rodney Stone,中譯本譯作《博徒別傳》,所以梁社乾英譯《阿Q正傳》時就改正過來……”[13](P56~57)。對于這一亮點,無論是魯迅本人,還是鮑文蔚,或是當今的許多的魯迅研究者,似乎都未曾洞察出來,因而他們對于梁社乾譯本的評價不免有點不那么全面,不那么公正。
(3)虛心接受批評的態度
梁社乾的《阿Q正傳》英譯本出版之后,很快售罄,1927年便第二次印刷。當時,雖然魯迅已在《阿Q正傳的成因》中指出梁社乾譯本的兩個典型問題,但該文刊登在12月18日出版的《北新》第18期上,已近年底。鮑文蔚對梁社乾譯本的指謬更是直到1927年9月16日才正式發表。如此一來,梁社乾沒辦法對其譯本進行及時修正,The True Story of Ah Q第二次印刷時內容不變。1929年,該譯本第三次加印,譯文仍未修正。這大概是因為商務印書館出于成本方面的考慮,未對版型進行改動。
1933年,商務印書館推出該譯本的“國難后第一版”,其中的部分譯文做了修正。比如,魯迅此前指出,“柿油黨”為“自由黨”之訛,最好采用音譯之法[9](P280)。梁社乾虛心地接受魯迅的建議,采用音譯之法來處理“柿油黨”一詞,用新譯“She Xu Party”(并且加注)來取代舊譯“Persimmon Oil Party”。又如,鮑文蔚指出,梁社乾將“倘如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張三”譯成“If the seventh child cuffed the eighth child, or perhaps, the fourth Li child struck the third child”實為誤譯[10](P50)。梁社乾此次便將其改譯為“If the seventh-born cuffed the eight-born, or perhaps, Li the Forth struck Chang the Third…”[3](P68)。梁社乾這種直面問題并虛心接受批評的態度,無論是在當時,還是在今天,都十分難得,值得我們學習。
作為一個生于美國長于美國的華裔,梁社乾對中國文化持有長久而強烈的興趣?;貒潦?,他先將蘇曼殊的《斷鴻零雁記》譯成英文,接著又翻譯了魯迅的《阿Q正傳》,從而為中國近現代小說在英語世界的傳播與影響做出了不小貢獻。他本著忠實于原著的態度,盡可能完全而準確地向英語讀者呈現阿Q的個人形象與當時中國社會的真實情狀。但受其求學經歷的影響,他對中國的文化、習俗與現實缺乏足夠的認識與了解,以至于其譯文出現了一些明顯的錯漏之處。但平心而論,其譯文也存有頗多出彩之處,受到張其春,錢歌川等名家的引用與贊賞。因此,對于梁社乾的《阿Q正傳》英譯本,我們不應糾纏于其中的問題,一味加以批評,更應從更廣闊的視角出發,正視其價值與亮點。這也應是我們今后評價以往各類翻譯作品所應當秉持的原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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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4654(2016)10-0046-04
2016-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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