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鑫
(蘭州文理學院 外語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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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尋失落的家園
——《熊》與《紅高粱家族》的比較研究
趙鑫
(蘭州文理學院 外語學院,甘肅 蘭州730000)
摘要:福克納的小說《熊》中的荒野與莫言的小說《紅高粱家族》中的高粱地都因為時代與環境的變化而改變,在社會轉型期的人們感到迷惘和焦慮。在尋找失去的家園的同時,作家通過藝術與行動賦予荒野與高粱地新的意象。荒野是意志和力量的結合,是智慧與野蠻的統一。高粱地則構建起一個以生命意志和酒神精神所組成的生氣勃勃的民間世界。
關鍵詞:荒野;高粱地;家園;民間世界
福克納和莫言都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是具有世界影響力的作家。福克納虛構了“約克納帕塔法縣”,構建了一個美國南方神話,莫言的“高密東北鄉”書寫了中國百年變遷的歷史滄桑。在這個虛構的約克納帕塔法藝術王國中,杰弗遜鎮就是福克納的家鄉奧克斯富,而奧克斯富所屬的拉法葉特縣就是約克納帕塔法縣。由此,家鄉的小鎮就融入了小說構建的藝術世界中。在《熊》的故事中,福克納描述了密西西比州約克納帕塔法縣艾薩克·麥卡斯琳的誕生,在荒野中成長追獵一頭大熊的故事。很多歐洲評論家認為“福克納的長篇小說及短篇小說自1940年的《村子》以來就有一種同《舊約全書》所描寫的最悲慘最令人沮喪的時刻頗為類似的氣氛。果真如此,我們也許可以把《熊》看成是福克納進入光明世界的第一次嘗試。”①雖然作者不遺余力地批判美國南方腐朽的守舊勢力,但同時也在探索轉型時期美國南方的構建。《熊》是一個轉折,也是一種嘗試。
在高密東北鄉,莫言創造了一個紅高粱的世界。《紅高粱家族》是莫言的第一部長篇家族小說,記敘了集土匪與英雄于一身的余占鰲司令在高密東北鄉抗擊日軍的故事。作品熱情地歌頌了紅高粱以及余占鰲與戴鳳蓮無視世俗,縱享生命的愛情,張揚生命活力與精神狀態,同時反映作家對現實的反叛欲望。對于《紅高粱家族》,他說,“這是我的想象,我的家鄉有紅高粱但卻沒有血一般的浸染。但我要她有血一般的浸染,要她淹沒在血一般茫茫的大水中。”②紅高粱的世界是作者心靈中的幻想世界,它神奇與激越,令人向往。
在藝術想象世界中,《熊》中的荒野與《紅高粱家族》中的紅高粱地都是作者魂牽夢繞,渴望回歸的伊甸園。而在現實世界中,這一切又是作家真實感受的人生,沉重與凄涼。
一失落的家園
1. 環境與時代的變遷。
莫言曾說:“小說就是帶著淡淡的憂愁尋找自己失落的家園。”③尋找緣于失落,莫言失落了什么?他尋找的家園又是什么?《紅高粱家族》里爺爺奶奶那一代敢愛敢恨,能生能死,殺人放火,扯旗造反,男的彪悍女的風流,到了“我”這一代總是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可悲。奶奶可以大聲地呼喊她高粱般充實的生活,而“我”在現實生活中,“骯臟的都市生活臭水浸泡得每個毛孔都散發著撲鼻惡臭的肉體”。④不但人在退化,連自然界也在蛻變和萎縮。河枯了,狗老了,血海般的高粱地被丑陋的雜種高粱(雜交高粱)替代了。“雜種高粱好像永遠不會成熟,它永遠半閉著那些灰綠色的眼睛。我站在二奶奶的墳墓前,看著這些丑陋的雜種,七長八短地占據了紅高粱的地盤。它們空有高粱的名稱,但沒有高粱挺拔的高桿;它們空有高粱的名稱,但沒有高粱輝煌的顏色。它們真正缺少的,是高粱的靈魂和風度。它們用它們灰暗不清、模棱兩可的狹長臉龐污染著高密東北鄉純凈的空氣。”同樣的變化,同樣的失落在《熊》中也是一樣,艾薩克·麥卡斯琳在內戰之后的年代里長大,成長于密西西比州。十歲起,他隨表兄年年到鎮北未開發的荒野去獵熊。艾薩克在狩獵中學會了打獵的本領,并且鍛煉出“勇敢、榮譽、驕傲、憐憫、愛正義、愛自由”這些福克納所崇尚的英雄品質。在狩獵中,他們的對手是一頭巨大而年老的熊,名叫老班,它的身上也同樣具有這樣的英雄品質,由此為人們崇拜和敬仰。艾薩克十六歲那一年,老班終于被布恩·霍根貝克和一條名叫獅子的雜種狗殺死了。兩年后,當他十八歲回到荒野,發現這里已不再是一片荒蕪。以前打獵時居住的小屋已經夷為平地,打獵的人銷聲匿跡。伐木公司開始入侵樹林,改變樹林的面貌。在新的文明的時代里,他感到茫然困惑,無所適從,甚至有些神經錯亂。《熊》所體現的是時代的變化,是美國南方進行經濟與社會歷史變革的時期,是新舊時期交替中所帶來的矛盾。南北戰爭前,南方大部分地區是傳統的農業社會。在密西西比州,大量種植棉花,雇傭黑奴勞作,形成了以種植業為主力的大莊園農業體系。南北戰爭之后,北方經濟迅速發展。南方成為美國最窮的地方,而密西西比州又是南方最窮的州。到了20世紀20年代,美國經濟形勢大好,北方商業化、工業化、城鎮化經濟模式正一步一步摧毀南方的種植園經濟。在新舊制度的碰撞下,盡管作者理智上認同舊制度的腐朽及舊社會注定滅亡的命運,但是在情感上同舊的傳統,舊的社會秩序存在著感情依戀。盡管后代們很努力地想要適應新的時代,但挽救不了傳統南方社會衰亡的歷史命運。《紅高粱家族》里,對于莫言和他們的鄉親們來說,余占鰲和戴鳳蓮那樣亦民亦匪的生活,占山為王,行為放縱是他們世代已經熟悉的生活方式,還有不管時事變化,安穩地做順民,種田納糧,苦熬苦忍,也是他們熟悉的生活方式。但是到了父輩和我這一輩,新中國建立后的農村的變化是空前,不論是當年的“窮過渡”,還是“一大二公”的商品經濟,開放搞活,對于人們都是陌生的,在陌生的環境中,人不能不感到慌亂,感到手足無措。生活變了,但人的情感卻難以認同。然后就懷舊,懷戀人類所走過的艱難歷程,對往事的迷戀導致對新事物的排斥。
在歷史與現實的縱橫交錯中,在社會轉型階段的人們普遍感到迷惘和焦慮。人們企圖在過去和現在的感覺交錯中尋覓一份心理的穩妥和棲居。
2. 沒落的文化。
福克納和莫言都是在較穩定的鄉土社會環境中成長起來的作家。但是穩定的社會環境并沒有促使他們寫出田園牧歌式的作品,相反,他們熱衷于書寫巨變時期下的鄉土社會和生活。福克納最為反感的就是蓄奴制和種族歧視,他不能忍受與自由、平等觀念相沖突的蓄奴制和種族主義。他的作品無情地批判蓄奴制,譴責加爾文主義對人性的摧殘,撕開了那層溫文爾雅的面具,讓南方的罪惡原形畢露。在《熊》中,艾薩克二十一歲時,他繼承父親的土地與金錢,而他父親又是從祖父,卡羅瑟斯·麥卡斯琳處繼承得來的。他祖父曾經誘奸一個名叫托馬西那的黑女奴,并且同她生了一個孩子,而托馬西那很可能就是他祖父的親生女兒。艾薩克認為亂倫以及人種血緣混雜的結合反映了南方的罪惡現實。這種罪惡發源于奴隸制度對奴隸和奴隸主雙方的腐蝕影響。當艾薩克發現這是他祖父的不義之財,拒絕接受這筆遺產,繼續在樹林里或樹林附近過著簡樸的獵人生活。
《紅高粱家族》中,戴鳳蓮在出嫁的路上,還是一個柔弱的女子,假如她真的遇上一位如意郎君,她大約終身是一位賢惠的農婦罷了。但是,父親把她嫁給了一個麻風病人。現實粉粹了她的夢幻,把她置于丑陋污穢中。一個陷入絕境而又不甘心毀滅的力量促使她覺醒,反抗非人的境遇,主宰自己的命運。在經歷了生與死,愛與恨的狂瀾洗禮后,經過單家父子被殺后短暫的迷茫和恐懼,她變得潑辣強悍,思想前衛,情感放縱,“我深信,我奶奶什么事都敢干,只要她愿意。她老人家不僅僅是抗日的英雄,也是個性解放的先驅,婦女自立的典范。”莫言說:“山東是孔孟故鄉,是封建思想深厚博大源遠流長的地方;尤其是在爺爺奶奶的年代,封建禮教是所有下層人,尤其是下層婦女的鐵的囚籠。小說中奶奶和爺爺的‘野合’在當時是彌天的罪孽,我之所以用不無贊美的筆調渲染了這次‘野合’,并不是我在鼓吹這種方式,而是基于我對封建主義的痛恨。我覺得爺爺和奶奶在高粱地里的‘白晝宣淫’是對封建制度的反抗和報復。極度的禁欲往往導致極度的縱欲,這也是辯證法吧!”⑤莫言痛恨封建禮教,高粱地里的愛情彰顯了原始的生命力,是對奔放的生命力的希望與呼喚。
不論是蓄奴制,種族歧視對人性的壓抑,還是中國兩千年的封建文化,倫理道德對婦女靈魂的扭曲,在壓迫中,終有一種力量不畏困難努力沖破一切束縛。
二追尋與求索
“尋根溯源也許是人類最重要而最不受到重視的需要。”⑥圣經故事中亞當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園,就是人類喪失精神故園的表述,并誘惑著人民去尋找失落的家園。尋找失去的家園,尋找遭受懲罰的原因同時也尋找超越 。
《熊》,艾薩克十六歲,老班死了,山姆·法澤斯(艾薩克的養父及導師)死了,雜種狗獅子死了,友情的死亡是整個世界的死亡。而艾薩克是那些死去靈魂的孤獨的化身,是那個世界及其真理的孤單的見證人。十六歲是他進入成人的標志。在這一年,最后一次獵熊后的一個十二月的晚上,他解開了家族之謎,使他下定決心堅決拒絕繼承他父親的遺產。老班之死,對麥卡斯琳家族混血與亂倫的發現,似乎是同時發生的。這里隱含著人生的開始的力量使得獲得再生的個人有能力抵制他遇到的罪惡。他的放棄繼承權是由這些經歷促成的。艾薩克成年后決定回到以前的生活,回到打獵世界的氣氛和節奏中。這里又隱喻著作者希望回到故事中所描寫的國家和地方傳統。“如果說《熊》是一篇描寫死亡的作品,那么它是描寫邊疆世界及其可能性的死亡;它還描寫了新的尚未受到破壞的地區的死亡,在那里一種真正的和根本的道德自由—— 一種原始的純真——又可能得以實現。”⑦
文明與荒野是對立的,在社會的文明進程中,人性卻出現了背離初衷的嚴重異化,福克納深刻地反醒種族歧視給人類帶來的悲痛。在荒野中,一切文明社會的價值體系都失去了它的存在意義。荒野之中,生存法則是意志和力量的結合,是智慧與野蠻的統一。福克納的荒野的意象與莫言的高粱地的意象異曲同工。高粱地也在荒郊野外,“我”爺爺既不道德也不光彩的搶掠方式得到了“我”奶奶,也播種了“我”爸爸這個野種,這里成為“我”祖先的誕生之地,紅高粱變成了“我”祖先的生命食糧。他們徜徉在高粱地,吃著紅高粱,喝著高粱酒,脫離社會融入自然,獲得一種自由。作者借助高粱地這一荒原形象尋找靈魂家園。高粱地脫離社會制約,所以“我”爺爺奶奶精神自由,行為放縱。在這個邊緣狀態中,沒有法律,沒有道德,沒有黨派,沒有權力意志。莫言以民間文化為中心,構建起一個以生命意志和酒神精神所組成的生氣勃勃的民間世界。
尋找精神家園也不僅指擺脫人性的壓抑和生命的痛苦的意思。從積極的意義上說,表現為民族的覺醒,以及民族文化的重構。
艾薩克又回到了荒野,試圖發現“我們來自何處,又在何處走上歧途”。 他想要追根溯源了解到他們的時代令人迷惑的災禍。他的結論是:新世界從建立之時從未短缺過罪惡。奴隸制的罪惡扎根于精神上的驕傲和占有欲的罪惡之中。因而,《熊》創造了純真和道德自由的更為持久的形象。 “有兩頭野獸,連大熊老班在內,還有兩個人,包括布恩·霍根貝克。他的體內流的血液同山姆·法澤斯的完全一樣,盡管布恩屬于卑賤平民的血統。只有山姆,老班和雜種狗獅子是純潔的,不可敗壞的。”⑧山姆,他也是一個混血兒,是黑奴同契卡索族印地安人混血的后代,雜種狗具有 “純潔的,不可敗壞”的品質這種自相矛盾的說法說明作者通過藝術和行動賦予了新的純潔,用純真與道德的自由取代了血緣問題和形體純潔。
在《紅高粱家族》中,純種的好漢比如“任副官八成是共產黨,除了共產黨,很難找到這樣的純種好漢”, “只可惜任副官英雄短命,他在昂首闊步,走出了英雄八面威風之后的三個月,竟在擦洗那支勃朗寧手槍時,自己走火把自己打死了。”這樣的純種好漢很難同高粱地的土匪共生共存。在高密東北鄉的歷史上,他們不是真正的主角,更不是理想的英雄,而真正的英雄是代表民間人物,民間精神的“爺爺”“奶奶”“羅漢爺”等人物。土匪泛指缺少規范的行為方式,英雄泛指超凡脫俗的內在氣質,“我”爺爺雖然是個土匪,但他更是個英雄,兩者合二為一的完美結合,表達了作者對于重建完美人格的豐富聯想。高粱地的命運主宰就是那些大小土匪,他們懲惡揚善,伸張正義,精神自由,行為放縱。無論歷史的恩怨糾結怎樣的滄桑反復,最終都匯聚并消逝于民間。在一場風雨中雷電劈開了千人墳墓,墳里的那些骨架骷髏重見天日,不論他們是誰,共產黨、國民黨、偽軍只怕都辨不清了,一切的歷史與民間都被消解了。荒野更似真實地存在,不論是“純種狗”還是“雜種狗”,“純種高粱”還是“雜種高粱”,不論是進化還是退化,都是作者對當代文化的反思與批判,看似異端與另類,卻煥發著破壞與創造力,如同西風摧毀一切,卻又是一切生命原初的活力的爆發。
靈魂家園賦予作品以崇高的人文精神,叔本華曾呼吁道:“按照你自己的意愿去改變環境吧!”⑨不論是《熊》中的荒野,還是高粱地世界,都是作者以自己的意志去改變人類生存環境的一種大膽嘗試。歷史的演化中,環境改變了,家族潰敗與離散,但是作者并不是書寫生命的毀滅,而是書寫生命的生長。歷史的終結,英雄的沒落,不論是荒野還是紅高粱地,自然生命力的蓬勃張揚是文化與民族精神的靈魂。由此,失去家園的種種創傷和悲痛升華為關愛,敬畏和自由。
注釋
①R·W·B· 路易斯:《<熊>:超越美國》, (陶潔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167頁。
②趙玫:《淹沒在水中的紅高粱——莫言印象》,載《北京文學》1986年第8期第53頁。
③張志忠:《莫言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3頁。
④莫言:《紅高粱家族》,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
⑤莫言:《<奇死>之后的信筆涂鴉》,載《昆侖》1986年第6期。
⑥法國作家兼哲學家西摩尼·威爾轉引自《福克納中短篇小說序》,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5年。
⑦李文俊:《福克納神話》,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183頁。
⑧威廉·福克納:《熊》,北京.中國和平出版社,2005年版。
⑨叔本華:《叔本華論說文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12頁。
參考文獻
[1]R·W·B· 路易斯.《熊》:超越美國[M]. 陶潔,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
[2]李文俊.福克納神話[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
[3]莫言.紅高粱家族[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
[4]叔本華. 叔本華論說文集[M]. 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
[5]威廉·福克納.熊[M].北京:中國和平出版社,2005.
[6]張志忠.莫言論[M]. 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
Class No.:I0-03Document Mark:A
(責任編輯:鄭英玲)
Comparative Study of The Bear and Red Sorghum Clan
Zhao Xi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Lanzhou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 Lanzhou, Gansu 730000,China)
Abstract:The paper makes a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two novels The Bear written by William Faulkner and Red Sorghum Clan by MoYan. Because of the changing time and environment, the wildness in The Bear and the sorghum land in Red Sorghum Clan has changed as well. People feel perplexed and worried during the social transitional period. In pursuit of the lost homeland, the writers endow the wildness and sorghum land with the new image by means of art activities. The wildness is united with the will and power, wisdom and barbarism. The sorghum land establishes vital folk society united with willpower and dionysian spirit.
Key words:wildness; sorghum land; homeland; folk society
中圖分類號:I0-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6758(2016)05-0128-4
基金項目:甘肅省教育廳課題“福克納與莫言家族敘事藝術比較研究”(編號2013B-105)。
作者簡介:趙鑫,碩士,副教授,蘭州文理學院。研究方向: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