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爬到高高的鐵塔上（組詩）

一度

時光集

在我成為父親之后

池畔的柳樹

迅速衰老了。

曾經，我是它的養子

也曾抱著中藥罐

含淚吞下一次次落日

為此，我咽下更多的落日

咽下一日三餐里

父親仿若朝圣的臉。

窗外集

窗外有初夏的喉嚨、螢火蟲的

燈盞、陰暗者的棧道

有懸壺的醫者、占卜的卦師

柳條上搖擺的鳥雀

窗外有母親堆了一半的柴禾垛

有燃燒殆盡的牛糞

有我幼時的哭腔，藏身草叢

有雨后的芭蕉，含在口里的桑葚

窗外有緊閉的門扉，姐姐們出門

回家的小徑，楊樹上

指尖上的月光。有遠游的人

指認村口的老槐樹

窗外有聆聽之耳朵，有廢柴之

傾覆，有思考的蘆葦

和云端的孤寂。有好靜之人

鑿樺樹之琴弦，奏無名之悲歌

母親集

她總是聽見夜晚鑿墻之聲

像刻碑師，鑿開她顱內

的一面墻。她的偏頭疼再也

裝不下太多的往事了

被摁倒的猛虎，一旦沖出

籠外，潰敗自是

從內到外。她的偏頭疼

養活了猛虎，卻養不活

榻上的病骨

曾經，她也是易發怒的猛虎

如今是躺倒的病虎

她曾踩在腳下的鐵塔

仍然挺直。她曾跨越的山川

仍舊青蔥

她還是我的猛虎，還敲打著

我內心的戒律

還是在一日三餐里，讓我交還

昨日的臉。

春暖集

我曾爬到高高的鐵塔上

向下張望

然后是持久的失望：

一個憂傷的人眼里，空空如也

誰欠我一株春天的木棉

一糧倉的月光

我還在等待：曾落魄的少年

牧羊的少年

在桑葚里漸漸融化的少年

如何才能煮熟我眼里的落日

那些愛懷疑的鳥

如何度過這焦慮的一年

我被這些無常的疑問深深折磨

直到我遇見垂柳的從容

我也變得從容。河水的庇護下

它是我鼻尖微微的蕩漾

致自己

河流邊，遇見昨天的自己：

對魚簍保持戒心

對寺院里叩頭的塑像

心存不善。

鐘塔之于群山，是疊加之后

的空泛。中年的兇險

似猛虎出籠，“昨天，雨后

一棵樹枝垂在了湖面”

我垂于她的詞。這么多年

墻角的一顆釘子

始終和垂死的壁虎對峙

“如果死亡，能夠養育

母親的病骨，我隨時愿意”

我終于垂下厭世者的鐵塔

而我手心里的重物

也在卸除。“正如一切酣睡的人

在指尖慢慢蘇醒”

冬 日

厭世的榛子林，鳥群收集

陽光，落葉是鏡子里

剝光的良宵。面壁者內心無壁

畫馬者終生未見良馬

盜寺之人，未解經文之道

年少之叢林，素有頑童

鳥糞喂養的冬日，河堤上

窮人的牛羊消瘦

等待富有的過程中

向過去垂死的一年致敬

院子詩

午餐有植物的花園，舌尖上

有足以好聽的名字

我們從橢圓形的城堡經過

如果喜歡，你可以將它

安放手心。不遠處的寺廟也盡可如此

院子里，為了長久

有人愿意和古樹交換

愿意剪下自己的聲音和眼睛

而古塔的鐘聲

在凌晨空空的腹中

在斑鳩死前尚武的腹中

在喇叭轉世，誦經的腹中

午餐有萬物的輪回。這條魚

不是上次那條

但露出了同樣的瘦骨

我們有懷疑的院子。有懷疑的暴風雨

有懷疑的小路

一直通向我。有懷疑的人

在燈下，撥亮一聲高過一聲的鳥啼

風景詩

如果我爬上高塔，如果我在巨石上

留下虛空的痕跡

如果我在寺院的墻壁上

寫滿落日的忍字

那么，我便是這一日的罪人

如果我能看清，云端里逝去的親人

如果我能讀懂，鳥鳴里

掩藏的青山，如果我在石橋上

點燃這厭世的荒草

那么，我便是這一切的罪人

請原諒我，我長出新的松樹

破舊的亭子里

我長出更多的籠子

我長出更長的車隊，在通往火葬場的路上

而我親手埋掉的，一切關于未知

和先知的爭論

如今又回來了，我埋掉玻璃兩面性

的針鋒相對，早已雄辯一方

更多的衰老，從江心傳來

炎炎夏日，我將如何

和孤塔一樣保持不老。如何才能

似橫梁上的青龍

露出兇相，這中年的隱喻早已險象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