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邊論“鍋”（外五篇）

邵燕祥

飯邊論“鍋”

“砸鍋黨”一說，聞之于網(wǎng)上傳言，似乎是指所謂體制內(nèi)的人有某些越出體制軌道的思想或言論，而他們的生活本來仰給于體制——那不就是想要砸自己和別人的飯鍋嗎？

此說較之抽象地指控異端，因用了傳統(tǒng)比興手法，顯得形象生動。但如認真查找，在當代歷史上，還真有“砸鍋黨”。

事發(fā)1958年，一聲大辦公共食堂，由高級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社員新轉(zhuǎn)為人民公社社員的千百萬農(nóng)民家庭，不再在家中舉火，讓鍋灶冷了下來；接著又一聲號令，全民大煉鋼鐵，城鄉(xiāng)民眾，都踴躍捐獻各種鐵器。平民家中，哪有那么多的煉鋼原料，于是小自門鎖、鐐吊兒，大至原來每家過日子必備的鐵鍋，通通輸將，頗有一點外敵臨門，毀家紓難之概。好在有了公共食堂，鐵鍋也就無用了，村干部們正是這樣動員的。

為了完成大煉鋼鐵，支援“超英趕美”的任務(wù)，幾乎是能夠搜檢到的鐵器，全都送上所謂“土法上馬”的土高爐，入爐之前，先要以人力代替粉碎機，把它們通通砸爛。

我說歷史上的“砸鍋黨”，就是干的這個營生。

至于全民煉鐵煉鋼的成果，姑置勿論。大家吃公共食堂，逐漸饔飧不繼，人們回到家中，修整土灶風箱，可是灶上已經(jīng)無鍋可坐了。

創(chuàng)為新詞“砸鍋黨”的朋友，大概比較年輕，對近60年前的民間生活茫然無知，以為自己聲討“砸鍋黨”義正詞嚴，卻不知聲討到自家爺爺老子身上去了。悲夫！

所謂魯迅雜文的前后期

魯迅雜文被劃分前后期之說，大意是以魯迅“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為劃分標準，說后期雜文因有馬克思主義為指導(dǎo)，比前期深刻多了，云云。

一個時期以來，隨著學術(shù)文化的發(fā)展，頗有一些研究者對此有不同的闡述。我對魯迅精神和魯迅思想更多是從感性的層面接受，而于有關(guān)理論則疏于學習，不敢輕下臧否。

一個人接受一種“指導(dǎo)思想”，恐怕該有一個過程。不過，專家們似乎都把魯迅從“非馬克思主義者”到“馬克思主義者”的轉(zhuǎn)變，定在了1927年。

我想起魯迅在北伐后1927年廣州的“清黨”中，曾因他一向寄予厚望的青年，竟有“或則投書告密，或則助官捕人”的表現(xiàn)，悚然而驚，而對自己一向秉持“進化論”，認為一代會比一代強的信念發(fā)生了動搖。

1927年，是不是當魯迅離開了達爾文，就走向了馬克思？或是還經(jīng)過了什么過渡？我頗有點“拎不清”。不過他揭示的，當年頗有不少“投書告密，助官捕人”者流，并不是“九斤老太”們——而是她們的孫輩了，這的確也使我震驚，把這話一記幾十年。

大概在1951年春天，就是青年團中央建立少年兒童隊（起初還不叫少年先鋒隊）不久，隊員們初系紅領(lǐng)巾時，我寫過一首頌詩：“系上你的紅領(lǐng)巾，讓我親一親！”那時我以大哥哥的身份，真誠地祝愿當時的“紅領(lǐng)巾”們健康快樂地成長，我真心地一視同仁地愛著他們。但是稍過幾年，到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幾次風暴中，我就遇上直接置我于被斗戶地位，揭發(fā)批判，上綱上線，甚至動手動腳的，第一線上就多是前不久的“紅領(lǐng)巾”！我不禁想起了魯迅先生30年前的話，同時想起了類如“萁豆相煎”“落井下石”“為虎作倀”……這樣的成語。甚至自問：怎么這些青少年好像還趕不上我們年輕的時候——我不知道我是否就此也從“進化論”跨越到馬克思主義，或是更接近馬克思主義了。

魯迅所說“投書告密，助官捕人”，以致殺害的對象都是正直之人，其中就有他的學生（應(yīng)叫畢磊，為早期中共黨員）；而某些同屬青年的“投書告密，助官捕人”者，自是已淪為當時執(zhí)掌了槍桿子、印把子的反動派的鷹犬了。就是說，他們依附了反動統(tǒng)治階級去壓迫和殘害被統(tǒng)治階級。

這樣的敘述，應(yīng)該是符合馬克思主義觀點的。而以這樣的觀點來衡量，從天真無邪的“紅領(lǐng)巾”到成為盲動的打手，他們是升華了還是墮落了？是成長了還是夭折了呢？我又“拎不清”了。

魯迅的感慨，看來并不是刻意運用馬克思主義，而只不過訴諸直覺。魯迅在他生命的后期，也沒有因為他說過不再相信進化論的話，就喪失了對青年、對未來的信心，他照樣扶持年輕的作家和木刻家，我想他也還是像前面的若干年一樣，肩扛著黑暗的閘門，讓他們自去創(chuàng)造健康合理的生活的吧。

這樣想了，我就不論其前期或后期，把魯迅當作一個貫徹始終的人來看；也就從高談主義的云里霧里走下來，回到切身的感覺，回到內(nèi)心的良知和耳濡目染的常識。

“吉利錢”

報載，美國財政部造幣和印鈔局最近發(fā)行慶祝中國農(nóng)歷猴年的“吉利錢”。分1美元和2美元兩款，所有產(chǎn)品編號都以“8888”開頭，據(jù)說票面都設(shè)計了彩色的“金猴捧壽（桃）”的畫面，很“中國化”的樣子。

這已不是第一回了，從2000年起，美國財政部每年都發(fā)行“吉利錢”產(chǎn)品。算上2015年這兩款，已經(jīng)推出了27款系列產(chǎn)品。但發(fā)行量并不大，2015年的1美元版發(fā)行8888套，2美元版發(fā)行16888套，前者售價5.95美元，后者售價58.88美元。從美國這一金融大國來看，這都是些蠅頭小利，可見意不在此。

然而，不能不佩服美國財政部的聰明，它的創(chuàng)意果然大受歡迎，不得不限量發(fā)行。

這里熱衷于向海外推廣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人士，更會由此獲得一份安慰。你看，幾乎全世界都接受了咱們的生肖之說，美國人還接受了咱們的“8888”崇拜——這也稱得上是“軟實力”了吧。

在所謂文化傳播中，也是大眾文化領(lǐng)先。傳統(tǒng)的民俗，是大眾文化的一部分。像中國的節(jié)日風俗，包括舞龍燈之類，從早期移民帶到世界各地，年年長盛不衰，也總有國外的朋友圍觀。這用今天的話說，應(yīng)該屬于亮點吧。

但也有陋俗跟著外傳。像“紅包”這類既可以是親情、友情的載體，又可以成為行賄雅號的東西，也早就突破家庭親友的范圍，潛入商界暗中交流，且從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早期日本客商的小禮品，已經(jīng)是小兒科，“何足道哉”。而“禮尚往來”的物化，當然不一定再取“紅包”的形式，千變?nèi)f化，存乎一心。

中國人好面子，已經(jīng)成為全世界的通識，但也就成了中國人的軟肋。在人前是好面子，對自己是圖吉利，說吉利話兒，做求吉利的事兒，避免觸犯忌諱的不吉，例如許多賓館酒店都取消了4層和13層，總之，趨吉避兇，聊以自慰。不過，我們這里看不上紙幣型的“吉利錢”，動不動就會造生肖的和各類紀念性的金幣，后起之秀，后來居上，豈不更壓美國佬一頭！

別樣的啟蒙

近年來，我們這里正在翻老祖母——不，該是曾祖父的箱底，找出“老老年”的蒙學讀物，例如《弟子規(guī)》之類。我們向今天的青少年進行“啟蒙”補課時，別人家在怎么啟蒙呢？

一位溫哥華的朋友，把他五歲孩子初上學前班的第一課發(fā)來，譯成中文的，是這樣一篇小小課文：

我很高興我就是我

沒有人看上去

和我一樣

我注意到

這是真的

沒有人像我這樣說話

沒有人像我這樣走路

沒有人像我這樣玩樂

沒有人像我這樣敘述

我很特別

我就是我

我不想成為

其他任何人

這篇課文，真的很特別，這是我作為中國“老家長”的讀后感。這樣培養(yǎng)出來的孩子，“不想成為其他任何人”，那還怎么教他唱“做人就要做這樣的人”呢？

謹以此質(zhì)之我國的家長們、老師們、師范教育工作者和教材編輯出版家們……

最怕口號淪為文字游戲

1958年初夏，召開了中共八大第二次會議，會上提出了一條“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shè)社會主義”總路線。簡稱“社會主義建設(shè)總路線”，卻更像是一句較長的鼓動口號。

這一總路線的提出，決策過程及其背景就不說了，因為我也不甚了了。至于它的直接效果，則是我們那一代人親歷的，首先促成了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大躍進”。全民大煉鋼鐵，要把鋼產(chǎn)量翻一番；農(nóng)業(yè)以糧為綱，卻不只要翻一番，而是如《人民日報》社論所說：“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chǎn)”，于是各地競相發(fā)放高產(chǎn)衛(wèi)星……折騰的結(jié)果，土地不欺人，當年見分曉，除了按虛報的產(chǎn)量交售公糧外，公共食堂很快就難以為繼了。遍布各省市縣區(qū)的“小（型）土（法）群（眾運動）”煉鐵高爐，入冬以后也紛紛熄火，煉出的是一堆堆廢料鐵疙瘩。

總之，原來號召“多快好省”，反對“少慢差費”，事與愿違，四字訣重新排列組合，成了“多快——差費”。

本來，“多快好省”四個字，好像是所謂辯證的統(tǒng)一，怕“多”“快”了，而忽略質(zhì)量和成本，于是加上“好”“省”來管著，想得挺好，但只是紙上談兵，一旦付諸全民性的群眾運動，有億萬群眾卷入后，“斗志昂揚，意氣風發(fā)”，捷報頻傳，一發(fā)不可收，從“多快”直奔了“差費”。

在我們這樣一個泱泱大國，動員全民，口號響亮是要緊的，在提出口號時，對仗排比，自然好傳好記。但形式畢竟是次要的，含義準確，利于操作，才是第一位。搞文字游戲，甚至爆出冷門、出奇制勝并不可取，對此要小心謹慎啊。

落葉也非無情物

已近年末，雨雪放晴三四天，氣候穩(wěn)定。趁薄日出門散步，見一溜垂柳轉(zhuǎn)疏變黃，夾道上落葉枕藉，不止一層，無人打掃，任雪化為水，又結(jié)成冰，亂步雜沓，想見日久會成了混入泥土化為腐殖質(zhì)吧。

“腐殖質(zhì)”這個術(shù)語，還是小學自然課上學來的，那時小楷字帖《長恨歌》上還有“落葉滿階紅不掃”，可見西宮南內(nèi)也難免荒蕪，忽又想到詩里的“宛轉(zhuǎn)蛾眉馬前死”，死者已矣，眼前地下數(shù)不清的“柳葉眉”，還不是紛紛就死嗎？然而，那邊高樹大葉子，在人們腳下不免軋軋作聲，這邊窄窄的柳葉一聲不響，好像安然接受了這一切，令人心寬。

記得公木老師在上世紀80年代寫過一首《落葉》。老詩人晚年“落日心猶壯”，教學著書不息，要追回淪為“右派”后失去的時間。偶有詩作，卻多寫人生感悟，老人心境。這首詩所抒發(fā)，近于龔自珍“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的意思，垂老之年略作回顧，隨時準備像落葉那樣歸于泥土……寫得通達平靜，是自勉也是自慰。

龔詩出自由衷的真誠，但仍帶幾分浪漫色彩，畢竟年未半百，那不曾消磨凈盡的俊逸的爽氣，仍從筆端流出。公木之詩，則是年已耄耋的老人，壯志豪情沉淀久久，與其說訴諸他者，倒更像默默獨語的自誓了。

公木于我是前輩，他以“臨終的眼”看世界，又以“臨終的心”說出最后的志愿。那么晚輩如我，亦屆暮年，見葉落而不驚秋，見落葉歸土亦無傷懷，總算不負師教。我輩草芥，畢生不是紅花，因緣湊合，似曾勉為綠葉，然則葉落隨風，物之常情，終成腐殖質(zhì)是必然無疑的，是否能當春護花，只看天意了。不是嗎？

但愿此文，不使讀到它的朋友生衰颯之感，足矣。至于算你是有情還是無情，無所謂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