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寓意識與李白的孤獨感

葉 彥 （中南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 430074）

客寓意識與李白的孤獨感

葉 彥 （中南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 430074）

李白的詩歌以豪放飄逸和清新自然著稱，或灑脫或淡然的詩風(fēng)卻難掩詩人心中的孤獨感。本文結(jié)合詩人的人生經(jīng)歷、當時的社會現(xiàn)狀、和文藝心理學(xué)的一般規(guī)律，試圖以客寓意識來解讀詩人的孤獨感。

客寓意識；李白；孤獨感

松浦友久認為“客寓的詩思”是李白認識的基準，他所認為的客寓意識包括：與其生地和家系相關(guān)聯(lián)而形成的生就的氣質(zhì)，與蜀中生活相關(guān)聯(lián)的作為異民族移住者之子而形成的疏離感，由“謫仙人”的稱呼而增幅了的自由放縱性；以及以上三者融合而成的由資質(zhì)和環(huán)境內(nèi)在化到血肉氣質(zhì)中的觀念。1其觀點有可取之處也有不足，如認定李白心中有卑劣感。從李白時時以大鵬自比就可看出李白心懷的是精神優(yōu)越感而不是民族卑劣感。本文結(jié)合李白傳記等研究資料與心理學(xué)基礎(chǔ)知識，把致使李白產(chǎn)生孤獨感的客寓意識概括為客寓他鄉(xiāng)的漂泊感和壯志難酬的受挫感。

一、客寓他鄉(xiāng)的漂泊感

關(guān)于李白的家世，比較可信的主要有漢人說，胡人說 ，胡化之漢人說三種。李白詩文自序持漢人說：“本家隴西人，先為漢邊將”（《贈張相鎬二首》其二）2。李陽冰在《草堂集序》中也寫道：“李白，字太白，隴西成紀（今甘肅省》人，涼武昭王暠九世孫。蟬聯(lián)圭組，世為顯著。中葉非罪，請居條支，易姓與（謬本作為）名……神龍之始（公元705一706年），逃歸于蜀，復(fù)指李樹而生伯陽。”3涼武昭王，即五胡十六國之一的西涼始祖李禽，李陽冰稱李白是李禽的第九代孫。不論李白是否為漢人，對李白先世曾流寓西域，于神龍初潛還蜀地的認識是一致的。4

關(guān)于李白的出生地，早期學(xué)者的研究集中在“蜀中說”和“西域說”上，新說認為李白在神龍初年全家返回中原時生于蜀地。與李白見面即引為知音的的魏萬在《李翰林集序》中記載“蜀人無聞則已，聞則杰出：是生相如、君平、王褒、楊雄，降有陳子昂、李白，皆五百年矣。白本隴西，乃放形因家于綿。”5默認了李白和前幾位一樣是四川人。羅漫教授在他的《神話.詩騷.文學(xué)史》中指出李白先祖流寓西域期間為了既適應(yīng)當?shù)匚幕直４嬗洃洷咀逍帐隙研兆鳛槊ā爱愋諡槊保斃畎滓患以俣确祷貢r，李白的父親手指李樹來告訴族人自己原本的姓氏，此時李白正好出生。6由此可見李白一家初到四川時還是外來者的身份，因為他們?nèi)匀徊皇巧硖幑实兀畎椎母赣H“以客為名”也是空穴來風(fēng)。

李白的先祖流放期間是外來者的身份，可能曾遭到過蔑視和疏遠；當他們返回故國身在異鄉(xiāng)，仍未擺脫外來者的身份。此時的李白尚年幼，可能不會有強烈感觸。但在與當?shù)厝私佑|和交往的過程中，也會逐漸滋生陌生和疏離感，畢竟李白的家族不是蜀地土生土長的，不可能熟知當?shù)亓?xí)俗文化、父母難以在言傳身教上做到盡善盡美。而且蜀地沒有李白家族的祖系，在宗法制的中國古代這是一種沒有歸屬的身份。所以即使李白就出生于四川，也無法避免外來者的孤獨感。

李白出川后先以安陸為中心到過揚州，太原，山東，江蘇，安徽，浙江等地；征召長安被賜金放還后又開始了以河南開封和山東單縣為中心的漫游。總的來說居無定所、家無恒產(chǎn)，仍然在漂泊，有時候還會遭遇經(jīng)濟危機，生活十分困難。李白初次游山東時相當窮困，《贈新平少年》中訴苦道“長風(fēng)入短袂，內(nèi)手如懷冰。故友不相恤，新知寧見矜？”安史之亂前后也曾有過困難期：流放夜郎時《贈劉都使》道：“歸家酒債多，門客粲成行。……所求竟無緒，裘馬欲摧藏。”李白不會管理資財，也沒有穩(wěn)定的收入來源，只能依靠交游廣、名聲大，時人的優(yōu)禮與尊崇給予資助，自己的詩文換物資；或許也有兩位富有岳丈的幫忙。即使李白性格豪爽、不拘小節(jié)，這種時時需要仰仗他人幫助的生活也不會過得舒心，反倒可能引起內(nèi)心焦慮不安。李白出川以后一直都是四處漂泊，最后客死于當涂李陽冰處，漫游的漂泊生活貫穿終生。

不管在蜀中還是漫游時期，李白都是一種外來者的身份，四川可以稱作他的故鄉(xiāng)，但沒有祖系和文化的穩(wěn)固根基。這種流民性質(zhì)的生存狀態(tài)會帶來試圖融入所在社會群體的疏離感和無歸屬感，深入個體精神情感內(nèi)即為孤獨感。而缺乏物質(zhì)保障的漂泊生涯更加劇了客寓他鄉(xiāng)之感。 雖然唐代游學(xué)風(fēng)氣盛行，許多讀書人在外漂泊，但是先祖被流放在外多年，還帶有異域文化特色的詩人大概只有李白。“身世如轉(zhuǎn)蓬”的窘困生活怎能不叫人時時溯本求源、想念熟悉的故鄉(xiāng)呢！早在出三峽時，李白就對故鄉(xiāng)戀戀不舍：“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峨眉山月歌》）一個人只有感到外界的陌生才能體驗到對故鄉(xiāng)的依戀和相思，這也正是忘懷世俗倍感孤獨的時候。到了理應(yīng)落葉歸根的晚年，李白的思鄉(xiāng)之情更顯不可抑制：蜀國曾聞子規(guī)鳥，宣城還見杜鵑花。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宣城見杜鵑花》）此時已不僅是簡單的思鄉(xiāng)，更是流寓一生之后渴望安定歸根的孤寂，然而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

二、壯志難酬的受挫感

蜀中二十余年的學(xué)習(xí)和求道生涯基本定型了李白的人生價值觀，所以他要“仗劍去國，辭親遠游”。出蜀于安陸安定下來以后，李白開始積極于政治活動干謁地方長官，希望得到援引。他的理想是“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shù)，憤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海縣清一，事君之道成，榮親之義畢，然后與陶朱留侯，浮五湖，戲滄州，不足為難矣。”他希望平地一聲雷，像先秦策士那樣立刻官至卿相，然后功成身退歸隱江湖；并且對自己十分自信。當李白漫游山東遇到做過北海太守的李邕，被予以勸告不要過于飛揚跋扈時，他激動地回應(yīng)：

大鵬一日同風(fēng)起，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fēng)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時人見我恒殊調(diào)，見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猶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上李邕》）

但前期的自薦詩都以失效告終。不僅干謁地方長官碰壁，李白親自前往長安的結(jié)果也讓他苦惱。開元初李白初入長安受到的更多是冷遇。如《玉真公主別館苦雨贈衛(wèi)尉張卿》：“翳翳昏墊苦，沉沉憂恨催，清秋何以尉，白酒盈君贈。……彈劍謝公子，無魚良可哀！”《豳歌行上新平長史兄粲》：“寧知流寓變光輝，胡霜蕭颯繞客衣。寒灰寂寞憑誰暖，落葉飄零何處歸。”《 贈新平少年》《贈裴十四》等詩歌也可見李白此時進身無門的彷徨苦悶和窮愁潦倒，充滿被發(fā)現(xiàn)和實現(xiàn)個人價值的強烈渴望。“愿一佐明主，功成還舊林”的目標只能就此打住。“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最能代表此刻李白心中極度渴望得到玄宗賞識和重用的心態(tài)。帶著不遇的失落感，李白只好接著漫游，到過坊州等地，過了一段借酒澆愁的日子。但他仍盼望：“東方高臥時起來，欲濟蒼生未應(yīng)晚。”

李白確實詩名遠播，道士吳筠和玉真公主可能都推薦過，還有“王命三征去未還”，最后李白躊躇滿志地再次往長安而去。初到長安唐明皇降輦步迎，親為調(diào)羹；但此時的唐玄宗已經(jīng)沉溺聲色，只把李白作為幫閑的御用文人。李白畢竟是詩人，不喜受統(tǒng)治集團官場潛規(guī)則的約束，自稱“不屈己、不干人”的他仍傲視一切，得罪了高力士和楊貴妃。他逐漸對宮廷生活不滿：“嚴光桐廬溪，謝客臨海嶠，功成謝人間，從此一投釣。”“在野的李白就想在朝，在朝的李白就想在野。”7待召翰林后期的李白感到了孤獨，沒有同道中人相與交歡便只能寄情最喜歡的明月和酒：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亂。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永結(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月下獨酌》其一）

詩人看來是自得其樂，其實正透露出深沉的孤獨，“題本獨酌，詩偏幻出三人，月影伴說，反復(fù)推勘，愈形其獨。”8最后由于張垍和高力士的排擠，權(quán)貴們的嫉賢妒能被放歸山。李白就又開始飄零生活“一生競何托，遠與孤蓬征”。安史之亂期間又參加永王李璘的軍隊，希圖繼續(xù)實現(xiàn)青年時期的壯志，結(jié)果不但被連累獲罪，還在安史亂平定后第二年被流放夜郎，過著更加困窘的生活。

李白干謁和主動求官的努力都失敗了，“遍干諸侯，歷抵卿相”都不能找到出路，“托意在經(jīng)濟”的志向也終生沒有實現(xiàn)。他是如此迫切地想要走上政途和展現(xiàn)自我價值，但仕途的阻礙又尤其多而艱深，就如《蜀道難》中反復(fù)申述：“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李白的極度自信讓他在遭遇挫折時往往可以通過自我調(diào)節(jié)，獲得繼續(xù)前進的動力：“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他因阻礙而產(chǎn)生的受挫感卻無可否認，“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是李白從政道路的鮮明比喻。采取非科舉取士的方法官至高位，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yè)再隱居起來是李白夢寐以求的自我實現(xiàn)方式，但這個夢想連前提都很難滿足，所以李白常常衍生出人生如夢及時行樂的感慨。無法克服的挫折有時通過學(xué)道得到補償，更多時候只是痛苦和彷徨，所以李白詩歌中似乎充盈著不可遏制的力量，這被壓抑了的生命活力只能通過詩歌來表達。“李白對于現(xiàn)世，是抱有及其熱心的要參加，然而又有不得參加的痛苦的，他那寂寞的哀感實在太深了。”

這孤獨的根本原因還是“彼物皆有托，吾生獨無依”——政治上不如意。想從政的李白是孤寂的，因為政治大門經(jīng)常把他擋在外面，不能如他所愿、從事真正利于人民的工作；更不可能平交王侯，與君王知己般平等相待。李白對個人政治才能的高度自信和仕途理想受阻的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加深了李白對自我“謫仙人”身份的認同感，也加深了他難為世俗所容的疏離感這時。這是“客寓意識”的另一表現(xiàn)。

李白由出生開始的漂泊生活持續(xù)到他生命終了，他執(zhí)著追求的政治前途也總是不太明朗，簡言之即是客寓他鄉(xiāng)的漂泊感和壯志難酬的受挫感伴隨著李白始終。這兩者的結(jié)合更擴大了客寓意識的內(nèi)涵，偉大的詩人不僅沒有自己的根和常住地，也沒有一個讓自己獲取成就感的事業(yè)，只是漫無依憑地各地游蕩。精神上除了虛無縹緲的道教，就再無其他可靠依托。

注釋：

[1]松浦友久（著），尚永亮（譯）．“客寓”的詩思——李白認識的基準[C]．中國李白研究，2000．

[2]李白（著），瞿蛻園，朱金城（校注）．李白集校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758．（本文所引李白詩詞均出自此書）

[3]林庚．詩人李白[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18．

[4]郁賢皓，胡振龍．八世紀以來李白研究的十大熱點[J]．文史知識，2001（10）．

[5]裴斐．李白十論[M]．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119．

[6]羅漫，神話．詩騷．文學(xué)史[M]．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2．

[7][9]李長之，李白傳[M]．百花文藝出版社，2003：36，184．

[8]蘅塘退士（編），陳婉俊（補注）．唐詩三百首[M]．中華書局，1997：1063．

葉彥，中南民族大學(xué) 中國古代文學(xué) 唐宋方向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