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戀子情結”看《孔雀東南飛》與《兒子與情人》

孫少佩 （海南熱帶海洋學院人文學院 572000）

從“戀子情結”看《孔雀東南飛》與《兒子與情人》

孫少佩 （海南熱帶海洋學院人文學院 572000）

《孔雀東南飛》和《兒子與情人》都塑造了兩個阻撓兒子愛情的母親形象，一個是焦仲卿的母親焦母，一個是保羅的母親莫雷爾太太，她們的共同之處是對兒子深深的愛，然而這種愛又都走向了畸形，束縛了兒子的愛情乃至人生，最終導致了自己和兒子的人生悲劇。跨越國度和時代的兩個故事，反映出了類似的“戀子情節”，是值得我們探究和深思的問題。

焦母；莫雷爾太太；焦仲卿；保羅；戀子情節

《孔雀東南飛》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長篇敘事詩，講述的是東漢年間民間男女焦仲卿和劉蘭芝的一段愛情故事，最終以男女主人公雙雙自殺收尾，讓人感嘆唏噓。該作品是樂府詩發展史上的巔峰之作，與南北朝的《木蘭辭》并稱為歷史上有名的“樂府雙壁”，同時也是中國古代文學中的經典悲劇，其悲劇的成因，普遍理解的是社會原因，即舊中國的禮教束縛使得男女主角無法自由追求自己的愛情，而要屈服于外界，最終只能用死亡來證明真愛。然而，在社會大環境之中，我們還能夠看到的是焦母對于焦仲卿的逼迫、對于劉蘭芝的迫害，這是導致焦劉二人最終不能眷屬的直接原因。沒有一個母親是希望自己的兒子不幸福乃至自殺結束生命的，然而最終卻出現這樣的結果，焦母的出發點是愛，然而卻發展成了畸形的愛，以至于最終造成難以挽回的傷害。我們認為，從焦母的言語行為中，可以看出明顯的“戀子情結”，對兒子產生了超乎尋常親情的男女情愛。焦母對于焦仲卿強烈的帶有占有欲的愛，最終把兒子逼上絕路，也失去了兒子。

在西方，同樣有這樣一個故事——《兒子與情人》，男主人公保羅因為母親的愛的束縛，而無法獲得愛情的自由，甚至是失去愛的能力。《兒子與情人》是英國現代派小說家勞倫斯的一部自傳體式作品，作品通過描述主人公保羅與母親莫雷爾夫人、米利安、克拉拉三個女性間的感情糾葛來展示一個青年的心靈成長歷程。這部作品被評論家視為“第一部弗洛伊德式的英語小說”，很多評論家將文中的母子關系認為是典型的“俄狄浦斯情結”，即“子戀母情結”。作品中固然體現出很明顯的“戀母”，然而僅從保羅一方去看必然是不完整的，保羅對母親的依戀跟母親對待他超乎尋常的態度是分不開的。從母親的角度看，即可以稱之為“戀子情結”，而且，我們認為，母親的“戀子”才是造成保羅愛情悲劇的根本性原因。

一、“戀子情結”概說

“戀子情結”又名柔卡斯塔情結，這個名稱來源于古希臘的著名悲劇《俄狄浦斯王》，這一情結就是描述的俄狄浦斯和他的母親柔卡斯塔的關系。底比斯國王與皇后柔卡斯塔生下俄狄浦斯后就被預言，俄狄浦斯長大后將會殺父娶母，因此國王就將他丟棄，但他被牧羊者所救，并獻給了鄰國的國王，被國王撫養長大。就在國王準備將王位傳給俄狄浦斯之前，俄狄浦斯就收到了關于自己未來會殺父娶母的神諭，他為此深感恐懼而選擇逃離。在逃離的過程中，他遇到了自己的生父并發生了沖突，將其殺死，至此，他在不知道生父身份的情況下實踐了殺父的預言。其后，俄狄浦斯因除掉了底比斯境內作惡的魔王而受到擁戴，成為了新國王，娶了他的生母為妻。在這之后，底比斯不斷遭遇災禍，神諭說是有殺父娶母的不潔之人，俄狄浦斯經過調查，發現自己就是這個人，妻子（即生母）柔卡斯塔羞憤自殺，俄狄浦斯自己也自殘雙目，流亡異鄉。心理學大師弗洛伊德提出以力比多為基礎的心理學理論， 將“子戀母情結”命名為“俄狄浦斯情結”，并認為這是個體性心理發展過程的必經階段。有中國學者認為，反向的“俄狄浦斯情結”即為“母戀子情結”或“柔卡斯塔情結”。本文中即以這一“戀子情節”為共同的出發點，來研讀比較中西兩部作品《孔雀東南飛》和《兒子與情人》。

二、家庭結構中父親的缺位

有很多學者專門論證過《孔雀東南飛》故事中焦父是否去世，其中認為焦母寡居的學者較多，也有學者提出反駁意見，認為文中沒有對焦父有所交代是源于傳統的公媳回避習慣。在這里，我們認同的是焦母寡居的觀點。單從詩中的描述來看，家庭中事事由焦母做主，焦母就是家庭中的家長。“阿母得聞之，捶床便大怒‘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吾已失恩義，會不相從許!’”這里明顯看出焦母的家長地位，兒子的婚事是由她全權做主的，這在古代社會，如果焦父尚在，焦母在言辭中不可能不體現出焦父對于此事的處理，一個“吾”字的使用，即可看出家中的傳統大家長焦父處于缺位狀態，即使不是過世，也是沒有承擔起丈夫和父親角色的軟弱地位。加之全文中沒有一處提到焦父的相關信息，即使不能據此認定焦父已經過世，但也不能得出焦父仍在的結論，而且很明顯，焦父去世才是最合乎常理的推斷。家庭中父親角色的缺位，使得焦母作為妻子的情感需求得不到滿足，進而轉移到兒子焦仲卿身上，對兒子產生了超乎普通親情的占有欲，百般阻撓焦仲卿從心而發的愛情。

在《兒子與情人》一文中，夫人莫雷爾對兒子保羅的愛也是很明顯的畸形母愛，甚至帶有了情愛、性愛的意味，從文中多次親密的肢體接觸和語言表達上可以看出，這一對母子，分明是以情人的狀態在相處。而這一切都是因為莫雷爾太太無法從丈夫那里獲得愛情的滋養。她是一個出身高貴的淑女，卻嫁給了礦工丈夫，粗俗不堪、毫無情趣，對愛與被愛的追求讓她對于保羅的母子之情發生了變化，她希望將兒子培養成一個紳士，溫文爾雅、知書達理，這正是她對于理想情人的要求，她的丈夫無法滿足她，于是她就將這樣的愛轉嫁到了兒子身上，第一個兒子去世后，保羅就承擔了母親全部的情愛。母親將他塑造成完美情人的形象，也給予他情人般的愛，使得他無法擁有一個年輕人該有的正常愛情，直到母親去世都沒有掙脫這個愛的牢籠。這個家庭中的父親，肉體沒有死亡，但精神卻處于缺位狀態，無法承擔起丈夫和父親該有的角色任務，因此導致了自己的妻子和兒子的情感缺失。

三、“戀子”的表現

焦仲卿與劉蘭芝是典型的中國封建社會中“先結婚后戀愛”的類型，他們在結婚前并沒有深厚的感情基礎，按照中國古代社會的習俗，他們婚前可能從未見過，但婚后二人舉案齊眉，琴瑟和諧，劉蘭芝的聰穎能干、深情專一博得了焦仲卿的疼愛與憐惜，從焦仲卿后來對母親的懇求中可以看出，他已經在婚后的相處中對劉蘭芝情根深種。然而焦仲卿對于劉蘭芝的愛，卻引起了焦母的憤憤不平和強烈妒忌，焦母在焦仲卿婚后受到冷落，她將這種孤獨寂寞歸罪于劉蘭芝，認為是劉蘭芝搶走了本屬于她的兒子。三幕劇《孔雀東南飛》的改編者袁昌英曾說：“母親辛辛苦苦親親愛愛一手把兒子撫養成人，一旦被一個毫不相干的別個女子占去，心里總有點憤憤不平，年紀大了或是性情恬淡的人，把這種痛苦自然默默地吞下去了。假使遇著年紀還輕，性情劇烈，而不幸又是寡婦的，這仲卿與蘭芝的悲劇就不免發生了。”

焦母的性情暴烈，從“阿母得聞之，捶床便大怒”“上堂拜阿母，母聽去不止”就可以看出，袁昌英所說的“年紀輕”也是可以推斷的出的，劉蘭芝嫁入焦家才十七歲，因此焦母年齡應當不會超過四十歲，這個年紀如果缺乏丈夫的愛情，必然是會因孤獨寂寞而產生痛苦。詩中沒有直接表達焦母的“戀子”，焦母因為兒子被搶占而生出的妒意和怨氣全都借由刁難劉蘭芝表現了出來。“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就很明顯是焦母對劉蘭芝的刁難；“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是焦母驅逐劉蘭芝的理由，然而從常理看，知識女性因為有主見而不盲從的情況是可能存在的，但在蘭芝身上看不到這一點，倒不是從她對仲卿的“奉事循公姥，進止敢自專”的自辯得出這個結論。“十六知知儀”的蘭芝也不是劉母對愛女的自夸，當蘭芝受驅遣回到娘家后，本來可以對母親一訴家婆的暴戾無理，但蘭芝僅以“兒實無罪過”一語以對，一個連在自己母親面前也不愿對迫害者說半個不字的人怎么可能是“舉動自專由”的“無禮節”的媳婦，由此可以看出焦母對于劉蘭芝的刁難與挑剔都是無中生有，純粹是嫉妒心作祟，想將這個女人從兒子身邊趕走，好繼續獨占兒子焦仲卿。

焦母的“戀子情結”使她對于兒子焦仲卿處處包辦、從不放手，就造成了焦仲卿懦弱怕事、缺乏主見、敏感膽小的性格，即使明知妻子沒有做的不好的地方，明知是母親有意刁難，也不敢為自己的愛情勇敢爭取，在母親面前的辯解蒼白無力，回房后對妻子的勸解更是顯出十足的軟弱性格——“我自不驅卿，逼迫有阿母”。自幼的生活環境使他缺乏愛的能力和勇氣，不能在關鍵時刻保護自己的愛情，任由母親去蠻橫地阻撓和支配。面對母親和妻子的矛盾，他總是不愿正視，在二者之間難以決斷，在矛盾沒有到達巔峰之前，他都是選擇隱忍、退讓，默默期待母親不再憤怒，好尋求機會接回蘭芝，直到得知蘭芝也受到逼迫，并自殺以捍衛愛情后，才真正勇敢的用生命表達了對母親的控訴，然而悲劇既成，也只能留給后人感嘆唏噓。

比起焦母的專橫與暴戾，莫雷爾太太的愛要來的更加直白與溫柔。莫雷爾太太真正在用一個女人的手段，籠絡著兒子保羅的心。她給他無微不至的關懷照顧，進行親密的肢體互動——這種接觸早就超過了普通的母親與成年兒子的親情范疇。她對兒子情人般的愛，使得保羅終身難逃母愛的陰影，無論是與第一個情人米利安的相處，還是第二個情人克拉拉，保羅都無時無刻不感受到來自母親的壓迫和他內心對母親的依賴情緒的影響，造成他無法真正以一個健全的人格去享受愛情。

對于保羅的肉欲愛人克拉拉，莫雷爾反感卻沒有激烈的沖突，因為她認為這樣的女人無法從她身邊搶走保羅；而對于保羅的靈魂伴侶米利安，莫雷爾太太感到了威脅，做出了激烈的反應，無論是從日常的言語對話，還是行動上，都完全體現出一個情人要將第三者驅逐的態勢。在莫雷爾太太發現保羅與米利安經常深夜散步時，她就對保羅說：“在我看來，你好像別的什么人什么東西都不喜歡了，安妮（保羅的姐姐）也罷，我也罷，你什么人都不喜歡。”1這種小情人撒嬌的口吻無疑對保羅是有用的——莫雷爾太太畢竟最了解自己的兒子。保羅聽著母親哀哀傾訴，憐惜母親孤單痛苦，因而也跟著恨起了米利安來，因為他心中早已被母親占據，母親向他傳遞的信息就是米利安讓她如此受苦，那么保羅就應該恨米利安，保羅也確實這么做了。

要將兒子留在身邊莫雷爾太太甚至對自己的兒子傾吐自己不幸的婚姻，試圖表達心跡，得到安慰，“我從來沒有，保羅，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過丈夫！真的，從來沒有過！”2保羅輕輕的撫摸著母親的頭發，吻著她的頭頸回應：“我不愛她，媽媽！”這樣的相處模式，已經可以看出保羅對母親產生了絕對的依賴，以至于喪失了自己主動去愛的能力，前后兩位情人都因為自己的情感處理無能以及母親的橫加阻礙無疾而終，保羅自身也陷入自我懷疑的泥潭，精神困苦，難以自拔。

焦母與莫雷爾太太雖屬不同國度、不同時代的女性，卻都因自己婚姻的不幸，將自己對丈夫的愛轉移到兒子身上，與兒子的愛人展開了你死我活的掠奪，導演了兒子的悲劇人生，也造成了自身的不幸。究其原因，固然有個體自身的個性因素，然而社會環境也是不容忽視的重要原動力。我們經常說，健康的情感要建立在健康的生活方式和社會制度的基礎上。 當時的中國，女性是作為男性的附屬品的存在，沒有自我的獨立存在價值，更遑論人生價值的實現。女性一生的精神、情感寄托就全部在于家庭，在于丈夫和兒子，而“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女德、女戒等等極其違背人性自由的禮教規條嚴重束縛和扭曲了女性的自我發展，使得她們的正常情感需求容易走向畸形。舊中國的寡居女人，守著兒子孤老終生才是社會所認可的生活方式，要想采取其他方式追求自身幸福，都是會被社會所唾棄的，因此造成了焦母感情需求的無處安放，最終造成了畸形的母愛。可以想見，如果焦母口中所說鄰家“可憐體無比”的小姐被娶進門，如果她得到了焦仲卿的疼愛，后果將會和劉蘭芝并無二致，焦母的“戀子情節”束縛的是她有生之年兒子的全部愛情生活。

《兒子與情人》 中所描寫的精神問題，同樣也包含著社會的因素，即大機器生產的資本主義社會下造成的人心理的異化。莫雷爾夫人的丈夫是底層勞動人民，受教育程度不高，沒有太多的精神追求，因此無法和莫雷爾夫人琴瑟和諧，然而莫雷爾夫人她雖受過教育，渴望精神生活，但是，生活在貧窮、骯臟的礦區，她的精神需求無法得到滿足，而自我滿足的奢求最終將她的愛引向了畸形的發展方向，造成了自己和兒子保羅一生的悲劇。

注釋：

1．勞倫斯著，陳良廷，劉文瀾譯．《兒子與情人》．外國文學出版社，1983：265．

2．勞倫斯著，陳良廷，劉文瀾譯．《兒子與情人》．外國文學出版社，1983：374．

[1]車文博． 弗洛伊德文集 （ 第三卷） 中譯本[M]．長春出版社， 1996．

[2]（英）勞倫斯著，陳良廷，劉文瀾譯．兒子與情人[M]．外國文學出版社，1987．

[3]李維屏．英美現代主義文學概觀 [M]．上海外語教學出版社， 1998．

[4]李義海．《孔雀東南琳`焦母戀子說”的文獻學檢討[J]．江漢論壇，2008（12）．

[5]高世瑜．中國古代婦女生活[M]．商務印書館國際有限公司江996．

[6]廖群．《先令券書》與《孔雀東南飛》悲劇釋疑—兼論中國古代婦女的“夫死子”問題[M]．中國文化研究2006年夏季號．

孫少佩，海南熱帶海洋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外國文學、比較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