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學標 (山東工藝美術學院 250000)
《瞻近帖》誤名辯謬
徐學標 (山東工藝美術學院 250000)
《瞻近帖》為東晉王羲之的草書名帖之一。據研究,該帖是王羲之寫給郗愔的一通書信。全帖64字,原文為:
瞻近無緣,省苦(告),但有悲嘆。足下小大悉平安也。云卿當來居此,喜[遲]不可言。想必果,言苦(告)有期耳。亦度卿當不居京。此既避,又節氣佳,是以欣卿來也。此信旨還,具示問。
此帖在唐時被刻入《十七帖》,為其中的第八帖;唐代的《法書要錄》卷十《右軍書記》亦著錄該帖全文。北宋時,此帖為《宣和書譜》著錄帖目,但未收入《淳化閣帖》《大觀帖》等官刻叢帖,直到南宋時才被《寶晉齋法帖》《澄清堂帖》等收刻,故也有評家認為此帖非羲之真跡。而元、明書家,如歐陽玄、孫贄等,對此均有評價。歐陽玄跋《瞻近帖》(硬黃紙本)云:“右羲之《瞻近帖》,行書之狎,鄰于草者也。典午沖靚放曠之風,烏衣諸王富貴居養之素,藹然見毫楮間,宜其名百世也。第宋淳化宣和蒐羅晉帖靡遺,此帖獨不見有所表識,豈非金元得宋故物,易故以新而然?”1又孫贄言:“余居秘府時,閱晉諸名家帖,而右軍群昆季居多?!逗扇A》《裹鮓》,神俊天出,評者以‘龍跳天門,虎臥鳳闕’擬之,信不誣矣。此帖骨相益豐,豈操觚在《來禽》《喜色》之前耶?不見賞于徽宗,而見珍于完顏。臨風撫卷,足為世道一嘅?!?董其昌亦有題跋,認為此帖是王書。今存墨本有二:一為敦煌石室臨本,惜已殘缺;一為趙孟頫臨本。二本差距較大,參考傳世大王諸摹本墨跡風范,似以石室本更接近母本。
近見佟玉斌先生《〈瞻近帖〉,乃誤名也》一文3,對歷來傳用無疑的《瞻近帖》一名提出質疑,認為該帖帖首第二字本來為“迎”,后經輾轉抄寫刊刻而訛誤為“近”,因此該帖歷來所稱為誤名,應正名為《瞻迎帖》。乍看文章題目,確實給人以驚奇新異之感,然而細細推敲之下,卻發現該文嚴重缺乏事實依據,論點根本不能成立,有必要予以糾正。
(一)該文認定《瞻近帖》“近”字為“迎”字之誤,唯一的根據就是其所見《十七帖》刻本,該帖帖首第二字右下部的殘泐痕。佟文認為,該殘泐痕中隱有一“點”畫,故字當釋“迎”,是由于《三希堂帖》的漏摹而訛誤為“近”的。但細察該帖刻本,則泐痕處是否隱有一“點”畫,在沒有其他旁證的情況下是根本無法判定的。據核查,佟文所用的這個《十七帖》刻本,現存河南開封市博物館,為清初大收藏家馮銓的舊物。據說該帖曾遭蠹蝕,殘損一百余字,“瞻近”二字的殘泐亦應是蠹魚所為。而在《十七帖》其他傳世善本,如上海圖書館所藏“敕字本”、日本三井聽冰閣本以及馀清齋等本中,該帖“瞻近”二字皆清晰完整,“近”字下根本沒有一“點”。此外,唐代《法書要錄》中的《右軍書記》釋此字為“近”,說明唐人目鑒的《瞻近帖》原跡的該字下確實無“點”畫;又元代趙孟頫的《瞻近帖》臨本中該字亦作“近”,則元人目鑒的《瞻近帖》該字下也無一“點”畫。以上證據反復證明了一點,那就是古人目鑒的《瞻近帖》該字均為“近”字無疑。佟氏所見刻本特殘泐耳,不能作為“迎”字漏摹的證據。退一萬步說,就算該字殘泐處可能真的隱有一“點”畫,也不能徑釋為“迎”。因為王羲之他帖(如《游目帖》)中的“迎”字寫法與此大不相同,而“近”字類似的寫法在王書中則比比皆是,證明此處釋“迎”毫無道理。
(二)佟文認為“瞻近”一詞在意義上講不通,“瞻迎”才講得通,他甚至斷言“漢語中沒有這個詞”。而實際上,王獻之的《思戀帖》(亦名《瞻近帖》)中就有“瞻近”一詞:“獻之白:思戀轉不可言,瞻近而未得奉見,但有嘆塞?!辈恢∈虾我砸暥灰?。后世史料中,亦不乏“瞻近”一詞的應用。現摘錄數例如下:
禮部尚書李憕為楊州牧,齋心虔虔,二時瞻近。
——(宋)釋贊寧《宋高僧傳》卷九《唐潤州幽棲寺玄素傳》
旦夕瞻近,姑此以道愚見,幸高明裁察也。
——(宋)歐陽修《文忠集》卷一百四十四
比日伏惟尊候萬福,未緣瞻近,臨書惘惘,萬冀以時為道自重,不宣。
——(宋)陳師道《后山集》卷十《與魯直書》
晦寒,恭惟起居佳勝,早晚再圖瞻近。
——(宋)李之儀《姑溪居士前集》卷三十二《與楊晦叔、明叔兄弟》
某竄跡一涯,無從瞻近,臨書太息。
——(宋)孫覿《內簡尺牘》卷二《與何樞密》
服膺之久,比獲瞻近。而以尊公嘗顧存于流離竄逐之中,一見欣對,如舊識也。
——(宋)孫覿《內簡尺牘》卷九《與汪簿》
向日逆旅岷下,得瞻近先中丞,雅意相厚。自時歲月如流,老成凋謝,使人心感無窮耳。
——(宋)員興宗《九華集》卷十六《與榮州勾龍知郡》
瞻近行宮,徘徊殿砌。
——《皇清文穎》卷五十九張玉書《賜游湯泉應制》(序)
瞻近龍顏,如躬際帝廷之揚拜,恭聆天語。
——《欽定國子監志》卷五十七《藝文》二
由此可見,“瞻近”一詞在古代應該是一種日常習用的敬語,特別是在宋人的書信中,差不多就是一種慣常的客套話了。“瞻”字本義為仰視或向前看,引申為敬仰、瞻仰等義;則所謂“瞻近”者,乃指瞻仰親近的意思,引申為造訪、拜謁、相見等義。這與羲之帖中的“瞻近無緣”和獻之帖中的“瞻近而未得奉見”,完全是同一用法。因此佟氏說“瞻近”一詞在意義上講不通,是毫無根據的;而斷言“漢語中沒有這個詞”,則更屬狂謬了。
對待歷史上的法書名跡,我們要有一個正確的認知態度,既要肯定和發揚其中真實和優良的東西,同時又要否定和遺棄那些虛假和糟粕的部分,不能一味的信從。但不論是肯定還是否定,都應從實事求是的前提出發,不可矯枉過正。誠如張岱年先生所說:“信古,應該有所根據;疑古,也應該有一定限度。”像上述佟文那樣,在對原帖刻本及相關語言材料缺乏全面考察的情況下,僅憑孤立而又不足為信的一點證據和隨意的猜測,就斷然對原帖帖名提出否定的意見和結論,這樣的做法是不科學也不嚴肅的。鑒于該文結論有違事實,混淆了是非,因此筆者在這里要鄭重地辯駁一句:《瞻近帖》,并非誤名也!
注釋:
1.卞永譽《書畫匯考》卷八.
2.倪濤《六藝之一錄》卷一百六十二.
3.見《書法》,2004年第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