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偉
剛剛上市的《匿名》,是王安憶創作的第13部長篇小說,距離上一部長篇《天香》出版已經過去了四個年頭,而距她1986年寫出首部長篇——《69屆初中生》,足足過去了30年。
王安憶說,“史無前例,這次寫得很用力,在長達2年5個月的寫作中充滿了阻礙,有時為了找到一個確切的詞語不得不查《辭海》,這部小說也不像以前的作品那么好讀,我從來沒有這樣急切地想聽到回應。”
“我是一個很怕出丑的人”
王安憶是一個非常勤奮、高產的作家,她的創作有非常深刻的思考蘊含在作品當中。有人說,她對作品的質量有自己一貫的堅持,那是她的創作追求,因為從來不滿足的,所以她呈現給大家的作品在質量上非常整齊的,每一部都令人耳目一新。
“《匿名》這部小說對我個人而言,確實是一個非常新鮮的寫作機會,特別陌生。寫的過程中常常會有一種恍惚感,就覺得這么寫下去有沒有前途。但是我想既然已經寫了,就算咬牙也要堅持下去。這部作品寫了兩年多,當然不是天天寫,有時候也會出去,但是在這期間,我認為是自己整個寫作過程中經歷的心情最復雜,跌宕起伏的一次。”王安憶說,“以往寫《天香》,寫《長恨歌》,我心里面總是覺得有幾分勝算,還是比較踏實的。但是寫完這部小說以后,我就很困惑。”
復旦大學人文學院副院長、復旦大學圖書館館長陳思和寬慰她,“王安憶,你應該要有勇氣寫一部不好看的東西。應該寫大段的議論,根本不用照顧讀者的心情,不管他們讀得懂讀不懂,你就寫。這是大師寫的,要知道只有大師才能放棄一切的細枝末節。”
這樣的寬慰讓王安憶更感不安:“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手藝人,我沒這個膽魄。當我懷疑自己的時候,我經常想到陳思和、張新穎等友人對我的評價,但是這些依然不能安慰我,我整個心情特別復雜。包括第一次開新書發布會,我之前特別擔心,能請到嘉賓嗎?能有人來聽嗎?這都是令我感到困惑不安的事情,因為我是一個很怕出丑的人。”
事實證明,王安憶有些過分小心,2016年1月初,亞洲周刊官網揭曉了2015年度華文小說這些文學作品從不同方面刻畫中國甚至整個華文地區中國人的生存面貌和他們的歷史傳統,王安憶的《匿名》赫然其中。
就像應紅說的,“這部作品是王安憶在藝術上一次全新的探索。讀者們讀了之后,會對她在藝術上有另外一種新的認識和感覺。作為人民文學出版社,我們非常支持和尊重像王安憶這樣一位勤奮、富有創作的思考能力和文學成就的作家,更尊重她在文學創作上堅持不懈的努力。”
“我確實不夠浪漫”
王安憶說:“作家有很大一部分在意自己看到的世界,然后把這個傳達給別人。有的時候我覺得小說這個形式應該多少有些人情世故,這樣的形式并不滿足我的好奇。對于我看到世界的問題,似乎用小說的方法表達起來很吃力。我經常要衡量自己的素材,我是一個素材很稀缺的人,只能更加精心地去挑選。我挑來挑去,都是想表達這個世界,是我對這個世界的發問。我現在寫的《匿名》,就是希望能夠把我對世界的好奇去發問。我用的這個材料是不是能夠非常明白的表達我的期望?我并不能肯定。”
《匿名》塑造了一個失蹤者的形象,故事開始于一起陰差陽錯的綁架。綁匪把他拋在荒蕪的深山,失憶使他忘記了一切,當他在山野村鎮遇到那些精靈一般的奇異人物,命運又會發生什么變化?
小說發生的背景“林窟”——這個豐富而混雜,曾經一度繁榮,今天卻已然消亡的小文明社會并非來自王安憶的憑空捏造,早在王安憶2012年發表的短篇小說《林窟》和散文《括蒼山,楠溪江》中已初見雛形,而故事的人物原型則脫胎于她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聽聞的一個大學教授失蹤的故事。
這部長達35萬字的長篇小說分為上下兩部。在造化的大世界里,隱匿無數小世界。在必然性的世界里,人們盲目被動前行,熟視無睹,必須要在某種緊張時刻某種機緣之下才能發現世界和自己。失蹤者被誤以為是“吳寶寶”而劫持,被拋在原始洪荒中,真是一個具有太多隱喻意義的情節。被遮住眼睛,走入黑暗,失去部分記憶和語言能力,離開熟悉之地,從一種文明墮入另一種文明。第二部的開端,“燕子飛來,他才知道窗檐下那個斗狀的小泥碗是燕巢”,借著殘存的記憶,重新辨識這個世界,與這個世界交談,重新命名周身的部分,這是一個人存在的開始,也是一個人重生的機會,周遭物質世界的改變,他的認知系統也在進行更替,許多新的元素進來,驅走舊的。一個人被推入這樣的境地,才開始意識到身在萬物中,由于語言能力的部分喪失,才可能遭遇語言本身,好像是幼兒般重新稚嫩笨拙地再來一次,這個笨拙只是個形式,不可避免地要攜帶著軀體所攜帶的那部分衰老的記憶和另一種文明的殘存程序。
有讀者認為這是穿越,王安憶當即否定,“吳寶寶沒有穿越,穿越的概念好象已經被固定了,都是寫無所不能到的。到目前為止,我還沒看到一個令我滿意的穿越劇。”
“小說讀起來可能會有一些困難,但是對某些人來說,會特別過癮。這是一個大故事,大故事尤其獨特的敘述方式。《匿名》整體的框架是轉喻,因為也有人物。但是她在整體框架的轉喻里面,不斷地變成隱喻的敘述方式。不斷地到這個世界的背后,到文明的進程里面去。這個世界就很深邃了。”著有《王安憶、張新穎談話錄》的張新穎教授表示,“但是王安憶不夠浪漫,如果足夠浪漫的話,我會假設一個人帶著全新的眼光,帶著重新的生命投入到社會里,他對什么事情都是驚訝。可是這個人到那個縣的時候,他并不是很驚訝,他跟很多東西接觸的時候好象是第一次,但又不是。他還是那個文明人的遺留,他在里面用了一個詞,人家叫他老新,又老又新。”
“我確實不是浪漫,可能莫言是浪漫的,他可以把自己一下子拔起來,飛到天上去。我真的是很笨的,要讓《匿名》里的主人公到荒山里去,我得用十幾萬字;而雨果能一下子讓卡西莫多上天堂,這是大師。聰明的作家一個字可以點到穴位上,比如曾有人問汪曾祺,他的回答很精辟——‘短篇小說就是把你要說的話說出來,長篇小說就是把你不需要說的話都說出來,不像我要在這里啰嗦半天。我不是聰明的作家,沒有那種飛揚性。”王安憶說,“再讓我寫以前那種日常生活的小說,就很難下筆。30多年寫下來,真的會覺得很不滿足,因為寫作本身會向你提要求,越覺得世界妙不可言,你的小說形式就越跟不上。”
對話王安憶
——“我總是企圖回避和現實發生沖突”
《中華兒女》:有讀者說,讀完《匿名》上部,感覺王安憶后期的代表作來了,書中的描寫跟《天香》一脈相承,甚至看到了短篇的影子,您認可這樣的評價嗎?
王安憶:我很驚訝讀者會有這樣的感覺,在我看起來還是很不一樣的,可能《天香》會比較漂亮,而這個故事呢看上去可能會晦澀一點!其實我長篇小說的背景大致還是一樣的,《長恨歌》雖然故事第一卷主要寫民國,但是主要故事還是在20世紀60年代和80年代,《啟蒙時代》也是在20世紀60年代末,《天香》是比較特別的,他是推到了明代。匿名應該說是當下,所以我的作品基本還是以當下為主。
《中華兒女》:這么多年來,您如何處理閱讀和寫作的關系?
王安憶:閱讀和寫作是我們幾乎不能脫離的生活狀態,和我們整個欲望聯系在一起,你不寫又干什么呢?經過這么多年的寫作,這個問題非但沒有解決,反而更加難解。你越是感到世界妙不可言,你的小說的形式就越跟不上。我很遺憾自己沒有受過太好的教育,想象力不夠豐富,世界這么這么宏大,一個星球上面有我們這么多生物在生活,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越想越虛無。
《中華兒女》:中國有既特殊又蕪雜的現實語境,您會不會覺得書寫中國的現實,是一件困難的事?
王安憶:我覺得現在中國的現實是給小說家一個非常富饒的材料,沒有一個時代像中國現在這樣發生那么豐富的,那么沖突的一個生活的現實,這個現實對小說家來講可以說是非常寶貴的礦藏。很好,但問題是你怎么去處理他。因為這些故事實在是太吸引人了,它有的時候會有假象,可能我看到的是生活的假象,還在通過假象看它里面的本質,有的時候會誤導我們,因為太過豐富。
《中華兒女》:寫作是非常內心的一個事,您在《匿名》出版前,也有困惑,是不是擔心市場?
王安憶:這是個很現實的問題。我比較幸運,當這么一個信息大爆炸的時代來到之前,我已經擁有了自己的讀者,也擁有了自己的出版社,我們之間非常信任。所以說我沒有受到這個狀態太大的影響。從某種方面來講,我個人覺得市場是更科學的衡量標準,市場總是比意識形態來得好一些,它是比較及時和合理的反映需求。
我對這個時代有好感,我認為這個時代還是給了我們很大的益處。尤其是我們有很大得空間可以做我們的表達,這要比我們上一代的寫作者幸運太多。
《中華兒女》:這是您第一次開新書發布會,之前面對媒體,您一直比較低調,因為媒體時代已經不一樣,您現在面對讀者,面對媒體,是不是也發生了變化?
王安憶:時代確實是在變化。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甚至更早的時候,作者就是以文字來說話的。可能是傳媒工業的發展,這個發展要求文本后面的人能夠出現,所以會出現媒體給你拍照,然后寫你的往事,寫你的生平瑣事。還有和讀者的見面和新書發布會。但是這是趨勢,也是讀者的權利,他想知道寫這本書的人到底是怎么樣的人,然后他出于什么樣的理由寫這本書?其實新書發布會有點危險,我現在碰到一些媒體采訪你,他們拿來的東西都是我若干年以前說過的話,我當然已經不太知道當時自己說這個話的起因了,聰明的作者都是不說的。現代社會傳媒特別發達,作品特別多,大家都要爭取,所以我們必須要出來做一些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