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琛發
一直到21世紀,在馬來西亞許多華人家庭的共同印象之中,農歷新年的氛圍,是開始于年初一到來之前的兩三個星期。過年的感覺與體驗,是年年周而復始,隨著每個家庭迎接為了明年新年,張羅準備,在每一年的年尾,一天比一天熱烈起來。對每個人來說,過年首先是全家人的生命經歷,過年的記憶往往也就是全家具體的生活記憶,然后才是他們對整個社會如何過節的記憶。
從做年糕做年餅預備新年,到年三十晚除夕,再至正月十五元宵節,家里的成年人除了帶領小輩為了迎年和過年的各種活動,都會一再教導以至叮囑教導小輩,要大家學懂注意各種禁忌,免得小孩子亂說話打破好意頭。南洋華人過年,其實就是由自身社會在這期間的一連串禁忌習俗組成節日景觀,表明這個節日不同于其他日子,也表達自己和他族認同著不同的文化體系。于是,小朋友過年,不只學會從“新年近了”到“過新年”要做些什么,也從各種忌諱學會如何養成說好話、做好事的習慣,并且從遵守祖輩以來共同的禁忌習慣,學會在多元族群國家歸屬祖輩歷代形成的當地華人社會。
過年,從做年糕開始
過去以來,在馬來西亞華人過年使用的所有糕點之中,年糕是新年祭神到祭祖的必備,幾乎等同新年象征符號。但是進入21世紀,人們生活繁忙,已經越來越不可能像上個世紀那樣,家家戶戶遵守新年蒸糕餅的諸多制作禁忌,而是大多在外購買。但嚴謹的蒸制年糕制作者,必須尊重大眾購買年糕的心靈祝愿,蒸第一鍋年糕之前,還得例行某些祝福儀式,比如先在周圍撒鹽和米,也要在那個高高的鍋蓋上面,系上紅紙與茉草,說是可以避邪氣。而且大家流傳一個說法,認為不論孕婦或者任何人家處在三年喪孝期間,都不應出現在蒸年糕或烘培其他新年糕餅現場。人們又相信,如果有人在一邊亂說話,年糕不管蒸多久就是不熟,糕餅也不會做得好。
現在看來,這種禁忌出現,也可能源于早期華人把年糕視為可以儲存數月的糧食,因此重視其制作。還因著它是新年食品,人們把生活的美好祝愿投射在年糕制作過程中,便要求保證制作過程不受情緒騷擾,包括避開閑言惡語等各種負面因素。像撒鹽和米,作為傳統驅邪方式,本來就可靠著鹽隨水蒸汽溶化,在空氣中抑制細菌和病毒。而做年糕時需要蹲上蹲下,靠近熱鍋,不能讓孕婦參與顯是理由充足。至于家里有喪事的人,精神和心理狀況處于悲痛中,中國傳統也主張守孝期間處理好長輩遺留的一切,不可慶祝新年,也不拜年,當然更不可能要他們專心做年糕。
除夕到初一之間守歲
相比起其他區域,馬來西亞華人還有人保留著除夕夜到初一大清早必須一口氣遵守的某些傳統習俗,所謂“巡回到鄰近各廟燒香”、“除夕夜不能睡”、“沐浴時間必須入夜前”與“團圓飯必須吃得越遲越好”、“初一不能催人起床”等等說法,都是先民為了慶祝新春佳節,流傳下一些打破傳統生活模式的規矩。多年后,現代一些人有可能把上述每項目都解讀成“迷信”,但是民間大部分人還是年年努力跟隨先人習俗。
回歸到馬來西亞先民的農村生活,他們大清早務農、割膠取汁,大多延續中國祖籍的農村傳統,正常睡眠時間是在晚上9時以前,在凌晨3到4時雞鳴時起床;可是到了除夕夜,難得全家人從各處回到父母家里團聚吃團圓飯,當然要盡興,有商有量、有情有意,吃得時間越長越好,再到鄰近的好幾間廟去拜神,回到家晚上沐浴凈身,到了晚上11時就是初一的子時,也就是新一天的開始,因此除夕夜比平常晚睡,就可以直接迎來年初一,拜神祭祖迎年,同時按照《通勝》上邊教導的天邊財神出現方向,接引財神。11時以后已踏入年初一,當大家開始忙碌在家中拜完神和祭祀祖先,那些還有精力的,還會準備到鄉鎮信仰中心的公眾老廟去搶燒頭香。
這些習俗大致和先民生活模式相關。把這整體“傳統”拆成不同片面,可能就覺得它們盡是些“迷信”,但放在一起,則是先民自覺得合理的生活模式,很多都說得通。這樣的習慣總之年久成俗,而且還添加了現代的元素。自1950年代以來,馬來西亞的華文廣播電臺會在每年除夕夜播放賀歲節目,深受歡迎,人們就在一邊播放著賀歲贊詞和賀歲歌曲的歡樂氣氛中,闔家拜祭神明。而1990年代以后,那些百年老廟除了從除夕一直開門讓大眾入廟燒香,現在也會在張燈結彩以外,播放各種賀歲音樂。
初九天公誕,大過年初一
雖然大家都在過年,可是馬來西亞的閩南人卻還有個“天公誕大過年”的說法。
這個說法,解說起來也有它的道理,正月初九本是民間所謂的“玉帝誕”。天上玉帝誕當然比人間過年重大。華人傳統相信,一切有名字有形象的存在,有始有終,宇宙會生滅,主宰宇宙的玉皇大帝也不例外,于是就一個《易》數的提醒說法:是以一到九為實數;以一為陽數之始,以九為原始之終,“一”在卦象代表水,“九”代表火,兩者交濟,即是宇宙生成,萬物形成的需要,本神道信仰形成民間節日習俗,傳播宇宙終始的觀念??墒牵涎竺耖g也另外流傳祖輩傳說,以初八晚門前準備拜天公是在庭院或路旁把桌子架在兩張重疊長凳子上,桌前兩旁系綁兩株有葉有根甘蔗,傳說其起因,說是宋朝期間,閩省人民,曾受楊六郎殺戮,許多人避難于蔗園內,到了初九天公誕方才從蔗園逃出,所以當天既要過天公誕,又要補過新年。
這一天,正如初一,這天華僑燃放爆竹,有許多女性持齋吃素。在廣東省,沒有慶祝這個誕節,但尤其檳榔嶼的粵僑,卻常模仿閩僑的奉祀。初八晚到了子時轉入初九,即使是馬國政府常年嚴禁鞭炮,卻難以阻止初九凌晨到處此起彼落的爆竹與煙花。
為什么拜祭玉帝要用甘蔗?有說由于將軍聽到閩南語自稱是Lan,就主觀對方是“狼”,因此把閩人視為妖孽而屠殺,大家既然是躲在蔗園得生,就以甘蔗為禮,謝神紀念,以示不忘。這故事來源雖難考究,但說明先民把生命的意義和甘蔗生長聯系在一塊。它流傳至今,已經演變成當地華人反對文化霸權以至軍事侵略的寓言。從歷史看,閩、潮地區唐代的甘蔗種植已經進入深耕細作,煉糖技術也一再發展,甘蔗園曾經是英殖馬來亞大規模經濟作物,華人傳統本有信仰,認為把最大收成獻給最高的天是至誠,祈求來年守護;如果不是中國南方閩、潮兩地種植甘蔗的生產技術成就地方農業經濟作業,地方上就不可能普遍流傳甘蔗祭天的傳統。
雖然大家說起華人新年的意義都說“傳承傳統”,可是我們在現實上也可以發現某些習俗一旦滲透商業元素,其內涵的改變也導致原來習俗承載的價值觀受到轉變。
例如南洋人每逢正月初七“人日”在家里或到餐館“撈生”,現在已經很定型在把好幾種染色蔬菜做成七彩摸樣,還有人力圖討論其風俗是中國以外的“地方發明”。可是,熟悉民間生活的大眾知道,地方上的客家村落早在二戰前已經流行人日吃“七寶羹”,或廣東地區所言的“七道菜”,那是祖先流俗。一般是取芹菜(勤力)、大蒜(劃算)、蔥(聰明)、韭菜(久耐)以及魚(有余)、肉(裕足)、米粿團(團圓)一起煮;也有加入芫(團圓)代替米粿,加入腐竹(富足)代替肉。即使日本人,傳統也相信這一天要吃七草。
當代“七寶羹”菜式內容,即生魚肉加酸甜醬不曾改變,大家一起用筷子把全盤菜撈成混攪一團,表示“撈”出色香味繽紛好生活的形式也還是如此,但吃七種菜象征七種基本生活要求的意義不見了,變成大家一起大聲喊著“撈”字攪拌菜式,祈求商業好意頭,而不是在“人日”通過食物諧音提醒大家做人做事的態度需要。
這也正如小孩子拿到的紅包,過去叫“壓歲錢”,是讓孩子們收藏起來,到第二年新年才打開,讓他們感受長輩支持他們迎向歲月成長的祝福,也使他們有儲蓄習慣,學會購買各種物品,和玩伴共享。可是,現在官定新年假期只有兩天,大家也不可能在家過年足足十五天,往往在初七以后,親友互相拜年亦基本停止,做父母的就把孩子的紅包收起,在旁邊計算紅包送出與收回的盈虧。那樣的家庭價值觀教育,讓孩子年年耳濡目染,就不再是過去“壓歲錢”潛移默化兒童心態的社會功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