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夏趙炳鑫
荒誕的飛升與尖銳的疼痛
——讀陳繼明中篇小說《圣地》
寧夏趙炳鑫
陳繼明是寫人性的高手,他具有斯蒂芬·茨威格一樣洞析人性的眼光,能準確地描摹人的內心沖動,擅長人物的性格塑造和心理刻畫,能夠寫出人的潛意識活動和人在情感欲望驅使下的命運遭際。他的《圣地》寫了一個大學女孩子周羽走向自殺的過程,而這樣的死,其實就是現代社會意識形態全面管控下的功利主義和行為藝術合謀的結果。
陳繼明 《圣地》 死亡
陳繼明的小說《圣地》(發表于《人民文學》2016年第1期,《中篇小說選刊》轉載2016年第2期),讀著,竟至于讓我幾次落淚。我很佩服陳繼明精致簡潔的語言所傳達的人物心理活動,這是一個作家成熟的標志。他對當代人精神世界的幽暗存在進行的不懈探索讓我感動。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沒有好的語言,文本就不成立。我以為陳繼明是寫人性的高手,他具有斯蒂芬·茨威格一樣洞析人性的眼光,能準確地描摹人的內心沖動,擅長人物的性格塑造和心理刻畫,能夠寫出人的潛意識活動和人在情感欲望驅使下的命運遭際。他的《圣地》寫了一個大學女孩子周羽走向自殺的過程。“圣地”指的是武漢長江大橋,這里每年都有幾十個人“飛”下去,好似藝術家鏡頭下精美的行為藝術。沒想到周羽就是用生命完成了一次這樣的行為藝術,但這個藝術品卻不是她的。當然,這樣的藝術讓人不忍卒讀。周羽自殺了,這讓她的父母情何以堪。父親為了弄清女兒自殺的原因,曾兩次到武漢進行尋訪。最后,自殺的原因卻讓他更加心碎。
榮格說:“當人變得有了意識,分裂的病根就種在了他的靈魂之中……他忘記了自己的起因和傳統,甚至對從前的自己喪失了記憶。”人類正是在自身精神對于生命世界的強大干預過程中,滋養了人類文化優越性的自大和驕傲心理,殊不知,正是由于人的這種自大和驕傲,最終把自己毀滅了。
周羽是一個青春期叛逆的女孩子,她的性格里有著強烈的自閉和分裂傾向。上帝造人,就沒想著讓人好過。人類永遠在自己的精神困境中突圍。這正應了西方非理性主義哲學家的那句名言:人類永遠在痛苦和無聊之間像鐘擺一樣來回擺動。周羽同樣面臨這樣的痛苦和無聊,這也許是當代中國獨生子女共同面臨的問題。
周羽在成長過程中,先后遇到了一些讓她很受傷的事情。我們說,孩子的問題都會與家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孩子的問題也就是家長的問題。周羽的媽媽是一名婦產科醫生,她經歷了太多的青春女孩子的流產手術,她看怕了,她把這樣一種經歷潛意識地變成了對女兒周羽的擔心和害怕。因此,在生活中,她一遍遍地強調女孩子潔身自好的重要性,這就在女兒周羽的潛意識和行動上造成了與男孩子交往的心理障礙。她把自己包裹得很嚴實,從來不面對同伴脫衣服,即使天氣很熱的時候,她也很少穿短裙;即使穿裙子,她也要穿上黑色的長絲襪。就是在洗澡的時候,她也是穿著衣服進去,穿著衣服出來。當周羽進入青春期后,由于大學里后現代文化的強力介入,這在她的精神世界里發生了強烈的反應。后現代文化是一種具有強烈批判和解構意味的文化,它讓現代文明秩序的權力話語歸于失效。這樣一種文化對于青春期的人具有強烈的吸引力和同構性。不知不覺間,周羽就被這樣的文化所收編。她以前愛的是周杰倫、王力宏、張靚穎這些中國現代派歌手,后來,她愛上了披頭士、皇后、X-japan、艾薇爾等后現代搖滾音樂代表人物的作品,最為可怕的是還愛上了抽“害喜”(一種輕微的致幻劑香煙)。在這里,不得不提一下周羽的班主任老師丁帆。他應該是周羽比較崇拜的一個人,也是她所喜歡的對象(從她把她的一組非常具有象征意味的畫送給這位年輕帥氣的老師就可以看出),但這位老師身上卻表現出了強烈的后現代影子。我想,周羽學會抽“害喜”肯定是從她這位老師處學來的。這讓周羽的父親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最可怕的也是最后一根壓倒周羽的稻草是什么呢?這就是周羽的戀愛,也可以說是她的初戀。她愛上了外號叫“哥白尼”的學長,但是這個學長卻并不愛她,并且最要命的是這個叫“哥白尼”的學長在周羽的宿舍樓下對其他女生用九百九十九支紅蠟燭搞了一次盛大的求愛儀式,這讓自尊心和虛榮心很強的周羽在同學面前無地自容,顏面盡失。第一次戀愛宣告失敗,給了一向封閉保守的周羽一次致命的打擊,她的整個精神世界塌陷了,于是,她出走了,不知去向。按道理,這樣的打擊并不會完全摧毀一個人的理智,但周羽不一樣,她缺乏這樣的承受能力,這還得從她的家庭和家庭教育說起。最典型的有這樣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是她在媽媽的單位差點被媽媽的同事強奸,這個細節小說中沒有展開,但可以想象到一個未成年的女孩子遇到這樣的遭遇會給她的心靈造成的影響。第二件事是她爸爸的出軌。在孩子的世界里,這是一件非比尋常的事情。特別是父母如果不能理性地處理這個不合常規的事件,必然會給孩子的心靈造成不可估量的影響。周羽的遭遇就說明了這一點。當她在簾子外面寫作業時,發現爸爸在跟一個她不相熟的阿姨親嘴,她很詫異。但她不知道出現這樣的事該怎么辦,出于無知,她把這件事無意中告訴了媽媽趙紅。媽媽有氣沒處出,就把對丈夫的仇恨全部發泄在了小周羽身上,在一個大雪天逼著周羽和自己從兩里之外的醫院一直走到那個阿姨家去找爸爸。這對一個幼小孩子的心靈創傷是巨大的。孩子肯定不知道自己錯在了哪里,為什么媽媽要把爸爸的錯誤強加在她的身上。她從母親那里沒有得到愛的溫暖,而是對她的錯誤懲罰。第三件事是她要去參加湖南電視臺舉辦的“快樂女聲”,爸媽不同意。特別是當她爸爸說出“去死可以,去湖南不行”的話時,可以想象周羽的內心是多么的絕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這幾件事,讓周羽覺得這個世界沒有了愛,一切所謂的愛都是假的。所謂父母愛自己,都是假的,他們只愛他們自己。親情的不堪,愛情的不堪,這是造成周羽內心世界冰涼冷漠的原因。哀莫大于心死。從此,她把自己封閉起來,不跟父母交流,當然,也不愿意跟同學和朋友交流。從她寫的日記,從她那次割腕自殺,從她去長江大橋自殺,就可以看出,她的內心早已荒蕪。她在這個自以為無愛的世界行走,你可以想見她的內心是多么的悲涼。
周羽身上還有一個特別突出的壞毛病,就是撒謊。這種違背社會道德常識的行為,在心理學家看來,
主要是因為人類的行為受到成長經驗所累積的各種意識、無意識、潛意識等的影響,在此過程中,所形成的自我掩飾行為。人受到環境的壓力或內心欲望的驅使時,往往可能出現脫離自我控制的行為,這時謊言便隨之產生。而周羽的撒謊行為,我以為是她對世界的確定性產生懷疑,是自己不自信、否定自我的結果。我們從她的同學講到的一個細節和她QQ里的圖片中就可以得到佐證。她拍照時從來不正面面對鏡頭,這是她極不自信的表現,她對這個世界是拒絕的,也是疏離的,因此,她表現出不合作的態度。當然,一個不自信的人,往往有著強烈的虛榮心,因此,在老師帶他們去郊游時,別人都不敢站在深湖的堤壩上,她卻勇敢地站上去,并且還走了十幾米。
最后,周羽走向了自殺。她自殺的直接起因卻與一場看似荒誕的行為藝術有關,而這個行為藝術的導演者卻不是一個好導演,確切地說,就是一個流氓。他把行為藝術導演成了一場拙劣的人生悲劇。于是,周羽的生命如流星一樣,劃過武漢長江大橋那冰冷的橋面,一去不返。在這里,我用“拙劣的導演”來稱呼周羽的“男朋友”黃小軍(如果他還勉強能算上周羽的男朋友的話,其實他沒有這個資格),可能有點客氣的意思。其實,他就是一個無知的小混混,說得嚴重點,就是一個幫兇,謀殺周羽的幫兇。
說透了,周羽的死,不單與她的性格有關,更重要的應該是與她的家庭有關,與她所受的教育有關,當然,更與她所處的社會有關。家庭作為社會的一個最小單位,家庭的問題也就是社會的問題。大家都知道,在今天,全球化與發展的單面指標已經構成了一個巨無霸式的板塊結構,迅速把社會推向超穩定的表象繁榮,同時有力地掩蓋住內部所包容的各種混亂與矛盾沖突。很多年前,E.B.懷特曾感慨道:某個劃時代的轉折點已經到來了,人們本可以從他們的窗戶看見外面真實的東西,但是人們卻偏偏愿意從熒光屏上去看它的影像。這個劃時代的轉折點顯然是指“現代”“后現代”的到來。而熒屏上的影像類似于社會的表面繁榮與無數信息泡沫造成的鐵幕,讓我們無法想象“鐵幕”下還有人困于“蛛網”!這讓我想起穆旦的詩句:“生活蛛絲相交,我就鐫結在那個網上,左右絆住。”在這樣的社會,人人被資本、技術、邏輯和消費符碼所收編,人人都受到物質主義和功利主義的嚴重侵蝕,人人都害怕失敗,人人都渴望成功,特別是對于孩子。小說里有一個典型的細節:“小羽跟著濤濤學會了開鎖,小羽開鎖的水平也是出神入化,能在半分鐘內打開大部分鎖子,車鎖,門鎖,保險柜鎖,都沒問題。不過,小羽只開過別人家的門鎖,正如小羽自己曾經畫過的,她喜歡抱男人的衣服,有時潛入別人家,只是為了擁抱陌生男人的衣服。進門后,打開衣柜,找一件有汗味的男式衣服抱一抱、嗅一嗅,然后悄然離去”。讀到這樣的具有象征意味的細節,我忍不住想流淚。這是時代造就的靈魂無所皈依的“空心人”,一個缺失了愛的靈魂是何其孤單,何其可憐!這讓我想到了后現代批判理性主義哲學家福柯,他認為,學校成為對孩子進行現代性“規訓”的工具,成為把人變成“非人”的重要場所之一,此話不無道理。
死亡,作為人的終極體驗,一直是一個沉重的話題,尤其是那些以決絕的方式展示生命的意志,更給人以強烈的心靈震撼。19世紀末,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干認為,自殺并不是一種簡單的個人行為,而是對正在解體的社會的反應。由于社會的動亂和衰退造成了社會—文化的不穩定狀態,破壞了對個體來說非常重要的社會支持和交往,因而削弱了人們生存的能力、信心和意志,這時往往導致自殺率的明顯增高。
“一個人選擇自殺一定有他或她之大不幸的根由,他人哪里知道?……像一個人一樣地活著太不容易了,我們每個人只要還有一點人氣,就都會有一些難以跨過的人生關口和度日如年的時刻,也總會有一些輕生放棄的念頭。正因為如此,才有人說自殺不易,活著更難,當然不是茍且偷生的那種活。”(余虹語)但愿我們能走出塵世的牢籠,但愿周羽式的自殺能夠少些,再少些。
作 者: 趙炳鑫,《寧夏黨校報》副總編。主要從事現當代文學批評研究。著有散文集《不可碰觸的年華》,哲學隨筆集《哲學深處的漫步》,隨筆評論集《孤獨落地的聲音》等。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