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林
(西北大學經濟管理學院,陜西西安710127;河南財經政法大學旅游與會展學院,河南鄭州450046)
盛大的景觀:節事概念及其景觀屬性考察
周春林
(西北大學經濟管理學院,陜西西安710127;河南財經政法大學旅游與會展學院,河南鄭州450046)
“節事”這一概念是外來語,始于20世紀70年代學者們對旅游業的研究,發展到目前階段,其形式多樣,內容廣泛而富有活力,是政府、企業都在大力發展的社會、經濟、文化活動。但是,“節事”的概念卻從未有統一的認識,這成為節事研究和自身發展的阻力。如果從更高的角度來認識節事,德波的“景觀社會理論”無疑提供了更寬廣的視角。在德波看來,當今的資本主義社會已經進入馬克思所描述的“龐大的商品堆積”和“對社會生活的全面統治”的景觀社會。相應地,節事已經處身于景觀社會,并且已經成為社會景觀的一部分。社會經濟的發展、技術進步和專業化分工已經使得節事越來越成為精心營造的、盛大的景觀,節事正在走向與自身分離的歸宿。
節事;景觀社會;馬克思主義
節事活動,形式上包括政治、文化、體育、商業等范圍內的集會、慶祝、娛樂活動,自古已有,現在更是發展迅速。由于節事活動可以在促進經濟發展、加快基礎設施建設、增加財政收入以及塑造和推廣當地形象等方面起到重要作用,所以越來越多地受到了政府層面的重視。相形之下,節事研究起步雖晚,但也進展頗多。尤其是進入21世紀以后,伴隨著第三產業,尤其是體驗經濟的快速發展,節事研究更是吸引了越來越多的研究者的注意。
“節事”概念的研究是節事研究的起點,但是學者們對節事的概念尚未形成統一的認識。毋庸置疑,節事活動是一個集中了社會、經濟和文化現象的概念。僅僅從具體行業實踐出發,或者僅僅從文化產業的角度,對節事展開概念研究似乎已經到了極限,亟須更加深入的解讀。其實,表面上紛繁的節事活動,其本質早已隨著社會的發展而悄然發生了變化,從最初的文化屬性占主導,到現在的經濟屬性越來越突出,節事早已發生了異化。對節事的理解,需要在社會經濟發展的角度下進行考察。戰后西方進入商品極大豐富的消費社會,也造成了商品對人的深深壓抑。在對商品社會或者說是消費社會的批判中,國際情景主義的代表人物——法國的居依·德波,在馬克思主義對商品拜物教批判的基礎上,寫下了《景觀社會》一書,形成對“景觀社會”這一概念的構建,并由此展開批判。運用德波的“景觀社會理論”展開對節事這一特殊經濟概念的批判,無疑具有強烈的指導意義,對認識馬克思主義經濟社會發展觀下的節事屬性也具有現實意義。
在中文語境中,“節事”作為學術名詞翻譯自“Event”這個英語單詞,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外來詞語。在我國的學術文獻資料中,截至20世紀70年代末并沒有“節事”一詞的出現。國外可以檢索到的文獻中,明確將“Event”用來定義一個新的學術概念則是出現于1974年Ritchie等研究旅游業的文章。該研究第一個提出了與現代節事活動最相關的概念:標志性節事(Hallmark Event),并以加拿大魁北克冬季狂歡節為例來展開研究。在這項研究中,針對什么是標志性節事,Ritchie并沒有直接下定義,而是將其歸到應對旅游業發展中的季節性周期問題的一個戰略性選擇:在休閑、休憩和旅行市場上,需求的周期性造成了這些市場的商品和服務供應商在勞動生產率和投資回報率方面的低迷。應對這一“季節性問題”的一個戰略性選擇就是標志性節事,這個戰略選項在許多地方都取得了不同程度的成功。這些節事活動往往圍繞一個大的主題,將旅游業和游憩行業的計劃集中在一年中的特定時期呈現出來[1]。
Ritchie在1984年的后續研究里,針對標志性節事進一步描述為:大型節事活動往往在特定時間范圍內開展,有些是一次性的,有些是連貫開展的,其主要目的是要在短期或者長期時間范圍內,提升旅游目的地的受關注度、吸引力和利潤。這些節事活動成功的要訣在于獨特的內容、特別的聲望或者時間的便利性等,只有這樣才能激發參與者的興趣并成功地吸引注意[2]。
可以看出,Richie等人只是將節事活動視作旅游業目的地營銷的一個戰略選擇,同時將標志性節事(Hallmark Event)等同于重要節事(Major Event),甚至,在稍微晚一些的研究中,Ritchie和Yangzhou(1987)還將標志性節事基本等同于大型節事。這反映了在節事研究早期,學者們在對節事的內涵進行探討時,還沒有關注到節事的分類問題。
同時期,學者Della Bitta(1977)也是從旅游業的角度出發,以目的地營銷為角度,對節事活動的經濟影響展開研究。同樣地,他也并沒有對節事活動進行正面定義,而是在評估1976年羅德島帆船大賽(the Tallship’76)的經濟影響的時候,提出了一個“Short-Term Tourist-Attracting Event”的表達來指稱這個體育賽事活動[3]。類似的稱謂也出現在另一份探討節事活動研究方法的文獻中:Lawrence S.Davidson在1980年發表的論文中,提到了“Short-Term Entertainment Events”的表述來指稱娛樂節事活動。這兩份研究,與Richie的研究一起,表明了節事的早期研究者們從一開始就注意到了節事具有短暫的時間屬性。
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多位學者討論了節事活動的政治、環境、經濟與社會文化影響問題,并試圖脫離旅游業的束縛,以更廣泛的角度從經濟影響、社會文化影響方面對節事進行定義。如Ritchie(1984)、Hall(1989)、Getz(1989)等。
值得注意的是,Burns和Mules兩位研究者在1986年提出了“Special Event”的概念,并指出了其四個主要特征:影響的帶動性、時間的集中性、峰值問題及其影響、直接影響小于間接影響。這是后來國內“特殊事件”之一譯法的最早依托。在節事經濟影響的研究中,也有學者關注到了大型體育類節事活動的巨額資金投入問題(Siracusa,1986)。
以Getz(1984)為代表的其他學者也開始注意到在一些小城鎮甚至村落里,諸如狂歡節、節慶、歡宴等活動也可以成為當地的標志性節事。這些節事活動可能吸引不來大批旅游者,但對當地的社區來說,也具有顯著的經濟和社會效益,尤其是在維系社團認同感方面具有特殊意義。因此,Hall(1989)開始嘗試就標志性節事這一概念從外延和內涵兩個方面進行界定。
標志性旅游節事包括大型商品交易會、展覽以及國際性的文化和體育活動,這些活動可能經常舉辦,也可能是一次性的。標志性節事的一個基本功能是為確保舉辦地在旅游業市場贏得突出地位提供機會。這種突出地位可以是大到國際范圍內的,也可以小到是地區范圍內的,但請注意,舉辦地可能為此而付出巨大的社會成本和環境代價[4]。
1992年,Hall在自己的新書中對此又添加進去了“標志性節事為現代旅游業塑造了形象”的認識。可以看出,Hall所認為的標志性節事的內涵具有特殊的時間屬性,外延則包括了較為廣泛的形式,但還是沒有脫離從旅游業出發的角度。不過這一定義并沒有堅持Hallmark Events一定是要在大型城市舉行大型節事活動這一原則,因此,這一定義實質上是為把Hallmark Events和Mega Events以及Special Events概念區別開來奠定了基礎。
隨后,Getz(1991)從概念的詞匯學角度出發,Graham等(1995)學者從體育類節事著手,指出一次性節事(One-Time)和重復發生的節事(Reoccurring or Repeating)之間存在的不同。正如Ritchie and Crouch(2003)總結的那樣:一次性節事活動缺乏跟進手段來鞏固目的地的聲譽,周期性節事活動則可以從容地建立起關注和聲譽。
Getz(1997)還試圖從節事提供者和參與者的角度兩個方面對節事活動進行認識,強調節事活動的“非日常”屬性,從而明確提出了“Special Events”的概念。但即使如此,在他2007年的著名著作《節事研究》(Event Studies)中,也未對節事進行正面定義,而是強調了節事的時間屬性和計劃屬性以及體驗性。這反映出了正面定義節事這個概念的難度之大。Getz的應對方法就是盡量明確這一概念的外延部分,明確提出了節事包括文化慶祝(包括節日、狂歡活動、傳統紀念、街頭游行和宗教儀式)、政治活動、藝術娛樂活動(包括藝術演出、文學活動、視覺藝術)、商業貿易節事(會議、展覽、交易會、世博會)、教育科學節事、體育節事、休閑節事、個人節事(婚禮、派對等)、邊緣節事(如快閃)以及抗議示威活動等在內的廣泛的形式。這種分類方法從此打開了節事研究者的視域,使他們開始認識到節事研究對象的廣泛性,節事的概念也開始從旅游業中脫離出來。
此后,一批學者從21世紀初開始,包括Bowdin(2001)、O’Tool(2002)和Silvers(2003)等在內,開始試圖構建一門獨立的學科——節事管理(Event Management)——所需的知識框架。他們廣泛吸收了此前研究者們的成果,認為從傳統節日發展而來的節事活動,在工業化時代已經成為包容廣泛的一個行業類別。為此,他們在2006年發布了節事管理知識體系(EMBOK:Event Management Body of Knowledge),將核心價值(Core Value)、時間管理(Phases)、進程管理(Process)和運營管理(Domains)納入節事管理的知識體系[5],將節事管理以獨立的面貌呈現在行業從業者和研究者們面前。
可以看出,時至今日,學者們除了對節事的內涵屬性和外延范圍進行一次又一次的描述外,還沒有成功對節事活動進行正面定義。這或許反映了社會科學概念和自然科學概念在定義難度上的區別。
受城市化進程以及地方社會經濟發展的影響,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各地節事活動也蓬勃展開。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尤其是進入21世紀以來,伴隨著昆明世界園藝博覽會、北京奧運會和上海世博會的順利召開,我國學者對節事活動的研究興趣也呈現了明顯的上升趨勢[6]。
但是所有的研究都需要一個起點,那就是概念的明晰與對等,否則會出現對研究內容理解的歧義與對話的困難。但是,迄今為止,我國學者還沒有對節事這一概念形成有效的一致翻譯。有些翻譯相互包含、交叉,甚至相互矛盾。例如,我國學者經常使用的概念有“(特殊)事件”“節事”“活動”“會展”“節慶”“節日”“節事旅游”“事件旅游”以及“事件營銷”等。這一特點既給研究工作帶來了廣泛的視域,同時也帶來了混亂。如由于研究內涵過于龐雜,節事的文化研究者、管理研究者和經濟研究者之間難以展開有效的對話,甚至出現了同一學者在不同時間、不同研究中采用不同的提法的情況。
其中,有關“節事”的提法,學者們大多引用以下說法:“通過梳理國外的文獻,節事一詞來自英文‘Event’,有‘事件、節慶、活動’等多方面的含義。中外很多學者都對‘節事’的概念做出了闡述,西方學者在事件及事件旅游(Event&Event Tourism)研究中,常常把節日或節慶(Festival)和特殊事件(Event)合在一起作為一個整體來進行討論,在英語中簡稱為FSE(Festival&Special Event),中文譯為‘節日(節慶)和特殊事件’,簡稱‘節事’。”[7]自此,節事這一翻譯開始逐漸得到重視。2009年,《旅游學刊》正式推出了有關節事的系列研究對話。
考察漢字“節”字,可以發現“節事”這一概念早期充滿了文化的意蘊。《說文解字》對“節”字的解釋是:“節,竹約也。從竹,即聲。”這里,“約”即是“束”,是指束縛竹子的竹節。后來,這個字又從植物的竹節、樹節擴展到動物身上,指稱關鍵點,如骨節,繼而指代自然轉換的季節與節氣,以約束義,又得到了規則、原則、信念等意義,產生了禮節、氣節、節操等詞語,直至有了動詞意義,生發出了節制、節儉、節流等詞語。至于節日一詞的由來,也是充滿了文化意味。在原始社會,早期的人們崇拜自然,大興祭祀活動,奉敬鬼神。每逢祭祀日期,則約束言行,嚴格規定禮儀,自然形成了充滿儀式特征、迥異與日常生產、生活的“節日”。
在此基礎上,隨著人們對自然崇拜轉化為圖騰崇拜和神靈崇拜,“節日”又被慢慢附加上了“族群識別”的社會認同功能、信仰崇拜的精神功能、神話統治的粉飾功能、推行禮法的政治功能、化民為俗的文化整合與傳播功能以及娛樂社交功能等(熊少波,周平,2015)。到了現代社會,得益于經濟市場商品的極大豐富,節日又被冠以節日經濟的名號大行其道。許多商業活動,即使沒有文化傳統的基因,也往往被冠以“節”字,如“展銷節”“服裝節”“旅游節”“美食節”“電影節”“音樂節”等。“節”這個字,從自然的約束開始,由充滿約束意味的特殊活動漸漸演變成人類社會日常生活中的基準參照物,成為標志經濟社會生活的各個消費節點。可以看出,節日從此已經不再是單純的需要節制欲望、恪守禮制的某一特殊日子,而是一系列有組織、有規程、有意味的特殊事件的綜合體。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產生了“節事”這個概念的譯法。
關于“節事”的內涵,學者們強調諸如時間的短暫性、空間的封閉性、非日常性以及人為計劃性等特征。在目標上,精心策劃的節事,給予人們“休閑、社交或文化體驗的機會”[8]。可以看出,學者們一開始就注意到了節事的文化屬性。如果把各類節日(Festival)研究涵蓋進節事研究的話,西方關于這一研究的起點甚至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時期,理論方面早已達到了一定的高度。如巴赫金(Mikhail Bakhtin)在其著名的狂歡理論(Carnival Theory)中就對節事的文化內涵做了深刻的歸納,他指出:“節事活動永遠具有重要的和深刻的思想內涵、世界觀內涵。”巴赫金進一步指出了節事活動所特有的節日性(Festivity)。一些重要的延伸概念,如“節日精神”(Festival Spirit)、“真實性”(Authenticity)、“象征性”(Symbolism)、“傳統”(Tradition)也因此被視作強化節事活動“特殊性”的重要因素。節事內涵的深刻性說明節事擁有深刻的社會文化概念。
另一方面,“節事”的外延指明了節事的各種類型。如,Getz認為節事活動包括文化慶祝(包括節日、狂歡活動、傳統紀念、街頭游行和宗教儀式)、政治活動、藝術娛樂活動(包括藝術演出、文學活動、視覺藝術)、商業貿易節事(會議、展覽、交易會、世博會)、教育科學節事、體育節事、休閑節事、個人節事(婚禮、派對等)、邊緣節事(如快閃)以及抗議示威活動等在內的廣泛的形式[9]。這種分類方法從此打開了節事研究的視域,研究者開始認識到節事研究對象的廣泛性。從奧運會、世界杯賽事、世博會,到地方性的藝術文化節、商業性的展覽、交易會甚至街頭演出,從政府間的大型會議、廣場集會、盛大的狂歡節到小型的商業展覽、婚禮和個人的生日派對等。
通過以上研究可以看出,節事已經從最初的旅游業中脫離出來,成為一種廣泛存在的經濟文化活動的代名詞。
在當今社會,許多學者都有自己的判斷,許多術語因此被發明出來:后工業社會、后現代社會、后資本主義社會、新自由主義社會、消費社會、全球化社會、信息社會、互聯網社會等,每一個名詞都體現了學者們對社會的某一個特定方面的理解。其中一些特征指向深層機制和整體結構,例如“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等,一些特征則是對許多具體現象和變化趨勢的概括,例如“全球化”“信息化”“互聯網”等。就人類的切身經驗來說,“消費”越來越成為日常生活的核心內容:在一個信息爆炸的時代,隨著社會分工的不斷細化,我們生活在一個不得不依靠消費才能生活的社會[10]。在信息技術的推動下,每天我們都要面臨各種各樣的信息來進行消費選擇。反過來,消費也在被選擇中塑造了人類新型的生活方式和社會類型。這個新的社會類型,用德波的觀點來看,就是“景觀社會”。
“景觀”一詞對于漢語來說,是舶來品,由英語Landscape翻譯而來。“景觀”最初是指適合人類觀賞的自然景色和人工營造的風景,而德波的“景觀”概念源自其著作The Society of Spectacle,漢譯本《景觀社會》。在德波看來,當今的資本主義社會已經進入新的階段,商品已經完成馬克思所描述的“龐大的商品堆積”和“對社會生活的全面統治”,人們生產的目的已經從使用價值全面轉向了交換價值,使用價值走向沒落。人們的社會關系已經完全物化,進而“景觀”化,這些“景觀”堆砌到社會無所不在的結果就是“景觀社會”的來臨。“在現代生產條件占有優勢的社會中,所有的生活都把自己變現為景觀的無限積累”[11]。在德波的眼中,“景觀”已經成為一種資本主義世界的整體性統治力量,它置身于琳瑯滿目的商品世界中,又縹緲于具體物品之外,在令人心曠神怡的同時,又如夢魘般統治著現代社會。因此,盡管德波沒有對景觀進行正面的定義,但對“景觀社會的意圖”則充滿了警惕:“景觀即資本。”
我國學者張一兵對德波的景觀社會概念的來源做出了整理:“景觀(Spectacle)一詞,出自拉丁文‘Speciae’和‘Specere’等詞語,意思是觀看、被看。臺灣學者也將其譯為‘奇觀’。我個人以為,‘Spectacle’不是什么令人驚奇的觀看,恰恰是無直接暴力的、非干預的表象和影像群,景觀是存在論意義上的規定。它意味著,存在顛倒為刻意的表象,當表象取代存在,則為景觀。德波第一次使用‘景觀’一詞,是在他發表在《情境主義國際》1959年第3期的關于《廣島之戀》的影評文章中。據胡塞的考證,‘景觀’一詞應該是源自尼采的《悲劇的誕生》一書。”[12]王昭風進一步補充道:“在1880年一篇文章里尼采還明確寫道:‘一個大城市的一場暴亂或一份報紙,兩者從根本上都不過是景觀,是真實性的缺席。’”類似的,德波也說:“現實在景觀中噴發,景觀就是現實。”[13]
如前所述,現代節事的概念被識別出來,已經是最近40年的事情。這正是一個資本主義社會邁向信息化、全球化的時代。資本的大工業生產已經被資本的全球化新殖民所替代,商品社會已經被信息技術所主導的消費社會所替代,景觀已經取代了商品成為人類社會的統治者。與此同時,大型的、全球化的節事活動離人們越來越近,國際層面的特大型節事活動,地區和社區層面的大型紀念活動,傳統的節日慶祝活動,各種規模的藝術類節事、文化類節事和體育類節事活動,商業企業為營銷造勢而醞釀的消費性節事活動,個人和家庭的紀念性、娛樂性節事活動等,充斥在現代社會的各個角落、各個時刻,節事已經從單純的文化活動,發展成為無時無刻、無處不在的消費活動。正如凱爾納所總結的:“那些能體現當代社會基本價值觀、引導個人適應現代生活方式并將當代社會中的沖突和解決方式戲劇化的媒體文化現象,它包括媒體制造的各種豪華場面、體育比賽、政治事件,此起彼伏、眼花繚亂,節事消費已經成為人們日常消費的一部分。”[14]
正是由于“景觀”的這種無所不在的普遍性,同商品一樣,在德波眼里的“景觀”,是一種普遍意義上的概念。正如德波在他的《景觀社會》開篇里所說:“在現代生產條件無所不在的社會,生活本身展現為景觀的龐大堆積。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轉化為一個表象。”從這個方面講,節事所處的時代,已經是景觀時代了,節事所處的社會,也已經是景觀社會了。
德波認為,“景觀”建構的基礎除了商品,還有“影像”(Image)。在馬克思看來,商品構成了資本主義社會的細胞。當資本直接體現為商品生產時,商品就成為人與人之間的中介,從而使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被物化了。在這一觀點上,德波指出,在“景觀”世界中,商品已經被“影像”所中介,是商品的“影像”而不是商品統治了社會[11]。
節事的發展歷程伴隨著節事影像的營造。節事的生產是非物質的,因此需要營造節事活動過程中眾多的“影像群”來進行整體重建。依據熊少波、周平的考察,原始社會母系氏族的節事活動的基本功能是“自然神靈崇拜”,巫師們以巫術為依托,以“崇拜”“感恩”為目的,營造出了眾多“以舞降神”的節事影像;進入父系氏族社會時期,人們通過“圖騰”和“多神崇拜”來強化聯結紐帶、宣示生存空間、配置生產資源,出現了新的節事形式——“儺舞”祭祀,于是出現了包含“氏族”“部落”等顯示族群凝聚概念的節事影像。進入奴隸社會,“祖先崇拜”“宣揚君權神授”“推行禮法”“娛樂競技”等成為節事活動的主要目的,相應地,表達“階級”“命運”“高低貴賤”“強弱”等內容的節事影像,被作為維系奴隸社會合法性的基本手段在節事活動中被反復強調。到了封建社會,“祭祀天、先祖、英烈”“社會交往與調節”“化民成俗”成為節事活動的重要功能,圍繞“天下”“宗廟”“儒家”等概念的節事影像被強調出來,用以服務于封建社會的統治。新中國成立后,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在祭祀、民族文化建設的基本功能之上,“社會安全閥功能”和“經濟功能”漸漸成為節事的主要功能[15]。“和諧社會”“節事搭臺、經貿唱戲”“中國夢”等概念漸漸成為節事主題表達的主流。相應地,節事影像也在不斷地體現著對這些主題的詮釋。
可以看出,節事的這些影像,從一開始就不是片段的、孤立的、表象的節事片段,而是整體的、系統的、深刻的社會關系的體現。從一開始,節事就通過影像的營造宣示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的本質:權利。當真實的節事活動成為純粹的影像生產流程時,影像本身就代替了節事活動成為真實的存在。
因此,節事從一開始就是精心營造的、專業化的影像。這首先體現在主導節事的人員的專業化(Professionalism)上。從原始人類的巫師開始,有執掌祭祀大權的祭司,有高高在上的皇帝,有宗族家庭的封建家長,還有紅白喜事、社火廟會中的執事。在現代社會,節事活動的組織者更是讓位于節事產業的職業經理人,節事組織之嚴密、產業鏈條之豐滿,已經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從個人的婚喪嫁娶、紀念慶賀、出游,到明星的演藝會、職業運動員的轉會(退役)儀式、官員的就職典禮、NBA明星賽、皇室的公開婚禮;從社區的慈善公益活動、街頭籃球賽、社交派對和健身比賽,到企業贊助組織的音樂會、購物節、新產品發布會、營銷體驗等;從采摘節、登山節、劃水節、四大滿貫網球公開賽,到政府主持的展覽會、交易會、文化節、運動會、選舉公投、狂歡節巡游以及其他國家慶祝活動,乃至國際性的奧運會、世博會、世界杯足球賽、領導人峰會,節事活動的規模越來越大,組織愈發嚴密,節事的專業性也越來越高。現如今,包括我國在內的世界各國高校,紛紛開設了從普通本科到碩博士研究生的節事管理(Event Management)教育課程,以培養從事節事活動的專業人才。
節事的專業化也體現在節事知識體系的建立。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一批行業協會如國際展覽與節事協會(IAEE)先后成立,包括舞臺、燈光、音響在內的視聽娛樂供應商和物流、交通、食宿、通信等行業快速發展,相應的知識體系也逐漸建立。一批學者,包括O’Tool(2002)和Silvers(2003)等在內,開始試圖構建節事管理(Event Management)所需的知識框架,他們廣泛吸收了此前研究者們的成果,在2006年發布了節事管理知識體系(EMBOK:Event Management Body of Knowledge),將核心價值(Core Value)、時間管理(Phases)、進程管理(Process)和運營管理(Domains)納入節事管理的知識體系,整合了戰略管理、財務管理、人力資源管理、市場營銷的學科內容,尤其是引入了項目管理的思想和內容,將節事管理以獨立的面貌呈現在行業從業者和研究者們面前。
節事的專業化還反映在一批相關的行業標準如《英國國家標準第8901號:可持續節事管理》(BS 8901:2009,Sustainable Event Management),甚至國際標準,如《國際標準:項目可持續性管理體系——要求和應用指南》(ISO 20121:2012,Event Sustainability Management Systems——Requirements with Guidance for Use)被制定并發布出來。這一切都被看作是“節事已經成為一個專門的行業”的標志(Bowdin,2011)。節事的專業化,促進了節事成為精心營造的、專業化的影像。
作為精心營造的、專業化的“影像”,節事在現代社會里無處不在,發展成為一個節事影像世界。節事影像的普遍化則宣告了“節事景觀”的誕生。借助索緒爾的符號學原理,“節事景觀”透過“節事影像”的差異化實現了節事商品的極大豐富,信息技術則成功地把節事影像放大并傳遞出去,在激發了節事消費者欲望的同時,成功排除了節事消費者個體的真實需要,營造了節事消費者選擇的幻覺,從而,完成了對其的支配。真正的節事消費者就這樣變成了幻想的消費者,節事景觀是節事消費者幻覺的最普遍形式。
一方面,社會經濟的發展使得對節事景觀的營造越來越盛大。隨著社會生產力水平的提高,社會經濟的所有部門都在高速邁向現代化,標志之一就是城市化。越來越多的人生活在城市,越來越多的商品在那里生產、銷售,商品越來越豐富,以至于人們開始生活在一個商品無處不在、商品居于絕對統治地位的世界。在商品的世界里,商品的龐大堆積開始營造一個又一個景觀,這些景觀堆砌在一起,形成了盛大的景觀社會。在這個社會里,人的存在不再由自己的真實需要構成,而是由景觀堆砌而成。人的需要已經轉化為景觀的需要,這一需要,就是景觀所指向的目標。“在景觀統治經濟秩序的視覺印象中,目標是不存在的,發展就是一切,景觀的目標在于它自身”[11]。由于景觀的商品化本質,其必將呈現出盛大的本質特征:無所不在,又無所不用其極。
另一方面,新技術的發展和節事影像的專業化營造,使得節事的規模越來越大,技術水平越來越高,復雜程度日益上升。現代奧運會再也不是古代雅典城邦國家的小型聚會,而是全世界最優秀運動員和最強大商業公司角逐的戰場。最新的愛丁堡藝術節開幕式應用了全新的激光投影技術,在古老的城堡外墻上營造出美輪美奐的3D場景。而持續半年的世界博覽會則將會展專業化水平展現到了極致:從爭奇斗艷的場館設計到控制洶涌而來的觀眾的排隊方案,從炫目的燈光組合到琳瑯滿目的紀念品商店,無不透露著專業分工的強大力量。種種跡象表明,在景觀社會里,節事產業在日益強大的組織生產體系的保證下,專業性越來越得到強化,組合“影像”越來越專業化。節事景觀越來越精致,也越來越宏大。精心組織、亮麗包裝的節事影像,在資本的力量下,正匯聚成越來越盛大的節事景觀。
對于德波而言,只要不是有機整體,就是分離的,就一定是虛假的。在馬克思的“異化”和盧卡契的“物化”概念的基礎上,德波認為,在景觀社會里,“分離”是普遍存在的,是虛情假意的影像和景觀產生的溫床,因而,“分離是景觀發生的現實社會基礎”“分離是景觀的全部”[11]。
具體到節事景觀來說,這種分離,首先表現在節事景觀掩蓋了人類與節事生產目的之間的分離。人們創造節事活動的本來目的是為了有益于人類自身的全面發展,滿足人類自身的真實需要。但在景觀社會里,節事已經異化為商品,進而通過節事商品的影像化,蛻變為節事景觀了。節事景觀使得節事生產的目的,就是通過節事的景觀異化過程去埋葬節事全部真實的歷史記憶,從而使得節事僅僅成為節事消費活動中人人可以購買的景觀世界里的明星:節事商品。在這個過程里,節事景觀被營造得越是盛大,就越能激發節事消費,也就越能使節事消費者忘掉生產節事的本來意義。試想一下盛大的奧運會的各個具體影像:炫目的開幕式演出、巨大的吉祥物、輪番轟炸的巨幅廣告、無處不在的贊助商標識、頂尖運動員從頭到腳的代言品牌、電視里滾動播出的美女運動員漂亮的服飾發型、精心裝扮的上層社會名流等,這些熠熠生輝的商品影像堆積在一起,匯聚成盛大的奧運會節事景觀,刺激著人們的消費欲望:從奧運會紀念品、運動裝備到購買觀看轉播節目和對高尚、健康生活方式的模仿,人們不自覺地屈從于節事景觀所激發的消費欲望,又有多少人還會記得奧運會更高、更快、更強的精神目標呢?還有,當下各地如火如荼地開展各類節事活動,往往會被冠以“文化搭臺、經貿唱戲”的口號,節事原初的文化意義被粗暴地商品化,簡直就是節事景觀赤裸裸的表演,是對節事存在意義最粗暴的扭曲。因此,節事景觀背后的商品化,實際上就是節事景觀的所有秘密。正是由于這個秘密,資本悄悄地獲得了對節事景觀的統治權。
其次,節事景觀越是盛大,節事的生產者與節事產品、節事生產者彼此之間的距離越是遙遠。如馬克思一樣,德波認為,勞動者的生活越是自己的產物,“他們就越是被排除于這一生活之外”[11]。現實中,這體現在“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的類比情景中:節事的消費者而不是節事的生產者才最終擁有節事產品。例如,作為國際知名的愛丁堡藝術節,原本是為了弘揚高雅藝術,但由于“來自全球的藝術家”群體性的出現,使得愛丁堡藝術節成為各種藝術商品極大豐富的“藝術消費天堂”,藝術本身異化成為藝術景觀。愛丁堡藝術節的節事消費者們肆無忌憚地盡情消費著眾多藝術家所營造的節事影像,而這些影像的背后,站立著的則是酒館、旅店、交通運輸公司、紀念品商店,再后面,則是冷冷的資本在注視著一切。愛丁堡藝術節的消費者和藝術家們,都成為了愛丁堡藝術節景觀的組成部分,在這一景觀所營造的“偽需要”中進行“偽消費”,從而達到“偽滿足”。無論節事生產者,還是節事體驗者,都被作為節事消費者看待,陷入一個又一個節事景觀所營造的節事消費陷阱中。在這個意義上,節事景觀獲得對節事生產者和節事消費者的勝利。這種對節事生產者與節事產品以及節事消費者之間的壟斷,也成為資本控制節事景觀生產的重要條件。
再次,節事景觀完全體現了德波所說的勞動者與非勞動時間的分離。在德波看來,前資本主義時期的游牧與農業社會的生產方式決定了勞動者處于循環時間的靜態社會里,并主動掌控這種時間。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則打破了這種循環時間,代之以海德格爾所批判的機械時間,也即是德波和馬克思所批判的勞動時間。由于擴大再生產代替了簡單再生產,因而勞動時間是不可逆的,而且是擴張型的。這種擴張使得時間建構了社會發展的空間,并進而使得歷史向世界歷史轉變。因此,德波說:“資產階級的勝利也是一場深刻的時間的勝利。”[11]在節事景觀里,時間再次發生了變化。由于節事本身的休閑屬性,節事生產勞動者在休息時間可以進行對節事商品的消費,從而將休息時間轉變為消費時間。這樣,節事勞動者的勞動時間與可消費的非勞動時間又再次統一起來,建立起了一種德波稱之為“偽循環時間”的時間狀態。在循環時間中,人們服從于自然秩序;而在偽循環時間中,人們服從于異化勞動所創造出來的偽自然秩序。后者是一種建立在循環時間的殘余上并以此為基礎建構出的一種新的但又相似的變體:白天和夜晚,工作和周末,周期性的假期等。德波進一步指出:“可消費的時間就是景觀時間。”[11]節事景觀的景觀時間通過對節事勞動者偽循環時間的控制,實現了資本對勞動者時間的完全占有。
值得注意的是,在節事景觀完成對節事分離的過程中,資本主義社會的技術發展,尤其是最近的信息技術的發展,極大地推動了節事景觀的上述分離任務。衛星電視技術、互聯網技術、數字通訊技術、虛擬現實技術等,已經成為節事景觀里必不可少的媒介物和推進劑。正是這些技術,使得移動通信、移動互聯、移動支付成為新技術景觀,催生了節事消費者對擁有智能手機的消費欲望,也使得Facebook、Instagram、微信和QQ等新媒體逐漸取代了報紙、廣播、電視成為更高效的節事傳播工具,反過來更加快速、更加牢固地傳播著新技術景觀的神秘誘惑。新技術景觀甚至也營造了包括E-Bay、亞馬遜、淘寶在內的網絡購物景觀,“在網絡空間中創造出了一個新的購物中心,開辟出了一個心理購物環境,以最奇特誘人的商品種類營造出了各色景觀誘使消費者購買它們的產品”(坎爾那等,2004)。這使節事景觀的觀眾不必離開舒適的沙發去商店購物,只需守在新技術景觀所提供的各種智能屏幕旁邊,就可以享受網絡購物景觀所提供的消費便利,在網絡上購買大量節事景觀里出現的商品。正是在新技術景觀與節事景觀的互相促進、互為景觀的作用下,沉迷在節事景觀里的人們,完全喪失了抵御景觀的能力。
至此,資本通過節事景觀展開的對節事的景觀化徹底完成了對節事的改造,節事不再是來源于社會生活的人類活動,而是徹底的由資本控制的商品。節事景觀的破壞性不在于為節事提供了商品,而在于它將徹底宣告節事的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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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宋淑芳
責任編輯 張慧敏
G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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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905X(2016)10-0094-08
2016-08-25
河南省科技廳2016年度河南省軟科學研究項目(162400410023)
周春林,男,河南財經政法大學旅游與會展學院旅游管理系主任,西北大學經濟管理學院經濟學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旅游文化、節事管理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