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凌子
(北京大學藝術學院,北京100871)
“余欲為無李論”與北宋文化藝術變革之風向
黃凌子
(北京大學藝術學院,北京100871)
在王安石主導的政治經濟變革的同時,北宋文化領域也出現了變革思潮,米芾提出的“余欲為無李論”是北宋文化思潮革新在藝術領域的一種反映。此論固然有當時李成山水真跡流傳少之意,然更深隱之意在于,李成山水畫藝雖多創新,然少古意(即古畫中“平淡天真”“不類人為”意趣),加之后學者陳陳相因,俗不可耐,已不符合新時代對文藝之要求,不足貴,謂之“無李”。米芾貶低李成的山水畫,推崇董源的山水畫,及時指出繪畫領域的問題,對革新北宋的畫風起到了很大作用,也反映了北宋文化特別是文學藝術風向的轉變。
無李論;李成;俗氣;平淡天真;文化風向
北宋王朝經過近百年的發展,到了宋神宗時代,出現了種種社會問題和社會矛盾,有識之士的改革愿望非常強烈。王安石變法就反映了這種傾向。其實,在王安石變法之前,文學藝術等文化領域的變革已經展開,如歐陽修主持的文學變革就在變法之前取得了很大成就。正是在這種變革思潮的影響下,藝術領域也出現了革新的風氣,表現在繪畫領域就是米芾等人藝術觀念的變化。其中,“余欲為無李論”集中體現了米芾新的藝術觀念,值得討論。
米芾(1051—1108),字符章,有米顛、米老、大米等稱號,北宋著名書畫鑒藏家。他在其《畫史》中寫道:“山水。李成只見二本,一松石,一山水。四軸松石,皆出盛文肅家,今在余齋……使其是凡工,衣食所仰,亦不如是之多,皆俗手假名。余欲為無李論。”[1]仔細考究,米芾的話前后是有一定矛盾的。他前文明明說是見過李成山水真跡二本四軸,最后卻突然說出“余欲為無李論”這樣的話,表明米芾此六字本意當并不在于李成真跡流傳之有無、多少上,而在于李成真跡的影響上。
其實,米芾提出“余欲為無李論”,其表面上是說當時李成山水真跡流傳少,更深隱之意在于:李成山水畫藝雖多創新,然少古意(即古畫中“平淡天真”“不類人為”意趣),加之后學陳陳相因,俗不可耐,已不符合新時代對文藝之要求,不足貴,謂之“無李”可也。
這里需要解釋“余欲為無李論”的字面意思。前兩字“欲為”與后一字“論”均很重要,不能簡化為“無李”。“欲為”,想要做;“論”,分析說明事理。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作為文體之“論”是“辨理”“敘理”的意思。米芾的摯友蘇軾平生所撰“論”現尚存《省試刑賞忠厚之至論》《荀卿論》《韓愈論》等50余篇,米芾本人“所著詩文,凡百卷,號《山林集》”,后毀去。現存南宋岳珂所輯《寶晉英光集》八卷,補遺、附錄各一,“所會萃附益未十之一”[2],尚有《論書格》《論書學》等可憑推想米老為“論”之大概。米芾的“欲為無李論”,不是一個一般所謂當時有沒有李成真跡流傳的簡單判斷,而是說他想針對“無李”現象作一篇原因探析之文,以尋其理而得其宜。
米芾提出“余欲為無李論”,到底是想說明什么呢?這里必須將米芾對李成的具體評價結合起來考察。與劉道醇、郭若虛見李成真跡少而評價高幾乎完全相反,米芾所見李成真跡亦少,但對李成的評價卻低,即《畫史》所云“又以山水古今相師,少有出塵格者,因信筆作之,多煙云掩映樹石,不取細,意似便已。……更不作大圖,無一筆李成、關仝俗氣”“李成淡墨如夢霧中,石如云動,多巧少真意”[1]者也。上述評價總的意思是說,李成山水“俗氣”而“多巧少真意”。在中國文化史中,“真”“俗”常聯袂出現,恰相反對。如《莊子·漁父》:“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貴真,祿祿而受變于俗,故不足。”[3]又如南北朝時期的姚最《續畫品》“嵇寶均、聶松”條:“意兼真俗。”[4]“俗”在北宋也有類似的意思,一般是說藝術作品格調、氣韻方面的無形的弊病,患之為終身之疾,幾無藥可救。如《圖畫見聞志·董赟》:“但器類近俗,格致非高。”[5]又如《宣和畫譜·趙令庇》:“世之畫竹者甚多……雖援毫弄巧,往往太拘,所以格俗氣弱,不到自然妙處。唯士人則不然……令庇當以文同為歸,庶不入于俗格。”[5]應該說,以“俗”來評價李成的繪畫,批評是很嚴厲的。
那么,“無李論”是否僅是“一時言之”呢?看來并非如此。事實上,米芾不僅批評了李成,其批評的對象還有李成畫派(實則五代北宋北方山水畫派,包括李成的師父、同學、弟子等,如荊浩、關仝、范寬、許道寧等)。如“關仝粗山,工關河之勢,峰巒少秀氣”“關仝……石木出于畢宏,有枝無干”“關仝人物俗”“王端學關仝人物,益入俗”“范寬勢雖雄杰,然深暗如暮夜晦暝,土石不分”“范寬山水……晚年用墨太多,土石不分”“凡收畫……許道寧不可用,模人畫太俗也”“他圖畫人丑怪,賭博村野如伶人者,皆許道寧專作(李)成時畫”[1]等。
在強烈批評李成的同時,米芾樹立了與“俗氣”相反的藝術標準,即董源的山水畫。米芾對董源山水畫多有褒揚之詞:“董源平淡天真多,唐無此品,在畢宏上,近世神品。格高無與比也。峰巒出沒,云霧顯晦,不裝巧趣,皆得天真。嵐色郁蒼,枝干勁挺,咸有生意。溪橋漁浦,洲渚掩映,一片江南也。”“董源……絕澗危徑,幽壑荒迥,率多真意。”“董源四幅,真意可愛。”[1]以“平淡天真”“一片江南”題目之,更以“唐無此品”“近世神品”“格高無與比也”品第之,贊美之情至極矣。
要知道,米芾所推崇的五代南唐畫家董源,在北宋中前期一直聲名不顯,與李成相比,更是可以忽略不計。最能說明董源原來山水畫地位的是劉道醇的《五代名畫補遺》《圣朝名畫評》二書中竟然不見董源蹤跡;郭若虛《圖畫見聞志》也將董源歸入“王公士大夫”畫家之列,以所見“《滄湖山水》、《著色山水》、《春澤牧牛》、《牛》、《虎》等圖”為立論依據,謂其“善畫山水,水墨類王維,著色如李思訓。兼工畫牛虎,肉肌豐混,毛毳輕浮,具足精神,脫略凡格”[5]。可見,郭若虛對董源山水畫只有風格比較,不但無任何評價,且暗示董于前賢山水畫藝亦步亦趨而少創新之形象。在其眼里,董源只不過是個“兼工畫牛、虎”的優秀花鳥畫家而已。
米芾也知道,要想將董源從一個無名之輩,且身份到底算是山水畫家還是花鳥畫家尚不太清楚,抬到山水畫藝“平淡天真”的至高無上地位,僅靠贊揚董源本人山水畫如何優秀是遠遠不夠的,最好的辦法大概只能是找一個當時在畫壇地位最高、聲名最為顯赫的山水畫大家來加以反襯,山水“古今第一”之李成無疑是最好的選擇。當然,要想通過貶低李成來抬高董源殊非易事,說李成山水畫“俗氣”無疑是最好的切入點。米芾以著名鑒藏家的身份,在批評李成山水畫“俗氣”之同時,對董源的畫風“平淡天真”進行褒揚,再提出“欲為無李論”,就可謂釜底抽薪了。
米芾在批評李成畫派之同時,推揚了董源本人,也如同貶抑李成一樣,同時推崇了董源畫派(實則五代北宋江南山水畫派,包括巨然、劉道士、池州匠、王士元等)。如他評價董源畫派,“巨然師董源。今世多有本,嵐氣清潤,布景得天真多。巨然少年時多作礬頭,老來平淡趣高”“仲爰收巨然半幅橫軸,一風雨景,一皖公山天柱峰圖,清潤秀拔,林路縈回,真佳制也”“蘇泌家有巨然山水,平淡奇絕”“巨然明潤郁蔥,最有爽氣”“池州匠作秋浦九華峰,有清趣,師董源”“趙叔盎家舊有……山石林木人物如董源,龍不俗,佳作也,是龍吞珠圖”“王士元山水,作漁村浦嶼雪景,類江南畫”[1]等。
正是經過米芾的評價和推揚,董源的“平淡天真”成為宋代山水畫的最高境界。米芾的觀點也逐漸被后世的繪畫評論家廣為認同。如元·黃公望十分贊同米芾之論:“米南宮品評,稱董北苑無半點李成、范寬俗氣,一片江南也……作山水者,必以董為師法。”[6]明·董其昌《臨懷素帖書尾》:“余謂張旭之有懷素,猶董源之有巨然。衣缽相承,無復余恨,皆以平淡天真為旨。”[7]清·王時敏《自題〈秋巒雙瀑圖軸〉》:“子久畫平淡天真,從巨然風韻中來。”[8]王原祁《仿黃子久筆(為張南蔭作)》:“大癡得董、巨三昧,平淡天真,不尚奇峭,意在富春、烏目間也。”[8]……由此可見,米芾對董源山水畫“平淡天真”的評價,對提高董源在藝術史上的地位具有重要作用。
米芾批評李成畫派幾乎不留余地,然仔細考察可見,米芾對同為李成傳派的畫院畫家郭熙、宮廷畫家王詵卻未作任何批評,這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圖畫院花鳥畫宋初以來一直盛行北方黃家富貴畫風,畫風之變始于易元吉,經崔白、崔愨兄弟,而成于吳元瑜。《宣和畫譜·黃居寀》:“筌、居寀畫法,自祖宗以來,圖畫院為一時之標準,較藝者視黃氏體制為優劣去取,自崔白、崔慤、吳元瑜既出,其格遂大變。”[5]《宣和畫譜·吳元瑜》:“善畫,師崔白,能變世俗之氣所謂院體者,而素為院體之人,亦因元瑜革去故態,稍稍放筆墨以出胸臆。”[5]時在英宗治平(1064—1067)、神宗熙寧(1068—1077)、元豐(1078—1085)之際。
畫院山水畫自宋初趙幹、燕文貴、高克明、曲鼎以來,一直盛行北方山水畫派畫風,尤以師法李成為主。北宋畫院學李成而成就最大者為神宗朝郭熙。熙擢自民間,深得神宗寵遇,不但很快進位為畫院最高職任“待詔”,且“加獎恩賜,事至稠疊,如錫帶,如升官,如奉使頒衣,如常常支賜,皆不可勝紀”。其畫品為世所重,被郭若虛《圖畫見聞志》評為“今之世為獨絕矣”;《宣和畫譜》嘆云:“則不特畫矣,蓋進乎道歟!”郭熙還善繪畫理論思考,著有《林泉高致》(由熙子思整理成書)。郭熙既是因學李成而成功,更是以變李成而成功的。在神宗任用王安石等進行如火如荼的政治改革的背景下,郭熙具有強烈的變革宋初以來因循李成畫風之意識。其《林泉高致·山水訓》曰:“人之學畫,無異學書。今取鐘、王、虞、柳,久必入其仿佛。至于大人達士,不局于一家,必兼收并覽,廣議博考,以使我自成一家,然后為得。今齊魯之士,惟摹營丘;關陜之士,惟摹范寬。一己之學,猶為蹈襲,況齊魯關陜,幅員數千里,州州縣縣,人人作之哉?專門之學,自古為病,正謂出于一律。……人之耳目,喜新厭故,天下之同情也。故予以為大人達士不局于一家者此也。”由此可以看出,郭熙深刻意識到藝術衍化本于人心人情之變,如其所說“人之耳目,喜新厭故,天下之同情也”。他反對專門之學(反感“齊魯之士,惟摹營丘;關陜之士,惟摹范寬”,實則對畫院前輩燕文貴、高克明、曲鼎等專學李成等表達了不滿),倡導“不局于一家,必兼收并覽,廣議博考,以使我自成一家”。而事實上他自己的成功也正源于此。正如郭若虛《圖畫見聞志》中關于郭熙的傳論所云:“雖復學慕營丘,亦能自放胸臆。巨障高壁,多多益壯,今之世為獨絕矣。”神宗之所以寵遇郭熙,宮里甚至出現“一殿專背熙作”的盛況,究其原因,是郭熙大膽革新了畫院宋初以來陳陳相因之山水畫風也。這也是為什么當時米芾幾乎批評盡了李成畫派,卻未對李成畫派中成就最高的郭熙有半點貶低之原因。
駙馬都尉王詵為北宋著名宮廷畫家,英宗(神宗父)女婿,擅弈棋,工書法,通琴棋笙樂與書畫鑒藏佳話,精畫,尤善山水。在取法唐王維、宋初李成水墨山水之同時,既師法唐李思訓、李昭道父子之青綠山水,又師法文同,兼擅墨竹,好畫古松。如《宣和畫譜·王詵》:“詵博雅該洽,以至弈棋圖畫,無不造妙。……而詵落筆思致,遂將到古人超軼處。……即其第乃為堂曰寶繪,藏古今法書名畫,常以古人所畫山水置于幾案屋壁間,以為勝玩。”《畫繼·王詵》:“其所畫山水學李成,皴法以金碌為之,似古。今《觀音寶陀山狀小景》,亦墨作平遠,皆李成法也。”[5]《圖繪寶鑒·王詵》:“學李成山水,清潤可愛。又作著色山水,師唐李將軍,不古不今,自成一家。畫墨竹師文湖州。”[9]。
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畫院畫家郭熙和宮廷畫家王詵,雖然也學習李成,但在實踐中卻又避開了李成繪畫的缺陷,對繪畫藝術有了一定的革新,其革新意識得到了米芾的期許。在米芾眼里,郭熙和王詵是既師古又革新的畫家。北宋畫苑以畫院畫為重點、宮廷畫為中心,而此兩者畫風變化即始于此時。也即是說,米芾提出“欲為無李論”時,神宗朝畫院郭熙、宮廷畫家王詵主導的北宋山水畫變革已經開始,二人可謂是在當時畫學革新方面進行了實踐。
通過前面的分析可知,米芾“欲為無李論”從字面上看是當時李成真跡少之意,實則隱含打壓、批評陳陳相因的北方山水畫派、推揚式微之南方山水畫派之意,是為當時山水畫的革故鼎新在輿論方面造勢。須進一步追問的是,米芾何以如此?實際上,米芾“欲為無李論”,反對李成畫風,推崇以董源為代表的畫風,與當時政治和文化的革新風氣有著直接的關系。換言之,藝術的革新是政治尤其是文化革新的重要組成部分。
變法與反變法是神宗熙寧初以后北宋文人政治生活中的最重要事件。主張和支持變法者被視為新黨,朝臣中以王安石、曾布、章惇、韓絳等為代表,背后有神宗、哲宗等的支持;反對變法者被視為舊黨,朝臣中以韓琦、司馬光、歐陽修、蘇軾、呂公著、文彥博、范純仁等為代表,背后有宣仁太后(英宗皇后,神宗生母,實際執掌朝政9年,1085—1093)的支持。就變法一方言之,凡與己持異議者,王安石等皆稱之為“流俗”;而與己一派者,則稱之為“通變”。在這樣的立論下,“流俗”與“通變”之爭貫穿這一事件始終。如變法之初,王安石上神宗萬言書曰:“臣之所稱,流俗之所不講,而議者以為迂闊而熟爛者也。”[10]后來又上書曰:“陛下欲以先王之正道勝天下流俗,故與天下流俗相為重輕。流俗權重,則天下之人歸流俗;陛下權重,則天下之人歸陛下……”[10]而反對變法者上書則稱:“安石強辯自用,詆天下公論以為流俗,違眾罔民,順非文過。”“輕用名器,淆混賢否:忠厚老成者,擯之為無能;狹少儇辯者,取之為可用;守道憂國者,謂之流俗;敗常害民者,謂之通變。”“今天下有喜于敢為,有樂于無事。彼以此為流俗,此以彼為亂常。畏義者以進取為可恥,嗜利者以守道為無能。”[10]在這種背景下,當時新舊兩黨雖均激烈反“流俗”,新黨已如上引。在新黨舊黨之分中,有一個人物比較特殊,在文藝領域里又是最有影響的人物,這個人就是歐陽修。從政治觀點看,將歐陽修列為舊黨應該沒什么疑問,因為神宗熙寧二年(1069年)王安石實行新法時,歐陽修對“青苗法”有所批評且未執行。但是熙寧五年(1072),歐陽修就辭世了,能否將其劃為舊黨值得商榷。但是歐陽修確實是反對“流俗”的,這是毫無疑問的。他在《跋學士院御詩》中說:“時人喧然,共以為非。蓋流俗習見近事,不知學士為禁職,舊制不通外人也。”[11]被明確列為舊黨的蘇軾于熙寧四年(1071)《上神宗皇帝書》曰:“故仁宗之世,議者譏宰相但奉行臺諫風旨而已。圣人深意,流俗豈知?臺諫固未必皆賢,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須養其銳氣而借之重權者,豈徒然哉?將以折奸臣之萌,而救內重之弊也。”[12]蘇軾《上蔡省主論放欠書》曰:“尋常無因緣,固不敢造次致書,今既有所欲言,而又默默拘于流俗人之議,以為跡疏不當干說,則是謂明公亦如凡人拘于疏密之分者。”[12]
歐陽修、蘇軾等人在政治上固然可被視為舊黨,但在文化上是否也一味地保守守舊呢?考察所謂舊黨的文化觀念,我們幾乎可以得出一個相反的結論,那些在政治上屬于舊黨的人士,在文化上的變革意識卻非常強烈,這種變革意識在文化藝術領域體現得尤為鮮明。其中,歐陽修、蘇軾等舊黨在文藝領域反“流俗”“俗氣”不遺余力,最有代表性。
我們不妨通過考察當時歐陽修、蘇軾的文藝觀來說明這個問題。歐陽修在《跋唐李藏用碑(太和四年)》中說:“玄度以書自名于一時,其筆注柔弱,非復前人之體,而流俗妄稱借之爾。故存之以俟識者。”[11]歐陽修《鑒畫》:“蕭條淡泊,此難畫之意,畫者得之,覽者未必識也。故飛走、遲速、意淺之物易見,而閑和、嚴靜、趣遠之心難形。若乃高下向背、遠近重復,此畫工之藝爾,非精鑒者之事也……此字不乃傷俗邪。”[11]“蕭條淡泊”蓋平淡也,在歐陽修看來,難畫的“蕭條淡泊”之意、難形的“閑和、嚴靜、趣遠之心”,是一種至高的、與俗相反之境界。歐陽修論“天真”與“蕭條淡泊”一致,如其《李晸筆說》:“古人各自為書,用法同而為字異,然后能名于后世。若夫求悅俗以取媚,茲豈復有天真邪?”[11]“悅俗以取媚”與“天真”恰相反對;“外絕世欲,內養天真”[11],“世欲”即世俗欲望也,亦與“天真”相反。蘇軾亦常以“俗氣”論文藝,如其《答子勉三首》:“深沉似康樂,簡遠到安豐。一點無俗氣,相期林下風。”《與大覺禪師璉公二首(之二)》:“最后方寫年月撰人銜位姓名,更不用著立石人及在任人名銜。此乃近世俗氣,極不典也。”(“典”即“古典”)《與滕達道四十五首(之四十五)》:“某啟。部民董遷,篤學能文,下筆不凡,非復世俗氣韻。”可見,在蘇軾看來,“俗氣”即無古典氣之“世俗氣韻”。蘇軾亦以“俗氣”論畫,其《又跋漢杰畫山二首》之一曰:“唐人王摩詰、李思訓之流,畫山川峰麓,自成變態,雖蕭然有出塵之姿,然頗以云物間之。作浮云杳靄,與孤鴻落照,滅沒于江天之外,舉世宗之,而唐人之典刑盡矣。近歲惟范寬稍存古法,然微有俗氣。漢杰此山,不古不今,稍出新意,若為之為已,當作著色山也。”[12]范寬之所以“微有俗氣”,是因為“稍存古法”;宋漢杰畫山之所以不俗,是因為“不古不今,稍出新意”。總之,當時文藝欲不俗,須既有古法(古典、傳統)又有創新,即現在所謂繼承傳統與創新并重,或在繼承傳統基礎上創新也。就此而言,李成受到批判主要是由于其創新多而古法不足也。李成為五代宋初人,而僅師法唐末五代荊浩[6],幾相當于以當代人為師,與“善畫山水,水墨類王維,著色如李思訓”之董源相比,傳統淺薄可知也;劉道醇《圣朝名畫評》:“成之命筆,惟意所到,宗師造化,自創景物,皆合其妙。”[4]不僅歐陽修、蘇軾如此,米芾的朋友沈括也有類似的觀點:“又李成畫山上亭館及樓塔之類,皆仰畫飛檐,其說以謂‘自下望上,如人平地望塔檐間,見其榱桷。’此論非也。大都山水之法,蓋以大觀小,如人觀假山耳。若同真山之法……似此如何成畫?李君蓋不知以大觀小之法,其間折高折遠,自有妙理,豈在掀屋角也?”[13]李成畫山上亭館及樓塔,皆仰畫飛檐,創新性極強,然與“大都山水之法,蓋以大觀小”古法相左,于古不典也,而為米老友人沈括譏為“掀屋角”。米芾批評李成山水“俗氣”,與歐陽修、蘇軾、沈括等反對“流俗”是一致的。
在反對“流俗”的同時,歐陽修、蘇軾等也提倡“平淡”“天真”,這與米芾評價董源“平淡天真”是同一個聲調。蘇軾對“天真”的看法與歐陽修一致,如其《又一首答二猶子與王郎見和》:“古來百巧出窮人,搜羅假合亂天真。”[12]《送竹幾與謝秀才》:“平生長物擾天真,老去歸田只此身。”[12](“長物”,多余之物也)《次韻水官詩》:“高人豈學畫,用筆乃其天。”[12](“天”,即天真)《書張長史草書》:“張長史草書,必俟醉,或以為奇,醒即天真不全。”[12]
相比之下,我們尚未看到變法總設計師王安石等提倡“平淡”“天真”的具體例證。但這并不能說王安石不提倡文化領域的變革,而極有可能的是,王安石忙于政治經濟方面的革新,對文化方面的革新做的不多。他當時在文化上的主要建樹,就是大力倡導帶有官方性質的儒學流派——王氏“新學”。而文藝方面的革新,王安石顯然還無暇顧及。
王安石變法固然是在政治經濟領域,但其引發了文化上的變革意識,與文化藝術領域革新的推動顯然是有因果關系的。從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文學藝術作為文化的敏感地帶,已經先知先覺地走在了革新前列,如歐陽修對當時文壇文風的改革就是典型的例子。
歐陽修對文風的革新幾乎是文學史研究的共識。他在做禮部貢舉主考官主持進士考試時,提倡“平淡典要”(“平淡”,先指人的品性渾厚淡泊,后特指詩文、書畫風格自然而不事雕琢;“典要”,定準、典常要會也,指經常不變的準則、標準)文風,“擺棄時俗故步”“以古文倡率學者”“一時文字大變從古”,對此前北宋“以新奇相尚”“怪僻”之文風(“昆體”)轉變影響極大。史書評價說:“國朝接唐、五代末流,文章專以聲病對偶為工,剽剝故事,雕刻破碎,甚者若俳優之辭。如楊億、劉筠輩,其學博矣,然其文亦不能自拔于流俗,反吹波揚瀾,助其氣勢,一時慕效謂其文為昆體。時韓愈文,人尚未知讀也,修始年十五六,于鄰家壁角破簏中得本,學之。后獨能擺棄時俗故步,與司馬遷、賈誼、揚雄、劉向、班固、韓愈、柳宗元爭馳逐,侵尋乎其相及矣。是時尹洙與修亦皆以古文倡率學者,然洙材下,人莫之與。至修文一出,天下士皆向慕,為之惟恐不及,一時文字大變從古,庶幾乎西漢之盛者,由修發之。”[11]
米芾的繪畫理論與其對李成、董源、郭熙、王詵等人的評價,與歐陽修、蘇軾等文風、畫風的革新態度是一致的,或者說根本上是對歐、蘇等人文化革新的一種響應。米芾批評李成“俗氣”、董源“平淡天真”,既是當時反流俗語境所賜,又更多受到歐陽修、蘇軾、沈括等舊黨提倡之影響。也即是說,米芾“欲為無李論”固然有當時李成山水真跡流傳少之意,然更深隱之意涵蓋在于,通過對李成山水畫藝的評價,指出其雖多創新,然少古意、古法、古典(實指古人畫中“平淡”“天真”“不類人為”意趣),加之后學陳陳相因(“今齊魯之士,惟摹營丘”),已不符合新時代對文藝之要求,不足貴,謂之“無李”可也。而當時五代南唐董源及其傳派既已式微,且具備“平淡天真”的古典意趣,更符合新時代的要求,故米芾推揚之也。
綜上所述,雖然米芾在政治上更傾向于舊黨,但論及文化領域的革新,其與歐陽修、蘇軾等是一致的。從更為宏觀的角度看,以王安石為代表的新黨,主要側重于政治經濟方面的改革,而一些所謂的舊黨,文化個性的意識也非常明顯。所以,在神宗朝,普遍彌漫著一種強烈的革新意識,只是不同群體所側重的領域不同而已。而米芾的“欲為無李論”,則是神宗朝文化革新意識在繪畫里的一種表現,是那個時代文化領域里求新求變的總風向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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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胡道靜.夢溪筆談校證(卷十七)[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責任編輯 宋淑芳
責任校對 王小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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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7-905X(2016)10-0102-05
2016-07-28
黃凌子,女,四川成都人,北京大學藝術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美術史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