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過程都只經歷一次

秋雪

我們為什么要贊美青春期，卻要嫌棄更年期？

年齡不是我考慮的事，更年期更不是

周末回娘家時，我照例朝杜曉楓的陽臺上看，她果然在，沖我招手，還說她已搬了過來，讓我得空時上去坐會兒。

屋子里已收拾妥當，家具、電器、小擺設，一應俱全。我卻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你一個人住？”果然，曉楓告訴我，她已跟老公分居，正式拉開離婚的序幕。我的心一緊，擔憂地看著曉楓，卻不知如何安慰她。

七八年前，曉楓是我的同事，負責行政和人事。當時為了理順我和另兩個新進職員的社保關系，曉楓據理力爭，上司翻白眼拍桌子，她也沒妥協。我欣賞曉楓的個性和風格，就是跳槽后也一直與她保持聯絡。兩年前，曉楓忽然在我娘家所在的小區添置了一套房子，既不出租，也不入住。她說她喜歡有一個獨立的空間，讓自己能在妻子、母親和職員的身份之外，做回自己。

每個周末白天，曉楓都會來這里打掃一番，開窗透氣，給花草澆水施肥。而我，也會在看望父母的時候，順腳到她那兒坐一會兒。

曉楓的老公老錢跟年輕女助理過從甚密，已不是秘密。幾個月前，曉楓告訴過我，她需要忍耐一陣子后才會做出決定。此刻，她給我斟了一杯茶，“前陣子我說要忍耐，是因為兒子面臨高考，我不想在這當口兒打擾兒子。現在高考結束了，我跟老錢提出離婚，他卻很不爽氣，我干脆搬出來，讓他早點兒下定決心。”說完她離開沙發，開始用幾枝玫瑰做一個插花造型。她是插花愛好者，還利用年假專門去日本學過花道。

很快，一個簡潔卻散發熱烈意象的插花造型出現在我眼前，我的贊美卻很敷衍。曉楓45歲了，女人到了這個歲數通常求穩，既然老錢已有悔意，她何必非要離婚，白白便宜那小三兒？

曉楓淡淡一笑。我不是第一個勸她保住婚姻的朋友。幾乎所有人都勸她別離婚，幾個閨蜜甚至直言不諱，她就要進入更年期了——離婚后，哪個男人會跟一個更年期的女人談戀愛？

“年齡不是我考慮的事，更年期更不是，婚姻才是約束我過另一種生活的契約關系。”

不考慮年齡？這話似曾相識，是法國作家、《情人》的作者杜拉斯說的。這位特立獨行的女人，一生都在談戀愛，從十來歲到80歲，情人無數。

可是，杜曉楓不是杜拉斯。

曉楓說得灑脫，我卻只能當她飽飲了幾碗心靈雞湯，自己給自己鼓勁兒。

喜歡現在的自己，甚至超過二十歲出頭時

第一次在曉楓家見到老許，是次年冬季，初雪的下午。老許抱著半打罐裝啤酒，拎一只保溫包，跟我一塊兒站在曉楓家門外。

很快我就知道了，保溫包里裝著新出鍋的炸雞。韓劇《來自星星的你》風靡全國，初雪的時候吃炸雞喝啤酒，是這年冬季最浪漫的事。

老許比杜曉楓大三歲，妻子早逝，女兒在國外讀書。我見他外形儒雅，談吐不俗，幾乎立刻巴望著他跟曉楓能修成正果。

曉楓要了炸雞，卻拒絕了啤酒，自顧自開了一瓶來自澳洲的西拉干紅葡萄酒。

紅酒是小楊送的——不久后我便在曉楓的微信朋友圈里認識了他，他用全民K歌APP為曉楓唱了一首歌，歌很老，他唱得卻比原唱還動情，歌的名字叫《耶利亞女郎》。

離婚后的杜曉楓，真的過上了跟同齡人不一樣的生活，接二連三遇到的男人，盡是單身的、年齡相當的、有魅力的男士。小楊比她年輕幾歲，四十剛出頭，未婚，在網上經營著一間洋酒商行。

“選老許吧！”我推心置腹，提出自己的建議。“至少，你不會有性生活的壓力。而小楊，他還年輕，他激情滿滿，他可能還想要個孩子，而你，已經過了47歲。”

我看著曉楓。我們每周都會見面，我知道她會忽然之間面色潮紅，汗水不歇。我還知道，有一回，老朋友足足跟隨她一整個月才離開。跟幾年前相比，她的體態略微豐腴了些，皮膚仍有光澤，卻是護膚品和化妝品的功勞。她老了，連眼睛里的內容，都比幾年前要多。

她不說，但我知道，她正在經歷女性一生中的非常時期。

杜曉楓遞給我一杯加了白蘭地的愛爾蘭咖啡。“我說我喜歡現在的我，甚至超過二十歲出頭時的自己，你相信嗎？青春當然是好的，卻有淺薄的一面。現在我跟男人交往，不是為了結婚，更不是為了生孩子。我不明白，你，還有她們，為什么把更年期看得那么可怕？”

我被問住了。

門外春光燦爛，一樹粉玉蘭花映在曉楓的窗口。人與人真是不同的吧！曉楓，她是沒有年齡的女人。

耳邊傳來小楊的歌聲：很遠的地方有個女郎名字叫做耶利亞，有人在傳說她的眼睛看了使人會年輕，如果你得到她的擁抱你就永遠不會老，為了這個神奇的傳說我要努力去尋找。

每一天都新鮮，每個過程都只有一次

春去秋來，又一個夏天到來時，曉楓的工作室悄然開業。

小楊和老許成了朋友！不，準確地說，他們和曉楓，成了工作上的搭檔。杜曉楓業余時間教插花，小楊和老許開品酒會。三個年齡加起來快有150歲的人，像少男少女一樣，在一個40平米的房間里玩得不亦樂乎。

最有趣的是，曉楓的前夫老錢，竟然也來參加在前妻工作室舉辦的品酒會。娶了女助理的老錢，沒法停止跟曉楓的往來。畢竟他們共同生活過二十年，還有一個正在念大學的兒子。

周末下午，我去曉楓的工作室探訪。

插花課程已結束，曉楓在為次日的紅酒品飲會布置會場。她將百合的莖小心剪開，在清水中滴入兩滴洗潔精。這是讓百合延長花期的妙方，我卻是第一次見到。

花有保鮮妙方，人也有。曉楓看上去精神飽滿，充滿活力，到底是什么讓她如此年輕態？

待她收拾完畢，我邀滿頭大汗的她吃一杯冰飲。曉楓謝絕，久違的老朋友不期而至，“恐怕，這是它最后一次造訪了……”曉楓對我微笑。

哦，杜曉楓，她不是青春不老，她的更年期，甚至來得有點兒偏早。離婚次年她已出現更年期的癥狀。“但又怎樣呢？”她說，“像接納初潮、接納青春期一樣，接納它，足矣。生命有周期，生活卻沒有，每一天都是新鮮的、珍貴的，每個過程都只經歷一次，我們為什么要贊美青春期，卻要嫌棄更年期？”

我若有所思，曉楓的微信提示音卻打斷了我們的漫談。點開手機，曉楓臉色微變。前夫的嬌妻發來污言穢語，痛罵曉楓沒有自知之明，更年期的女人了，妄想收復老錢這塊失地。

老錢的電話緊隨而至，抱歉地請曉楓諒解，新妻正在孕中，恐怕有孕期焦慮癥。

曉楓說：“看吧，只要你愿意，人生每個時期都能找到焦慮和虛度的理由。”我開玩笑地要求她抱抱我，“你可是耶利亞女郎，得到你的擁抱，我就什么都不會怕！”

——對我而言，即將到來的非常時期，以及未來的每一天，也都值得我去擁抱和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