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木星

B.C

離于愛者，無憂無怖

宜封存，忌想起

本年度最后一日。桌面臺歷說，今日宜封存，“當初的欲望已是記憶。”

辦公室一派喜洋洋節日氣氛。行政部在發米面糧油橙子柚子，剝開的柚皮香到暈。少女單身狗在討論晚上去看某衛視跨年演唱會，蜜運中的大好青年要與友人攜手飛去沙巴消磨時光，已婚男在跟兒子的老師通電話賠禮道歉，因為兒子在學校跑太快撞掉了女同學本已搖搖欲墜的門牙。

已婚婦女在發情緒病。

不想理。

她戴上耳機，把Hans Zimmer轟到最大。

當晚被女友帶去一間餐廳吃飯。

餐廳在雜亂城中村內，路窄人多，車行困難。上到餐廳，綠衫老板前來招呼，原來女友是熟客。點了酥炸生蠔、耦盒、招牌鴨及其它涼菜熱菜點心若干，朋友說，這間店好多香港明星常來幫襯，連蔡瀾也來過，且是不請自到。真正酒香不怕巷子深。

她不說話，埋頭吃。

女友的小女兒四處跳躥，取下頭上的花冠給她戴上，又拿過她的手機給她拍照。

她對著鏡頭微微笑。

小朋友：“阿姨，你怎么不笑。”

她：“我在笑呀。”

小朋友：“你笑得不開心。”

朋友的老媽媽幫腔：“妹妹仔，你歡容D啦！”

那一刻如醍醐灌頂。原來她自以為在笑，卻笑得不開心。

小朋友貼著她的臉說：“阿姨，我要送你一只蝴蝶做新年禮物，不，我要送你比蝴蝶更好的禮物！我還要把班上的同學都介紹給你認識！我們班的同學，有李明菜、黃子鋒、羅之之、李明菜……”

她捧著小朋友的臉，笑出聲來：“錯錯錯，李明菜都說兩次了啦！”

從餐廳出來，女友說還有跨年節目，邀她一起。她說不了，今晚要早睡，明早跑海島馬拉松。

當初的欲望已是記憶。最后一日，宜封存，忌想起。

戒斷期最難將息

到家10點，一條微信跳出來：新年快樂！祝身體健康，工作順利，心情愉快！

她冷笑一聲刪掉。

兒子請求視頻通話。她點開，兒子在異國的早晨對她說新年快樂，鏡頭中窗外有雪。

放下手機，電話又響。那頭說：“你還好吧？怎么聽聲音有點啞。”

“你才啞。我活得不知幾好。”

那頭笑起來。她也笑。

離婚十多年，與前夫早已和解。當初分開原本也無大問題，無婆媳矛盾，無金錢觀差異，無出軌，無世仇，最大分歧是她在南方不想回北方，他喜歡北方不想來南方。如今分隔兩城，彼此還常通電話互致問候，遇到兒子的事情有商有量，她偶爾在電話中信口胡說他也不介意，彼此認真聊天竟像是朋友，這讓她感覺甚好。不過，兒子有次對她說：“媽媽，爸爸也一直是一個人。”她笑笑：“So？”

兒子知趣地閉嘴。

她總告訴自己，時光向前，人不可回首。

這些年她也不是沒交過男朋友，無奈都沒能長久。好在她原本對婚姻就不抱熱切期望——只要過得好，單身或是已婚有什么緊要。

還有兩小時，這一年就要結束。她深吸一口氣，想，能健康活著，看2016到來，比起那些生病的、抑郁的、已死的，總該值得微笑吧。

除了一件事。

她拿起手機，再次點開微信。剛才那個發微信祝她新年快樂的人，聊天頁面已空無一字。整個人仿佛從這個世界消失。

饒是這樣，還是不能忘。

戒斷期最難將息。

亦無非是個俗套故事

她和他，待事過境遷回頭看去，亦無非是個俗套故事。自始至終，她的理智都醒著在叫停，無奈除了頭腦，一切淪陷，她身不由己。

他已婚，她離異，貌似這也能撐起一出蹩腳大戲——只需往里填充若干無聊細節。

她試著把自己的種種瑣碎填進劇情，發現橋段竟然沒一個新的。

比如，他對她說：中學時每次走過你身邊，都會心跳。

她說：希望自己能再好點，等我們八十歲的時候，如果相見，還能讓你心跳。

想到這里她真的放聲大笑：若無心跳，他早已不在人世——他是否該謝她救命之恩？

也有不一樣的。她去歐洲旅游，他會搜索當地的天氣預報，巴黎、馬德里、里斯本，溫度高低，風晴霧雨，一路發給她；她某晚突然腰痛，在微信上告訴他，正在上班路上的他即刻將車停到路邊，告訴她治療的偏方——用晾衣服的夾子夾在耳輪的穴位，可治腰疼。她試了，耳朵痛到不能呼吸，直到凌晨痛醒，她胡亂把夾子取下，卻發現腰痛已輕了許多。

隔著十幾小時的時差，每晚她要睡了，他還沒醒，于是她會等，等到夜半零點，只為了聽他說一句：乖，你快去睡。她覺得地球轉動比從前快很多，每天每天，她的白天結束，緊接著是他的白天；他的夜晚結束，緊接著是她的夜晚。地球不停轉，她和他永不相見。

實際上她和他一次也沒有見面。隔著一個大洋，他發過一首劉明湘版的《漂洋過海來看你》給她，說，記憶中你的聲線跟她很像。她笑：我更喜歡楊宗緯的版本，而且，我早不是你記憶中的18歲少女。

他執著地，不接受她已然是一名45歲的中年婦女。

在他的記憶里，她永遠是那個溫柔明媚，說話小小聲，見人就臉紅的高中女生。

他不肯相信時光過去30年，她見過太多亦失去太多，已然是一名歷經滄桑的女戰士。

他看她的照片，不接受她中性的側臉。他甚至覺得她的名字都太過男性化。方植，伯父當年怎會給你起一個這么硬朗的名字？他給她起了一堆女性化的名字，說：這才是你。

她冷笑：你真是癡人說夢。

她看過他太太的照片，典型的中產階級婦女，豐滿，溫婉賢淑。她自嘲地想，兩相對比，自己簡直就是一個沒心沒肺的男人啊。

他習慣了被女人崇拜，而她并不打算活在一個重度直男的期望圖景里。

三十年足夠改變太多。三十年來，他們生活在不同的國家，過著不同的生活，身邊是不同的人——怎可能在所有問題上認識一致？

她不斷告訴自己，差異才是吸引之源，況且，能有淡薄歡愛，在這世上已是難得，要珍惜。

然而她不能不說是個太作的女人。敏感、玻璃心、神經質、情緒化、自把自為，統統可以拍到她身上做黑標簽。而他希望她永遠溫柔愉悅，永不亂發脾氣，永遠有紅紅笑臉，某天相逢時在他身邊可以小鳥依人——他身型高大，她在照片上見過他太太在他臂中小鳥依人的樣子。

錯了，全錯了。

每次我們說再見

她承認自己太作。

她無數次發脾氣刪掉他的微信，他無數次再加上她。其實在別人眼中她從來是個好脾氣的人，哪怕委屈自己也不傷害別人的那種。不知為何，在他面前，她就是放肆，愛生氣，使小性子，亂說話。

然后，直到新年第一天，被折磨了無數次的他，已經這樣跟她說話：祝你新年快樂，身體健康，工作順利。

好吧，我錯了，對不起。

她不再刪他的微信，卻從此一言不發。賈樟柯說人生中每個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那么，就這樣了吧。向前走，不要回首，捱過戒斷期就是生天。

只是她仍舊會想他。想他這件事有癮，沒有就會死。

但是，她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倘若沒有了自我，變成一個別人想象中的人，會比死更冷。

睡不著的夜晚，她從床上起來，坐在空曠客廳里，戴著耳機聽音樂。聽得最多的是“每次我們說再見，我死一點點”——有時聽Nina Simone的，有時聽陳奕迅的。她尤愛Eason的現場版，歡呼聲從耳機深處傳來，震耳欲聾，聽歌的人瞬間被淹沒，要多好有多好。

然后Eason說：“晚安各位，多謝你們。Goodbye。”

她就會很高興，想，總算是死了一點點。

她和他終有一日會見面嗎？這個歲數，終歸是見一面少一面了。有一件事她沒有告訴他，在微信上跟他說話，哪怕發飆，哪怕不開心，她心里也是珍惜的——終歸是說一句少一句了。

就像這一晚，凌晨三點她忽然醒來，再也睡不著。她開燈，拉開床頭抽屜找滴眼液，卻瞥見了幾只紅色塑料晾衣夾——他讓她夾在耳朵上治病，痛得她不能呼吸的夾子，她竟然忘記了放回陽臺上的儲物柜去。

忽然眼淚迸濺。

海島馬拉松

就算不能同路，總是情深過一場。

很久以前，他對她說，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多運動，多穿紅色衣服。

她在他的督促下開始跑步。她從前練習瑜伽，后來發現，跑步比瑜伽有更激烈的形式，她要從形式做起。從第一次的一公里，漸漸地她跑到五公里、六公里、八公里、十公里。她有了一幫跑步的朋友，他們交流跑步的經驗和感受，其中有個大學教授，他跑過波士頓馬拉松、東京馬拉松、臺北馬拉松……經常在微信群里曬獎牌。她看著這些生機勃勃的朋友，覺出了自己的渺小可笑。

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

但她仍要多謝他，是他讓她的生活從此不同。

元旦這天，她要去參加海島馬拉松。她想看清晨的海島日出，想吹海風，聽海鳥叫，看海水湛藍。群里的朋友替她報了名。

然而就在那天，她出了事。

不知是因為頭晚沒睡好，還是整個人不在狀態，剛跑出半小時，她就體力不支，面色發紫，暈倒在地，被一路尖叫的急救車送入醫院。

不再記得

在醫院里，她被搶救過來。可是，當醫生和護士問起她的家人，她不再記得任何一個電話號碼。

她沒有家人，孤身一人住在此地。她的孩子在另一個國家，她的前夫在另一個城市。朋友呢？同事呢？她的手機在路上不知掉到了哪里，而由于極度缺氧，她腦中竟然一個電話號碼也想不起。

她冥思苦想，仍不得要領。

護士把她按在床上，讓她好好休息，不要再想。她躺不住，待護士走開就溜下床來，在病區里走來走去，思考到面色再度發紫。

護士再度將她強按回病床。

她躺在床上，百無聊賴地看著白色的布幔被窗外的一絲小風吹得蕩來蕩去。然后忽然有一下，她腦中靈光閃現，一個電話號碼跳到眼前。

她大聲呼喚護士。

護士哭笑不得：“姐姐，現在是什么年代了，你給的手機號碼還是八位數的……”

她堅定地說：“這是我先生的號碼。”

護士再與她確認：“你的名字？”

她答：“方植。方正的方，植物的植。”

她不能不贊嘆聰明穎悟的護士，竟然根據這個號碼，聯系到她的前夫。

他坐飛機趕來，把她從醫院接回家。他給她煲粥，端來喂她吃下，替她掖好被子，照料她睡覺。

她半夜醒來，看見他在陽臺上抽煙。她不做聲，站在他旁邊，一起看外面的夜。遠處仍有車河流動，光帶閃爍，這是新年的起始，這座南方城市整夜未眠。

他拍拍她的肩：“多穿點，風大，別受涼了。”

她 ：“我們還能成一家人嗎？”

他：“反正我未娶你未嫁。”

她想想：“還是不了。就這樣，挺好。”

他：“也是哈。”

離于愛者，無憂無怖

佛經說：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她丟了手機，也不再記得那個曾經每天情緒為之起落的微信號。就這樣過了幾天，有同事聯系不上她，打她家里座機，她才想，還是有個手機比較好。她買來一只樣式簡單的手機，裝上微信，發現那個微信號還好端端地在好友通訊錄里，沒有任何一句信息。

就這樣吧。

很快就是春節。她看他某天在同學群里說，預祝各位同學新春快樂。

她想起他預祝她身體健康，事業順利，新年快樂。

大笑。

離于愛者，無憂無怖。

她記得之前樸樹為《聶隱娘》 宣傳片唱過一首《在木星》，有報道解讀說，木星是神話中的宙斯，代表靈魂已戰勝塵世的經歷。但是，關于《在木星》為什么叫《在木星》，樸師傅自己的回答是——

“不是所有事都有原因。”

那么，就這樣吧。

就讓時光倒退回27年前，她看見分別那晚，那個18歲少年對她說著晚安，漸漸沒入黑暗。

晚安，晚安，晚安。

這一夜，本城氣溫最低16度，吹清勁東風，有微雨紛紛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