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方
(湖州師范學院文學院,浙江湖州313000)
城市雅集、文學場域與湖州城鎮文化的建構
——以北宋湖州六客亭雅集及其經典化為核心的探索
劉 方
(湖州師范學院文學院,浙江湖州313000)
士大夫集中活動于一些著名的城市空間之中,必然會使他們的文化活動與文學創作,共同受到來自已經建構起來的一些城市經典文化意象的強烈影響。不僅如此,他們還會在這種影響下,努力去模仿和強化這種城市文化意象。而他們自己在這一城市空間中的文化活動與文學創作,也將參與建構新的城市文化意象,并成為這座城市的經典文化意象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通過詩歌書寫,湖州六客堂雅集這一城市文化活動成為了湖州城市意象的一個文化標志。這些城市意象雖來自城市的物質實體,但又被文學家賦予了豐富的象征意義,體現了文學家對城市的想像和價值判斷。
城市雅集;文學場域;湖州;城鎮文化
在傳統的城市文化研究中,常常忽視城市空間這樣一個重要的城市文化現象和有價值的學術研究課題。事實上,這也是當前唐宋城市文化研究領域一個研究的盲點。大批士大夫集中活動于一些著名的城市空間之中,必然會使他們的文化活動與文學創作,共同受到來自已經建構起來的一些城市經典文化意象的強烈影響。不僅如此,他們會在這種影響氛圍下,努力去模仿和強化這種城市文化意象。而他們自己在這一城市空間中的文化活動與文學創作,也將參與建構新的城市文化意象,并成為這座城市的經典文化意象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
一
北宋時期,湖州有著名的勝跡六客亭。宋代祝穆介紹說“賓客非特有事于其地者,不至焉。故凡守郡者,率以風流嘯詠投壺飲酒為事”祝穆撰《方輿勝覽》卷四安吉州《六客亭》記載:
在郡圃中。元祐中,守張復作后序曰:昔李公擇為此郡,張子野、劉孝叔在焉。而楊元素、蘇子瞻、陳令舉過之,會于碧瀾堂。子野作六客詞,傳于四方。今仆守是邦,子瞻與曹子方、劉景文、蘇伯固、張秉道來過與仆為六,而向之六客,獨子瞻在。復繼前作,子野為前六客詞而子瞻為后六客詞。[1](卷四)
關于湖州六客亭前后雅集的情況,在相關人物的文集中也有記載和反映。《東坡全集卷》十二《次韻答元素并引》:
余舊有贈元素云“天涯同是傷流落”,元素以為今日之先兆。且悲當時六客之存亡,六客蓋張子野、劉孝叔、陳令舉、李公擇及元素與余也。
不愁春盡絮隨風,但喜丹砂入頬紅。流落天涯先有讖,摩挲金狄會當同。蘧蘧未必都非夢,了了方知不落空。莫把存亡悲六客,已將地獄等天宮。[2](卷十二)
發生在北宋湖州的兩次以蘇軾為核心的文人雅集,在宋代的幾種詩話中也有記載。如宋吳聿《觀林詩話》:
東坡在湖州,甲寅年與楊元素、張子野、陳令舉,由苕霅泛舟至吳興東坡家,尚出琵琶,并沈沖宅犀玉共三面胡琴,又州妓一姓周一姓邵呼為二南。子野賦六客辭。后子野、令舉、孝叔化去,惟東坡與元素、公擇在爾。元素因作詩寄坡云:“仙舟游漾霅溪風,三奏琵琶一艦紅。聞望喜傳新政異,夢魂猶憶舊歡同。二南籍里知誰在,六客堂中巳半空。細問人間為宰相,爭如愿住水晶宮。”天帝問盧杞愿住水晶宮,愿為人間宰相,杞對曰:愿作人間宰相,遂不得仙。今吳興有水晶宮之號,故云。[3]
宋胡仔《漁隱叢話后集》巻三十九:
東坡云:吾昔自杭移高密,與楊元素同舟,而陳令舉、張子野皆從余過李公擇于湖,遂與劉孝叔俱至松江,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子野年八十五,以歌詞聞于天下。作《定風波令》,其略云:“見說賢人聚吳分,試問,也應傍有老人星。”坐客歡甚,有醉倒者。此樂未嘗忘也。今七年耳。子野、孝叔、令舉,皆為異物。而松江橋亭,今歳七月九日,海風駕潮,平地丈余,蕩盡無復孑遺矣。追思曩時,真一夢耳。
苕溪漁隱曰:吳興郡圃,今有六客亭,即公擇、子瞻、元素、子野、令舉、孝叔。時公擇守吳興也。東坡有云:余昔與張子野、劉孝叔、李公擇、陳令舉、楊元素會于吳興。時子野作《六客詞》其卒章云:“盡道賢人聚吳分,試問,也應旁有老人星。”凡十五年,再過吳而五人者皆巳亡之矣。時張仲謀與曹子方、劉景文、蘇伯固、張秉道為坐客,仲謀請作后六客詞云:月滿苕溪照夜堂,五星一老鬬光芒。十五年間真夢里,何事長庚,對月獨凄涼。緑鬢蒼顏同一醉,還是六人吟笑水云鄉,賓主談鋒誰得似,看取曹劉,今對兩蘇張。[4](巻三十九)
關于六客雅集,在宋人筆記中,也有記錄,宋莊綽《雞肋編》卷下:
蘇子瞻與劉孝叔、李公擇、陳令舉、楊公素會于吳興。時張子野在坐,作《定風波詞》以詠六客,卒章云:盡道賢人聚吳分,試問也,應旁有老人星。后十五年,蘇公再至吳興,則五人者皆已亡矣。時張仲謀、張秉道、蘇伯固、曹子方、劉景文為坐客,仲謀請作后六客詞,云:月滿苕溪照夜堂,五星一老鬬光芒。十五年間真夢里,何事長庚,對月獨凄涼。綠髪蒼顏同一醉,還是六人吟笑水云鄉。賓主談鋒誰得似,看取劉曹,今對兩蘇張。[5](卷下)
熙寧七年(1074),張先、蘇軾、陳舜俞等六人會于吳興碧瀾堂。八十五歲的張先作《定風波令》(前六客詞),傳于四方。張先《定風波令》(次韻子瞻送元素內翰):
浴殿詞臣亦議兵。禁中頗牧黨羌平。詔卷促歸難自緩。溪館。彩花千數酒泉清。春草未青秋葉暮。□去。一家行色萬家情。可恨黃鶯相識晚回。望斷。湖邊亭下不聞聲。[6](P68)
前后六客雅集,蘇軾均有詞作,據《東坡先生年譜》:
(熙寧)七年甲寅先生年三十九在杭州通判任。
請高密,五月乃有移知密州之命。按先生作《勤上人詩集序》云:“熙寧七年,余自錢塘赴高密。”又按先生《辛未別天竺觀音詩序》:“云余昔通守錢塘,移蒞膠西,以九月二十日來別南北山道友。”乃知先生以秋末去杭。按先生記逰松江說云:“吾昔自杭移高密,與楊元素同舟。而陳令、舉張子野皆從余,過李公擇于湖。遂與劉孝叔俱至松江,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子野年八十五,以歌詞聞于天下。作《定風波令》。[7]
前次雅集,蘇軾有《定風波(送元素)》:
千古風流阮步兵。平生游宦愛東平。千里遠來還不住。歸去。空留風韻照人清。紅粉尊前深懊惱。休道。怎生留得許多情。記得明年花絮亂。須看。泛西湖是斷腸聲。[8](P101)
蘇軾曾作有《后六客詞》,其同樣是離開杭州經過湖州時為六客雅集而作:
余昔與張子野、劉孝叔、李公擇、陳令舉、楊元素會于吳興。時子野作《六客詞》,其卒章云:“見說賢人聚吳分,試問。也應旁有老人星。”凡十五年,再過吳興,而五人者皆已亡矣。時張仲謀與曹子方、劉景文、蘇伯固、張秉道為坐客,仲謀請作《后六客詞》云:
月滿若溪照夜堂。五星一老斗光芒。十五年間真夢里。何事。長庚對月獨凄涼。綠發蒼顏同一醉。還是。六人吟笑水云鄉。賓主談鋒誰得似。看取。曹劉今對兩蘇張。[8](P678)
根據《嘉泰吳興志》卷一三《宮室·六客堂》記載:
六客堂在湖州府郡圃中。熙寧中,知州事李常作《六客詞》。元祐中,知州事張詢復為六客之集,作《六客詞序》曰:“昔李公擇為此郡,張先、劉孝叔在焉,而楊元素、蘇子瞻、陳令舉過之,會于碧瀾堂,子野作《六客詞》,傳于四方。今仆守此郡,子瞻與曹子方、劉景文、蘇伯固、張秉道過,與仆為六。向之六客,獨子瞻在,復繼前作,子野為《前六客詞》,子瞻為《后六客詞》,與賡和篇,并刻墨妙亭。”后人韻艷,遂以名堂。[9](卷十三)
關于文獻中所提到的湖州墨妙亭,始建于北宋熙寧五年(1072)二月,為湖州知州事孫覺所建。孫覺號莘老,于熙寧四年到湖州任知州事,請在杭州任職的蘇軾作詩,蘇軾作《孫莘老求墨妙亭詩》:
蘭亭繭紙入昭陵,世間遣跡猶龍騰。顏公變法出新意,細筋入骨如秋鷹。徐家父子亦秀絕,字外出力中藏棱。嶧山傳刻典刑在,千載筆法留陽冰。杜陵評書貴瘦硬,此論未公吾不憑。短長肥瘦各有態,玉環飛燕誰敢憎。吳興太守真好古,購買斷缺揮縑繒。龜趺入座螭隱壁,空齋晝靜聞登登。奇蹤散出走吳越,勝事傳說夸友朋。書來乞詩要自寫,為把栗尾書溪藤。后來視今猶視昔,過眼百巨如風燈。他年劉郎憶賀監,還道同時須服膺。[2](卷三)
次年12月(1073),蘇軾公差至湖測度水利,乘隙參觀墨妙亭,又應孫覺所求,作《墨妙亭記》。墨妙亭始建時,貯藏境內碑碣30余件,其后,繼續搜羅,增益不少。其中有名重書壇的東漢《三費碑》(即費汛、費鳳父子),唐顏真卿《千祿字書碑》以及《石柱記碑》、《射堂記》、《項王廟碑陰述》、《晉謝太傅塘碑》等。對此,蘇軾《墨妙亭記》有比較詳細的介紹:
熙寧四年十一月,高郵孫莘老自廣徳移守吳興。其明年二月,作墨妙亭于府第之北、逍遙堂之東。取凡境內自漢以來古文遺刻以實之。吳興自東晉為善地,號為山水清遠。其民足于魚稻蒲蓮之利,寡求而不爭。賓客非特有事于其地者不至焉。故凡守都者,率以風流嘯詠投壺飲酒為事。自莘老之至,而歲適大水,上田皆不登,湖人大饑,將相率亡去。莘老大振廩勸分,躬自撫循勞來,出于至誠。富有余者,皆爭出榖以佐官,所活至不可勝計。當是時,朝廷方更化立法,使者旁午,以為莘老當日夜治文書,赴期會,不能復雍容自得如故事。而莘老益喜賓客賦詩飲酒為樂。又以其余暇,網羅遺逸,得前人賦詠數百篇,為《吳興新集》。其刻畫尚存,而僵仆斷缺于荒陂野草之間者,又皆集于此亭。是歲十二月,余以事至湖,周覽嘆息,而莘老求文為記,或以謂余,凡有物必歸于盡,而恃形以為固者,尤不可長,雖金石之堅,俄而變壞。至于功名文章,其傳世垂后猶為差久,今乃以此托于彼,是久存者反求助于速壊。此既昔人之惑,而莘老又將深檐大屋以錮留之,推是意也,其無乃幾于不知命也夫。余以為知命者,必盡人事然后理足而無憾。物之有成必有壞,譬如人之有生必有死,而國之有興必有亡也。雖知其然,而君子之養身也,凡可以久生而緩死者,無不用其治國也。凡可以存而救亡者,無不為。至于不可奈何而后巳,此之謂知命。是亭之作否,無足爭者,而其理,則不可以不辨。故具載其說,而列其名物于左云。[2](巻三十五)
關于此次雅集,七年后蘇軾回憶道:
吾昔自杭移高密,與楊元素同舟。而陳令舉、張子野皆從余過李公擇于湖。遂與劉孝叔俱至松江,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子野年八十五,以歌詞聞于天下。作《定風波令》,其略云:“見說賢人聚吳分,試問,也應傍有老人星。”坐客歡甚,有醉倒者。此樂未嘗忘也。今七年耳。子野、孝叔、令舉皆為異物,而松江橋亭,今歲七月九日,海風架潮,平地丈余,蕩盡無復孑遺矣。追思曩時,真一夢耳。元豐四年十二月十二日黃州臨皋亭夜坐書。[2](巻一百一)
從此回憶可知,他們是先會于湖州,后俱至松江。而在蘇軾與周開祖的尺牘中,蘇軾寫道:
某忝命,皆出奨借尋,自杭至吳興,見公擇,而元素、子野、孝叔、令舉,皆在湖燕集,甚盛。深以開祖不在坐為恨。別后每到佳山水處,未嘗不懷想談笑。出京北去,風俗既椎魯,而游從詩酒如開祖者豈可復得。乃知向者之樂,不可得而繼也。令舉特來錢塘相別,遂見,送至湖,久在吳中,別去真作數日惡。然詩人不在,大家省得三五十首唱酬,亦非細事。[2](巻七十九)
可見,多年后,蘇軾在給朋友的書信中,仍然不能忘懷當年的雅集盛會。此種情形,的確如美國著名城市學家凱文·林奇所指出的:
一個場景所包含的內容,無論如何總會比人們可見可聞的更多,但是任何東西都不能體驗自己,研究它們通常需要聯系周圍的環境、事情方式的先后次序以及先前的經驗。[10](P1)
六客亭對于蘇軾來說,不只是個實存的空間,更是一個記憶的場景。何謂記憶的場景?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對此有相當清楚的闡述:場景(site)是回憶得以藏身和施展身手的地方——對于回憶來說,場景是不可少的,時間不可能倒流,只有依靠場景,個人才有可能重溫故事、重游舊地、重睹故人。如此,場景是看得見的表面,在它下面,找得到盤錯糾纏的根節。換言之,就蘇軾的情況而言,六客亭既是局限在三維空間中的一個具體的對象,一個實存的空間,同時又是一處場景——它劃出了一個記憶的空間,使往昔重演,并通過這塊空間使往昔得以再次回到追憶者身邊。[11](P7)
二
六客亭經過蘇軾前后雅集,成為湖州城市文化的一個代表和地標標志。正如美國著名城市學家凱文·林奇在其名著《城市意象》中指出的:
景觀也充當一種社會角色。人人都熟悉的有名有姓的環境,成為大家共同的記憶和符號的源泉,人們因此被聯合起來,并得以相互交流。為了保存群體的歷史和思想,景觀充當著一個巨大的記憶系統。[10](P95)
也正因如此,六客亭成為許多來到湖州的士大夫所題詠的對象。首先來看南宋著名狀元王十朋的例子。孝宗乾道三年丁亥(1167)九月至乾道四年戊子(1168)四月,王十朋任湖州知州。[12](P199)在這短短半年左右的時間中,王十朋就與朋友多次雅集于六客堂,相互唱和,追緬前賢。《十月晦日會凌季文沈徳和二尚書劉汝一大諌于六客堂》(雍正本注:知湖州。):
夢寐思賢愿與齊,一麾來守浙江西。星躔舊識尚書履,(凌為吏侍,時某為司封郎)玉府曽親太一藜(劉為校書郎,某忝同舍。)天遣門生依坐主,(某補戴公試、解試,皆沈主文場。)心隨峽水注苕溪。邦人異日談遺事,名姓應同六客題。[13](P468)
據王十朋知湖州的時間,則題目中記錄的雅集時間“十月晦日”應該是孝宗乾道三年丁亥(1167)的十月晦日。這表明王十朋剛剛到任,就與在湖州的諸位官員開設雅集。從其詩歌自注可以看出,所會官員,多為舊日同僚,其中沈徳和尚書更是王十朋坐主。“邦人異日談遺事,名姓應同六客題”則反映了他們進行雅集時的深層文化心理動機。正如美國漢學家梅爾清所言:
在消遣娛樂方面,風景名勝的聲譽發揮了重要作用。文人精英使用歷史和文化符號來描述與他們相關的娛樂休閑活動及風景名勝的社會意義,從而把他們自身與其他階層分開。每一個人都可以光顧某處景點娛樂消遣,但只有那些掌握文學和歷史遺產的知識精英才能真正娛樂休閑。……共同描述和維護文人精英共同體所擁有的文化價值。[20](P5—6)
雖然梅爾清分析的是清初揚州士大夫的文學作品,但是,同樣符合兩宋士大夫有關六客亭的文學作品與傳說。這些精英人物通過他們自身的文學創作,重新塑造湖州的歷史和名勝景點,與此同時,他們及其活動亦成為湖州逸聞掌故的主題,因而,他們本身亦成為湖州文化的組成部分。
王十朋《十一月十日會于六客堂者十人宋子飛、徐致云、章茂卿、鄧叔厚、莫子登、俞仲明、許子齊、沈虞卿、鄭壽淑酒三行予得詩》云:
六客高風不可追,吾儕生恨百年遲。星光月滿舊游處,簮盍蓂開盈數時。訪古已仙圖上鶴,得朋今遇易中龜。吾夫子道欲墜地,不是四科誰與持。(坡詞:“月滿苕溪照夜堂,五星一老聚光芒。”某方欲起夫子廟廷貢院,頼諸公表率,故章末及之。)[13](P469)
據王十朋知湖州的時間,則題目中記錄的雅集時間“十一月十日”應該是孝宗乾道三年丁亥(1167)的十一月十日,距來湖第一次六客堂雅集不過一月,即與另外十人再次雅集于六客堂。從其章末詩句和自注可知,因王十朋準備“起夫子廟廷貢院”,這些人大力支持,故開設此次雅集,含有答謝之意。他們相互唱和,一方面追緬前賢,一方面希望通過“起夫子廟廷貢院”讓夫子之道不墜。王十朋還撰有《梅溪后集》卷十六《六客堂》(雍正本注:戊子湖州。):
水晶宮中刺史宅,月(闕闕)堂逰六客。中有一客為主人,萬卷詩書李公擇。元(闕闕)揮玉堂手,令舉聲蜚制科策。五勸使君古遺直,三(闕)郎官老詞伯。眉山有客何等人,退之少陵李太白。直道高才時不容,天遣數子為逰從。吳興清絕山水國,五百年過人中龍。徤峭銀鉤逼顏魯,點化湖山出竒語。髙壓白蘋洲上詩,更肯區區談小杜。端如竹溪逢謫仙,并逰逸士名俱傳。飄飄乗風鼓長翮,兩兩照坐成臺躔。苕霅交流卞山碧,一代名賢已陳跡。我后百年登此堂,咀嚼姓名牙頰香。坐上何曽欠佳客,蘇仙一去難再得。[13](P467)
水晶宮比喻湖州,乃用前引楊繪詩歌“爭如愿住水晶宮”。下面數句為追述當年雅集的六客,并且以韓愈、杜甫、李白來比喻蘇軾。小杜即唐代著名詩人杜牧,曾經在大中四年(850)任湖州刺史。[14](P106)六客堂原名碧瀾堂,為杜牧到任湖州刺史時期所建。王十朋此詩作于孝宗乾道四年戊子(1168),而蘇軾前六客雅集為神宗熙寧三年(1070),后六客雅集為哲宗元祐六年(1091),故有“一代名賢已陳跡。我后百年登此堂”句。而“坐上何曽欠佳客,蘇仙一去難再得”則體現了對于蘇軾的緬懷與景仰。
而從上述王十朋諸詩可以看到,王十朋在湖州半年左右的時間中,就多次在六客堂進行雅集,相互唱和。這些詩會,均有文化象征意義,一方面明顯繼承蘇軾開創的湖州六客堂雅集的城市文化,但是另一方面,是在湖州城市文化的諸多方面中,有選擇性地繼承特定部分,同時加以改造、重構,而非簡單的模仿、重復。或者如英國當代著名歷史學家和社會史學家霍布斯·鮑姆所說的是一種“傳統的發明”:
“被發明的傳統”意味著一整套通常由已被公開或私下接受的規則所控制的實踐活動,具有一種儀式或象征特性,試圖通過重復來灌輸一定的價值和行為規范,而且必然暗含與過去的連續性。事實上,只要有可能它們通常就試圖與某一適當的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過去建立連續性。……將新傳統插入其中的那個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過去,并不需要是久遠的、于時間迷霧之中遙不可及的。……就與歷史意義重大的過去存在著聯系而言,“被發明的”傳統之獨特性在于它們與過去的這種連續性大多是人為的。總之,它們采取參照舊形勢的方法來回應新形勢,或是通過近乎強制性的重復來建立它們自己的過去。[15](P2)
對于蘇軾之后的湖州六客堂雅集少人談及。雖然從詩歌藝術的角度而言,這些作品大多藝術水平不高,文學價值不大。但重要的是通過這些文學作品的創作和影響,構成了一系列圍繞六客堂而展開的士大夫雅集的城市文化活動,并成為一種湖州城市文化意象、象征。多年之后,人們記憶起的湖州城市文化的經典意象,是蘇軾的前后六客堂雅集及其追隨者,至于作品水平的高下,反而不是最主要的事情了。
這些產生于六客堂雅集的詩句,都是強調參與者的文化身份和高雅趣味。同時,這些充滿文化意味的詩會,也是他們利用傳統,并且加以發揮和重建,以期產生文化上的重大影響,并且由此表明他們的社會身份,建構文化資本。
“文化資本”是法國著名社會學家布迪厄從象征支配角度,對馬克思的資本理論進行非經濟學解讀之后提出的一個重要的社會學概念。布迪厄指出“文化資本”和經濟資本一樣,也可以投資于各種市場并獲取相應的回報。由于“文化資本”的再生產主要是以一種“繼承”方式進行的,所以它同樣凝結著社會成員之間的不平等關系并體現著社會資源的不平等分配。[16](P160)
而蘇軾之后,來到湖州的士大夫,通過憑吊、追憶和參加到六客堂雅集的活動之中,就是一種文化資本的社會建構過程。因此,積極參與其中的,就不僅是王十朋等少數人了。如宋袁說友《東塘集》卷三《六客堂》:
山水吳興窟,風流一代雄。滿城溪月里,六客笑談中。玉骨埋黃陌,云書掛碧空。(六客堂東坡所書也。)[17](卷三)
袁說友(1140—1204),字起巖,號東塘居士,建安(今福建建甌)人。僑居湖州。孝宗隆興元年(1163)進士,詩歌大概就是在他僑居湖州之時所作。
宋王炎《雙溪類槀》卷八《招諸宰飯六客堂以小詩代折簡》(以下湖州所作):
雙袖日沾朱墨塵,風流那復似前人。梅花香里傾杯酒,略與鳬仙一探春。
《六客堂》:
一樽相屬更何人,六客當年事已陳。扁榜特書名尚在,篇章深刻字猶新。關心吏事方窮日,企踵前賢分絶塵。涉筆符移憂百謫,偷閑來此一嚬呻。[18](卷八)
王炎字晦叔,婺源人。乾道五年進士。詩歌應該是王炎在湖州為官之時所作。宋林景熙撰《霽山文集》卷二《舟次吳興》(今安吉)二首:
釣舟遠隔菰蒲雨,酒幔輕飄菡蓞風。彷佛層城鰲背上,萬家簾幙水晶宮。蒼煙淡淡水蒙蒙,漁笛吹殘夕照紅。六客風流今已遠,堂名空入酒名中。[19](巻二)
詩歌大概是宋亡之后林景煕往來吳越間,船過湖州之時所作。因此,詩歌中透露出的不僅有“六客風流今已遠”的緬懷與追思,而且有“漁笛吹殘夕照紅”隱喻的家國之痛與無限哀傷。而且從“堂名空入酒名中”的詩句可知,有商業頭腦的商人已經將六客堂作為酒名了。
這些處于南宋初、中、晚不同時期的士大夫,無論是經過還是寄居湖州,都通過詩歌書寫,有意識參與到湖州六客堂雅集這一城市經典文化的建構中。在不同作家作品中不斷重復出現的六客堂,不僅是城市的物質實體,而且具有豐富的象征意義,體現了文學家對城市的想像和價值判斷。正如美國漢學家梅爾清在研究清初揚州文化中士大夫雅集活動所揭示的:
企圖增加當地或個人聲望的文人學士和官員能有意識地操縱風景名勝的文化遺產,在策略上利用這些景點增加自己的聲譽或提高城市的地位。這種操縱能夠形成有創造力的文化支持,如通過空前的文學介入賦予新景點以意義,……或者通過實物建筑和文學上的追古溯源,恢復這處景點的聲譽。[20](P84)對于以詩歌書寫湖州六客堂雅集的眾多南宋士大夫來說,也基本上同樣如此。當他們圍繞六客堂雅集,寫下與六客堂有關的詩歌之時,“當這些精英們找尋并再次幻想擁有一種共有的文化遺產時,詩意的想象和歷史的想象在他們的活動中都占有重要的地位。”[20](P131)
宋代著名文獻學家鄭樵在《通志·藝文略》中記載:“湖州碧瀾堂詩一卷。張詢六客堂詩序曰:昔李公擇為此郡,會于碧瀾堂。子野作六客詞。”[21]
根據這個記載,則宋代就已經有人將有關湖州碧瀾堂(按即六客堂,原名碧瀾堂,因為蘇軾前后六客雅集而更為六客堂)詩歌編輯成卷了。而清代安邑葛鳴陽所輯宋張先撰《安陸集》,附錄引鄭元慶《湖錄》記載:“碧瀾堂詩一卷,《紹興續編到四庫闕書目》有之,不知何人編輯。”[22](按:《秘書省續編到四庫闕書目》二卷,宋紹興時改定。)則《碧瀾堂詩》在南宋初期已經存在了。這些詩歌不僅參與了湖州城市文化意象的建構,而且人們也希望通過這種參與,可以使聲名借助詩歌傳之久遠。王十朋詩句“邦人異日談遺事,名姓應同六客題。”傳達的也正是這樣的文化信息。
[1]宋·祝穆.方輿勝覽[M].四庫全書本.
[2]宋·蘇軾.東坡全集卷[M].四庫全書本.
[3]宋·吳聿.觀林詩話[M].四庫全書本.
[4]宋·胡仔.漁隠叢話后集[M].四庫全書本.
[5]宋·莊綽.雞肋編[M].四庫全書本.
[6]宋·張先.張先集編年校注[M].吳熊和,沈訟勤,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6.
[7]宋·王宗稷.東坡先生年譜[M].四庫全書本.
[8]宋·蘇軾.蘇軾詞編年校注[M].鄒同慶,王宗堂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2.
[9]宋·談鑰.嘉泰吳興志[M]//宋元方志叢刊.北京:中華書局,l990.
[10][美]凱文·林奇.城市意象[M].方益萍,何曉軍,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1.
[11]Stephen Owen.Remembrances:The Experience of the Past in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M].Cambridge,Massachusetts and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6.
[12]李之亮.宋兩浙路郡守年表[M].成都:巴蜀書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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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rban Literati Gathering,Literary Field and the Brilliant Construction of Huzhou Urban Culture——To explore the Northern Song Huzhou Six Guest Pavilion Literati Gathering and the Core of Its Classicalization
LIU Fang
(College of Humanities,Huzhou University,Huzhou 313000,China)
The scholar officials gathered in some famous cities,and their cultural activities and literary creation were strongly influenced by the traditional cultural image of the cities shaped by the history. Moreover,in the atmosphere of this influence,they would try to imitate and strengthen the cultural image of the city that has been built up.And their own cultural activities,literary activities and literary creation in the urban space would also participate in the construction of urban cultural image,construct new urban cultural image,and become an organic component of classic urban cultural image.Huzhou Six Guest Pavilion Literati Gatheringthe cultural events in the city,through poetry writing,forms a cultural symbol of Huzhou city image.These urban images come from the material entities of the city,but they are endowed with rich symbolic meanings by men of letters,which reflect their imagination and value judgment of the city.
Urban Literati Gathering;literary field;Huzhou;urban culture
I222.7
A
10091734(2016)05002407
[責任編輯 陳義報]
20160411
劉方,教授,博士,從事古代文學與都市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