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揚
(復旦大學,上海 200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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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隆狂歡節的文化考察
陸 揚
(復旦大學,上海 200433)
歐洲狂歡節是中世紀的傳統,作為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民間文化的典范形式,被認為是創建了一個幻想世界,在此,高雅與低俗、官方與民間、經典與怪誕的分野悉數不見。科隆狂歡節作為歐洲規模最大的狂歡節,源自基督教傳統,但也經歷了世俗化的過程。1823年成立的“科隆狂歡節組委會”,如今已是歐洲城市相關節慶組織的楷模。科隆狂歡節的高潮是“玫瑰星期一”游行,以百噸計數的巧克力糖果消耗,不過是成本一端。科隆狂歡節的盛大場面,同樣是資本運作的一個豐碩成果,與昔年巴赫金津津樂道的那種民間自生自發,對統治意識形態表現出桀驁不馴的叛逆精神的狂歡節模態,已經迥異其趣。
狂歡節;科隆;玫瑰星期一
狂歡節(Carnival)通常音義兼譯為“嘉年華”,意為快樂的年華。但年華舉凡快樂多不長久;快樂年華長久下去,便不復為嘉。可是人生得意的時候多半不在乎盡歡不盡歡,口口聲聲人生得意須盡歡的,其實是心里邊有苦難言。這就像我們大多數人的日常生活,憂愁和焦慮是一條漫長的曲線,難得蹦出幾個快樂的亮點。所以,快樂的年華總是留存在我們的記憶和憧憬之中。這一切同狂歡節有什么關系?自然是多有關系。因為這一幅苦難人生的漫長畫卷,應是狂歡節誕生的哲學基礎之所在。
英國社會學家麥克·費瑟斯通在闡述所謂的波西米亞精神和布爾喬亞格調可以怎樣聯手,來創造一種“日常生活審美化”時,舉譬斯塔利布拉斯和懷特《離經叛道的政治學與詩學》(1986年)書中的觀點,認為歐洲的狂歡節傳統是下衍了一種放浪形骸的波西米亞流浪藝術活力,可以和講究道德君子的布爾喬亞風度合璧,成為中產階級品味標識的兩翼。故此:
波西米亞藝術家可視為是在生產“大雜燴式的象征型節目”,與早期狂歡節形式提供的類似節目一脈相承。中產階級的波西米亞藝術,特別是超現實主義和表現主義,從狂歡節傳統那里改頭換面接過了許多象征性的顛覆與忤逆。因而我們可以追溯到中世紀狂歡傳統中許多栩栩如生的側面,諸如斷斷續續、流動不居的意象鏈,聲色犬馬,情感大釋放,以及萬變歸一等等,它們如今同后現代主義和日常生活審美化,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系[1]。
費瑟斯通這里提醒我們所謂的波西米亞精神是接續了早期狂歡節的形式。早期狂歡節的形式作為一種典型的民間文化傳統,其細節面貌今天多已緲不可考。它縱情歌舞、形神俱醉的基本形態,很自然使我們想起古希臘的狄俄尼索斯祭祀歌舞。按照尼采的看法,導致悲劇起源的酒神狄俄尼索斯和日神阿波羅沖動,都與克服人生苦難特別是死亡恐懼直接有關。《悲劇的誕生》中,尼采向我們轉述了佛律癸亞王的一個故事。傳說中,有一次彌達斯在森林中追捕能夠未卜先知的馬人西勒諾斯,抓到他后即問:對人來說,這世上最好的東西是什么?西勒諾斯聽聞一愣,逼問半晌后,尖笑一聲道:可憐的浮生!為什么逼我說出實話!最好的東西是不要出生;其次好的是立刻就死!尼采認為這個故事深深反映了希臘人對死亡的恐懼心理,因為它其實是說,最可怕的是立刻就死,其次可怕的是人終有一死。荷馬由是觀之,便好似一個夢幻藝術家,用生的幻相遮掩了死的真實:
在這些神靈的明麗陽光下,人感到生存是值得努力追求的,而荷馬式人物的真正悲痛在于和生存分離,尤其是過早分離。因此,關于這些人物,現在人們可以逆西勒諾斯的智慧而斷言:“對于他們,最壞的是立即要死,其次壞的是遲早要死。”這種悲哀一旦響起,他就針對著短命的阿喀琉斯,針對著人類時代樹葉般的更替變化,針對著英雄時代的衰落,一再重新發出。渴望活下去,哪怕是作為一個奴隸活下去,這種想法在最偉大的英雄也并非不足取[2]。
尼采的意思是,阿波羅沖動可以超度死亡,讓個體生命在幻覺中渡過苦海。但是尼采認為悲劇中更為重要的是那一種與世界本體息息相通的情緒,一種融入宇宙天地的陶然忘我之境,這就是緣起于具有毀滅和否定個體生命傾向的酒神狄俄尼索斯沖動。酒神沖動不是對死亡的遮蓋和回避,生命在這一原始本能的縱情發泄中,與大自然重新合而為一。它不是形象,而是音樂,是從世界心靈中直瀉出來的原始旋律。日神與酒神沖動合流而得悲劇誕生。與之比較,用奇裝異服和又丑又怪面具裝備起來的狂歡節沒有悲劇的莊嚴輝煌,它更接近被認為是緣起于“菲勒斯頌歌”即下里巴人歌唱男人陽物的喜劇。但是,誠如音樂一如既往在狂歡節中占據主位,從其根源上說,狂歡節的內涵當不限于戲擬和反諷的姑且盡歡機制,它一樣在演繹超越苦難的崇高體驗。
但是狂歡節說到底是歐洲中世紀的傳統。尼采歸納的酒神精神也好,日神精神也好,一般被用來闡釋悲劇的誕生,并不用來證明狂歡節的誕生。狂歡節作為一年一度盛開在從羅馬到科隆的歐洲大地上的特殊節慶,它的源頭是似乎同它格格不入的中世紀以來基督教社會和文化。而按照巴赫金《弗朗索瓦·拉伯雷的創作與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的民間文化》等著述中的獨到闡釋,狂歡節作為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民間文化的典范形式,是創建了一個有別于現實世界的“第二世界”,在狂歡節文化里,高雅與低俗、官方與民間、經典與怪誕等等的分野悉數不見,或者說,是盤根錯節糾纏在一起了,特別是怪誕的離經叛道,而且音樂一路貫穿下來。以德國為例,文藝復興以來,以《音樂會》(Das Konzert)為題的繪畫多不勝數,題材表現固然有雍容華貴的宮廷音樂會,但更多是鄉間酒肆放浪不羈的即興吟唱,交頭接耳、仰面朝天、耳鬢廝磨,它未必不是民間形式的另外一種狂歡圖景。時至今日,一旦狂歡節到來,音樂必響徹云霄,鼓樂和銅管樂的聲波顫抖著穿透空氣,可以一連穿過好幾個街區。狂歡的節日,也是音樂的節日。
狂歡節最終從鼓吹無條件服從的基督教信仰里脫胎而出,應有它的必然性。基督的主流意識形態是禁欲主義。但是禁欲過度,必迎來它的反動。這在薄伽丘《十日談》中即有淋漓盡致的描述。如第三天里的魔鬼進地獄一類此一時期流行的俚俗故事,是為中世紀禁欲主義物極必反的一個結果。比較起來,最終醞釀出狂歡節興起的修道院生活的定期“出軌”行為,顯得中規中矩。所謂“出軌”,是指僧侶和修女們獲準在每一年特殊的時日里,暫別清規戒律,允許隨心所欲、裝瘋賣傻一回。他們可以載歌載舞、大吃大喝、摟抱親吻,一時間不再顧忌須得時時謹小慎微的宗教身份。1729年科隆本篤會莫里修斯女修道院中一位修女,在一封信里這樣描述過她們的狂歡節細節生活,“我們自己過了狂歡節,非常開心……到了夜里,院長去睡覺了,我們就喝茶、喝咖啡、喝巧克力,還打牌了”[3]。在今天看來,這位修女描述的狂歡場景相當平淡,但是可以想見,比較修女們平日高墻里青燈孤影的日常修道生活,它就算得上是大吃大喝、為所欲為了。
科隆應是德國最古老的城市,它的歷史可以追溯到羅馬時期。公元前38年,羅馬皇帝屋大維遣女婿阿格里帕(Marcus Agrippa)大將北征蠻族,借先時凱撒余威,大軍摧枯拉朽,一路北上直抵萊茵河邊,安營扎寨,與東岸的土著部落隔河相峙。當其時,阿格里帕邀得河東的一支日耳曼部落烏爾比人遷往西岸,填補被凱撒蕩平的先時蠻族地盤,在羅馬人的疆界里定居下來。由此形成萊茵河畔一個羅馬軍團和日耳曼土著共生共榮的軍事要塞。烏爾比人最初選擇的核心定居點是萊茵河里的一個小島。小島今已不存,但是我們知道它的方位大體是在今天科隆老城 Heumarkt 一帶。作為科隆城市的源起,Heumarkt 也是今日科隆狂歡節的起點。2015年11月11日,科隆狂歡節的大幕就是在此間中央廣場上一個臨時搭起的舞臺上亮麗拉開的。多年以后,阿格里帕的外孫女阿格里皮娜做了羅馬皇后,她想起自己萊茵河畔的故鄉,那個羅馬人和烏爾比人共同經營起來的小城,懇請夫君將它升格為市。羅馬皇帝當即允諾,下詔賜予此間羅馬城市的一切權利,將之命名為科洛尼亞·克勞迪亞·阿拉·阿格里皮內西姆(Colonia Claudia Ara Agrippinensium)。科洛尼亞意為拓居地,克勞迪亞名出是時羅馬皇帝,阿拉是烏爾比人修建的中心祭壇,阿格里皮內西姆皇后母家姓氏,名出這個城市的先祖阿格里帕。這個冗長的城市名字后面的一連串修飾語最終褪去,獨剩下科洛尼亞,并且定名為科隆。但是即便今日,在歐洲許多國家,科隆(K?ln)這個城市的拼法,依然是原初的Colonia(科洛尼亞)。即便二戰后期科隆經歷了盟軍毀滅性的大轟炸,羅馬時期的建筑遺跡和雕塑殘片依然頑強地保存了下來。毗鄰大教堂的羅馬中世紀博物館,奇跡般藏有戰時挖防空洞發現的一大塊羅馬時期哪個貴族人家的狄俄尼索斯宴飲圖馬賽克地板。這真叫人嘆為觀止,在城市頻臨滅頂之災的時候,科隆人依然念念不忘珍藏自己城市的光輝歷史。由是觀之,中部和北部歐洲規模最大、聲名也最為響亮的狂歡節出現在科隆,當是在意料之中。
狂歡節不是修道院的專利。它的宗旨是無論貧賤富貴、老弱婦幼,面對一切人等開放。在這里,日常生活中社會等級的限制一時間似乎消失無蹤。平民戴上王冠,百姓莊嚴肅穆披上牧師長袍;男女易裝互扮互演,一概盡心所欲、恣意歡樂,而不必承擔真實生活中角色倒錯的任何后果。從這個意義上說,狂歡節也是不折不扣的愚人節。小丑就是狂歡節的主角。教堂也好,市井也好,快樂也好,悲哀也好,組織也好,自發也好,就像愚人說話沒遮沒攔,任何人不必信以為真。這個以愚人唱主角的狂歡傳統同樣是由來已久。福柯《癲狂史》中寫到,文藝復興時期有所謂的“愚人船”,將真真假假的瘋子傻子裝進船里,由著它去隨波逐流。這照例是理性壓制異端的慣例故事,可是由于場面具有喜劇性,在福柯看來,反倒是成就了一個愚人的狂歡節。歌頌愚人在德國尤其根深源長。16世紀著名人文主義者伊拉斯謨的《愚人頌》(Moriae Encomium),光從書名看,就是跟他的英國好友托馬爾·莫爾(Thomas More)不大不小開了一個諧音玩笑。作者將“愚人”化身為一個妙齡女子,讓她自報家門說是財神普魯托斯(Plutus )的后裔,誰要開罪了他沒人能救,可是一旦有了他的相助,連朱庇特都不在話下。愚人嬉笑怒罵之間,我們發現常常能夠一語中的,例如愚人說:
藝術家的自負真是丑名遠揚。他們寧可喪失地產,不愿才氣有半點缺損,這在演員、歌手、演說家和詩人尤其如此。他們越是糟糕,越是盛氣逼人、目空一切,也越是引來掌聲如雷。最糟的總是取悅于最多的,因為如我前面所說,老百姓的絕大多數都是傻瓜。如果最為貧乏的藝術家最是自得,而且被最多的人所崇拜,他何必又要真正的技能?[4]
愚人的立論是,凡是順應自然之道,都是可圈可點。誠如,老百姓安貧樂道,看似愚不可及,實則自得其樂;精英們高高在上、自命不凡,到頭來只能是自取其辱。在這里,易容扮裝和裝瘋賣傻等等一應狂歡節的因素,可以說已經是埋伏其中了。當然,《愚人頌》作為德國文藝復興時期的第一經典,其深刻的社會意義是毋庸置疑的。
狂歡節是冬天的節日。它在冬日里醞釀春暖花開時分的到來。按照基督教的傳統,它是大齋(Lent)到來之前的節日,是為大齋前夜到圣灰(Ash Wednesday)星期三的這一段時光。所謂圣灰星期三,即是大齋首日。其來源是《舊約》里的有關記述,如《約珥書》中的這一段話:“耶和華說:雖然如此,你們應當禁食、哭泣、悲哀,一心歸向我。你們要撕裂心腸,不撕裂衣服。歸向耶和華你們的神;因為他有恩典,有憐憫,不輕易發怒,有豐盛的慈愛,并且后悔不降所說的災。”大齋本身,可視為迎接封齋日和復活節到來的一段準備時光。禁食、哭泣、悲哀、撕裂衣服甚至撕裂心腸,在所有這些嚴格的宗教齋戒到來之前,我們先姑且狂歡吧。據記載,科隆狂歡節的最早記錄,可以追蹤到公元1341年,這是在基督教成為歐洲主導意識形態800年之后。可以想見,在壁壘森嚴的宗教生活中體驗狂歡節期間的快樂,這快樂其實是相當有限的。是以,戴上面具,變身愚人,無疑是最好的解脫之道。
狂歡節(Carnival)的字面義是“不吃肉”,所以狂歡節也是謝肉節。其拉丁詞源中,carnis是肉,levare是取走。兩者拼合,即有狂歡節的誕生。德語中表示狂歡節的另兩個語詞Fastnacht和Faster-Abend,無疑也能見出這一點來。大齋期間,齋戒的是肉。最初它是大齋到來之前餓上三天,且作狂歡。這大齋之前的三個狂歡日,天長地久,最終發展成為持續數周的狂歡節,直到圣灰星期三為止。圣灰星期三是大齋節的首日。大齋節為期四旬,以紀念耶穌曾經在曠野40天,粉碎了撒旦的誘惑。是日教士每在信眾額上涂灰,象征當年耶穌苦難。雖然,謝肉在當代社會基本上已經失去苦行意義,即便以魚替代之,那毋寧說也是一個更為昂貴的替代品。但是,齋戒的姿態究竟還是有辦法表達的,比如戒車、戒手機、戒電視。
科隆狂歡節每年于11月11日上午11點宣布開始。在萊茵河流域,狂歡節的歌聲響徹通年,各種節慶活動也時有舉行。但是狂歡節始終是一年一度,按時而來。科隆狂歡節于每年11月11日上午11時舉行轟動全城的盛大開幕式,三個“11”并立,但是它與中國近年開始流行的“光棍節”毫無關系。這是收獲的季節。在農業社會里,一年勞頓下來,此時正可期待收成的到來。在基督教里,11月11日是圣馬丁節。圣馬丁原本是羅馬士兵,后受洗成為僧侶,一生安貧樂道,庇護窮人,友善兒童。傳說他將大氅一撕兩片,分一片給路邊乞丐,暴風雪里救了乞丐一命。是夜圣馬丁做了一夢,夢見耶穌披上了他的半片大氅,告訴天使說,是羅馬士兵馬丁給我披了這衣裳。但是圣馬丁節并不是齋戒,它多少相似于美國的感恩節,這期間大吃大喝慶祝大地的豐實饋贈。這也情有可原,11月11日,這個特定的日子標志冬天的來臨、秋日的終結,糧食早已收獲在庫,牲宰和稅收也按部就班鳴鑼開張。
理論上說,狂歡節歷時3月余,結束前一周再次沸騰,在“玫瑰星期一”的街頭大游行中達到高潮,然后嘎然終止。不似開幕式結束之后各路軍馬紛紛偃旗息鼓,卸妝回家;“玫瑰星期一”游行結束后,場里場外人眾依然是意猶未盡,歡唱酣飲每至夜深。午夜時分的地鐵上,依然舉目皆是盛裝披掛,或者是半卸半掛的情侶和三三兩兩的老年、壯年、青年和少年。這是一個瘋狂的星期一,方隊與花車在按部就班,在激昂的銅管樂和鼓樂聲中有條不紊前進。巧克力、橡皮糖和鮮花不停拋灑向街邊同樣感染了狂歡氣氛的觀眾,數量總共高達百噸計。這個成本無疑是相當可觀的,可以說是為了狂歡不計血本。所以組織和預算,毫無疑問是每年狂歡節活動首先要籌謀周全的。
“玫瑰星期一”游行第一次登場科隆是在1823年2月10日中午。科隆狂歡節的組委會,也第一次有了它的雛形。委員均為科隆使命,然并非專職,大都另有生計。此外,此一時期幾近完成的科隆大教堂的建筑工程,無疑比較起狂歡節的籌備,更是城市文化的重中之重。狂歡節組委會畢竟誕生了。在此之前有無數社團,各自為政,分攤成本,如今有了統一的組織,它的全名就叫做“科隆狂歡節組委會:源自1823年”(Festkomitee K?lner Karneval von 1823)。隨著年復一年游行和狂歡越做越大,科隆不知不覺就成了歐洲城市的楷模,以至于其他城市的市民,也蜂擁而至。組委會自覺責任重大,人員也逐漸固定起來,最終形成了一個11人的核心委員會。1827年的籌備會議上,有人提出組委會須得統一頂戴,大家深以為然。紅黃間色的尖頂小丑高帽子,由此成為這一年組委會成員的統一頭飾,日后成為科隆狂歡節的標志性頂戴。
時至今日,科隆狂歡節組委會已經下轄百余個狂歡社團。各社團有不同的行業背景,旨趣分歧在所難免,故而組委會訂立了統一章程[5]43:
1)科隆狂歡節是科隆最重要的城市文化特色之一,其待遇及地位當照此辦理;
2)科隆狂歡節應當是所有人的節日,面向大眾、全面開放、臻于統合;
3)科隆狂歡節當有助于童稚青年樂觀人生及未來;
4)科隆狂歡節須為公眾豎立自身之正面形象;
5)科隆狂歡節積極推進傳統和文化繼承,與此同時,當展望未來、富于創新;
6)科隆狂歡節應有義務志愿者籌劃承辦;
7)科隆狂歡節承擔社會責任;
8)科隆狂歡節必須具備堅實之經濟基礎;
9)科隆狂歡節應維持優質,以相應的高標準來加以衡量;
10)科隆狂歡節應有鏡鑒功能,在價值和獨立基礎上有所社會批判;
11)科隆狂歡節具有輕松幽默基調。
這些條規無疑是相當細致的,從狂歡節的定位、性質,到社會責任、經濟基礎,乃至幽默基調和獨立批判精神的兩相協調,悉盡囊括其中。這很難說是以資產階級道德即布爾喬亞品味來約束乃至扼殺巴赫金等推崇備至的波西米亞反叛精神。事實上,現代社會的一切歡樂節慶,不以法律和制度的框架度之將寸步難行。科隆狂歡節的以上11條規章,即為例證。
科隆狂歡節是歐洲最為盛大且影響最為廣泛的狂歡節。在全球范圍,它的規模僅次于巴西狂歡節。作為科隆為時數月的訪客,筆者有幸見證了“玫瑰星期一”的盛大游行。2016年的“玫瑰星期一”與中國春節正巧重合。科隆跟德國其他城市一樣,沒有專門區劃的中國城。北鄰杜塞多夫所謂的日本城,也不過是火車站附近一條大街兩邊的若干日本商鋪。科隆有的只是亞洲超市和亞洲飯店。到了節假日期間,這些地方往往顯得冷清。但是今年例外,“玫瑰星期一”的豪華奢侈和喧囂,足以將冬春之交這個城市上空的一切冷寂掃蕩一空。是日下了些零星小雨,然后雨過天晴,陽光明媚。天氣預報原本或有大雨狂風,北鄰城市杜塞多夫甚至改變日程,往后推延了2月8日的玫瑰游行。但是,科隆義無反顧、一如既往啟動了游行。果然是老天保佑狂歡節!筆者與同濟大學的一位青年教師和一個香港學生,早早約好地鐵站聚首,來到城市南邊玫瑰游行的起點克洛德維格廣場。說是廣場,其實只是有一個標志性城堡的地名。按照計劃,從這里到市中心新市場一帶的游行終點,大體15分鐘地鐵距離的路程,是要用3.5小時走完。但是浩浩蕩蕩的游行隊伍間雜著幾百輛彩車,光是靜止不動,從頭到尾排隊下來,長度就超出了游行的距離!是以各個單元完好協調,按部就班準時到達現場,井然有序、從容出發。彩車則三三兩兩停泊在附近的幾條馬路邊上。在號角吹響、玫瑰游行大軍出動之前,整個科隆城市籠罩在靜謐且神秘的空氣里。
游行拉開帷幕。我們很快發現,出發點幾乎水泄不通,于是鉆回地鐵,北上兩站路程,到游行路線開端部分的一條小街上,從容當起了觀眾。由于是觀眾,角色意識似乎可以淡漠一些,一身素裝站在街邊,便也心安理得。不似11月11日萬人空巷的狂歡節開幕式,臉上不涂油彩、身上不披掛點什么,不足以揚眉吐氣出門上街。游行隊伍在嘹亮的管樂聲中雄赳赳踏步過來了。方隊和彩車有條不紊,在夾道歡呼聲中徐徐前行。彩車幾無例外都是用形形色色的高頭大馬的大馬力拖拉機牽引,有紅色的、綠色的、黃色的、棕色的。讓人納悶的是,后工業時代,科隆從哪里調配征集過來這許許多多貌似巨無霸的紅紅綠綠拖拉機,甚至,還出現了挖掘機。拖拉機車頭或者裸露,或者裝飾。裝飾最多的是馬,而且幾乎是清一色的白馬,清一色的奔騰姿態中的白馬,清一色的萌態可掬的白馬。馬與人類的親密關系,似久已是一個源遠流長的哲學話題。記得伊拉斯謨的《愚人頌》里,愚人就列數過馬如何與它的主人一起同仇敵愾,勝了比賽,便趾高氣揚;敗下陣來,便垂頭喪氣。
更有巧克力和鮮花。“玫瑰星期一”的盛大游行不光中飽眼球,它還是名副其實的巧克力饗宴。游行方隊和車隊每隔一段距離,便有鮮花、糖果、巧克力給養車跟隨,方隊里除了樂手,人人配置一個大布袋,一面走路,一面不時從布袋里掏出巧克力和大都是單株包裝的鮮花,向街道兩邊人群拋灑。但見窗戶里有人探出身體歡呼,便將鮮花、糖果、巧克力,高高投擲進去。漂亮的姑娘和孩子們,那是花雨和巧克力雨襲擊的首要目標。此時此刻,天上掉餡餅已經沒有意義了。所有的人實實在在沐浴在從天而降的巧克力和鮮花之中。假如沒有事先準備好袋子,假如游行隊伍出發現場有人發放袋子你不以為然,那么,很快你就發覺身上口袋鼓鼓囊囊裝滿糖果,對于游行隊伍前赴后繼拋灑過來的巧克力和鮮花,再也無能為力了。這是超級兒童節。它似乎會導致秩序混亂,但事實上秩序并不混亂。科隆狂歡節組委會念及狂歡節中的兒童安全,專門制定過一個提請帶孩子家長的注意事項[5]117:
1)勿單獨行動,團體觀看為好;
2)穿暖和了;
3)帶上袋子裝糖果巧克力;
4)別撿掉在彩車之間的糖果,注意安全;
5)離馬遠點;
6)接住或者撿起糖果巧克力吧,但是別跟游行隊伍討要;
7)事先上廁所,別多喝水;
8)永遠別把糖果扔將回去;
9)若游行隊伍行走緩慢,沒必要帶孩子從頭觀看到底;
10)若是寒冷天氣,中間找地方暖和一下;
11)約定碰頭地點,交換電話號碼,以防在人群中走失;
12)帶嬰幼兒的家庭,可就近觀看全市將近50處的小型游行,以便于照看孩子,一樣有糖果巧克力。
這些注意事項都是相當平實可行的,不光是提醒,也是必須,它們保證了游行隊伍和狂歡觀眾的安全和快樂。比如氣候,就像今年的2月8日,“玫瑰星期一”盛裝游行正當一年里最冷的季節,故衣服穿暖和了,中間找地方暖和一會,然后來繼續觀看游行,都是必要的。好在科隆雖然地處北陲,但是受惠于北大西洋暖流,氣候卻是德國所有大城市里最暖和的。它比東面的柏林、北面的漢堡,以及南面的慕尼黑,甚至緯度遠低于它的北京都要暖和得多。科隆狂歡節誕生在這個溫暖的北方都市,真是得天獨厚。但是也不盡然。例如第六則提請觀眾多多接住或者撿起拋灑過來的巧克力糖果,但是別跟游行隊伍討要。可是分明大家都在高呼“坎貝拉,坎貝拉”,意思就是“給我吧,給我吧”。哪里的呼聲高,巧克力就應聲過去。就整個科隆來看,“玫瑰星期一”這一天,游行消耗的巧克力達數百噸計。
狂歡節的成本由此可見,應是相當高昂的。鮮花、巧克力僅為一端。2000年《紐約時報》專欄作家大衛·布魯克斯出版《天堂中的布波族:新上層階級及其成功史》一書中,率先使用了“布波族”(Bobos)一詞,它作為“布爾喬亞波西米亞族”(Bourgeois Bohemians),也就是中產階級波西米亞的縮寫,用來指后工業社會新型中產階級的新型狂野不羈波西米亞藝術趣味。同傳統相比,這個今日社會的主流精英已經很少有意識來對抗主流文化,對于異端和不同意見,也表現出高度寬容。高學歷、高收入、高消費,從而形成一個新型中產階級[6]。說到底,趣味再高雅、再狂野,也必須要有資本來做后盾。一切藝術品位,假如失去資本支撐,將不足一道。如此來看科隆狂歡節的盛大場面,我們可以發現,它是資本運作的一個豐碩成果,與昔年巴赫金津津樂道的那種民間自生自發,對統治意識形態表現出桀驁不馴叛逆精神的狂歡節模態,已經迥異其趣了。
[1] Mike Featherstone.Consumer Culture and Postmodernism[M].London:Sage Publications,1991:79.
[2] 尼采.悲劇的誕生[M].周國平,譯.北京:三聯書店,1986:12.
[3] P.Fuchs und M.Schwering,K?lner Karneval.Seine Br?uche,seine Akteure,seine Geschichte[M].K?ln:Greven,1997:169.
[4] D.Erasmus.The Praise of the Folly[M]∥Maynard Mack.Norton Anthology of World Masterpieces(Vol.1).New York: W W Norton & Co Inc,1979:1270.
[5] Wolfgang Oelsner.Cologne Carnival[M].Cologne:J.P.Bachem Verlag,2014.
[6] David Brooks.Bobos in Paradise:The New Upper Class And How They Got There[M].New York:Simon $ Schuster,2000.
(責任編輯 陳詠梅)
A Cultural Study of Cologne Carnival
LUYang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As a typical folk event tracing back to medieval and Renaissance, Carnival is believed to be a fantastic world in which the division between highbrow and lowbrow, official and mass, classic and grotesque disappeared totally. Cologne carnival, originated from a Christian tradition though, witnesses the evolution of secularization as well. The climax of the carnival is Rose Monday parade, of which the budget is far more than hundreds of tons of candy and chocolate. It indicates that the spectacle of the carnival is also a rich product of capital operation, which in a large degree, has deviated from the rebellious carnival mode described by Mikhail Bakhtin.
carnival;Cologne;Rose Monday
2016-04-21
陸揚,教授,博士生導師,博士;研究方向:美學、文化研究。
10.3969/j.ISSN.2095-4662.2016.04.003
G112
A
2095-4662(2016)04-001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