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實
(湖北師范大學 漢冶萍研究中心,湖北 黃石 435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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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冶鐵礦總辦解茂承與礦石運售日本的矛盾*
張 實
(湖北師范大學 漢冶萍研究中心,湖北 黃石 435002)
解茂承原是北洋水師的幸存者。他在任大冶鐵礦總辦的六年中,執行合同向日本運售鐵礦石的同時,在要不要對日本出售鐵礦石及其含量、數量、價格等問題上,一再提出不同意見,與盛宣懷和日方代表西澤公雄之間的矛盾逐漸加深,反映了冶礦、漢廠內部為維護企業自身利益和發展、維護國家資源和主權而進行的不懈努力。這是以往漢冶萍研究中鮮有涉及的一個重要側面。
解茂承;盛宣懷;西澤公雄;大冶鐵礦;鐵礦石
大冶鐵礦是張之洞創辦的我國近代最早用機械開采的鐵礦,是組成漢冶萍公司的三大廠礦之一。
大冶鐵礦石品位高、質地優良。它的一級品含量為:鐵65%,錳0.5%,磷0.05%,硫0.1%,銅0.4%[1]217。
大冶鐵礦為露天開采,既無瓦斯,又不怕冒頂淹水,遠比煤礦地下開采優越。創建初期投入少、成本低、效益好。據光緒二十九年十月時任大冶鐵礦總辦解茂承提供的資料,該礦工人無定數,農閑人多農忙少,大致每天五六百人開采,每噸工價約30文;江邊碼頭起卸裝船約200人,每噸工價銀2錢?!敖迥旯渤鲨F礦三十三萬五千余噸,內分運他處十八萬余噸”“由鐵山運至江邊,售價每噸洋三元”[2]383。
大冶鐵礦豐富的、優質的鐵礦石引起日本政府的高度重視,先后于1899年、1904年與盛宣懷簽訂《互易煤鐵合同》《大冶購運礦石預借礦價正合同》(下文簡稱《預借礦價合同》),自此,對日本運售優質鐵礦石成為大冶鐵礦最重要的任務。上面所說的“分運他處”系指日本八幡制鐵所,每噸定價也是對日本而言。日本缺少鐵礦石,近代鋼鐵工業比中國起步晚,1900年大冶鐵礦石開始運往日本,其時日本第一家近代鋼鐵企業八幡制鐵所尚未竣工。大冶鐵礦長期、大量供應優質鐵礦石,哺育了日本鋼鐵工業健康成長,同時卻給大冶鐵礦的生產帶來許多新的問題,并給漢陽鐵廠的生產和發展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失。這是一個長期逐漸深化的過程,但自光緒二十四年與日本方面簽訂《互易煤鐵合同》起,各種矛盾便日益顯現、突出。這一時期,解茂承任鐵礦總辦前后共6年,留下了一些和盛宣懷之間往來的函電,我們由此可窺見在大冶鐵礦以及漢陽鐵廠內部,在中、日之間所發生的種種矛盾。這方面在已往的漢冶萍研究中,似鮮有涉及。
解茂承不是盛宣懷的老部下,是萍鄉煤礦的創始人張贊宸推薦的。光緒二十二年十二月初四,張贊宸來到漢陽鐵廠不久,曾有一函致盛宣懷,謂用人為當務之急。附件所列密保名單計8人,其中有大名鼎鼎的狀元實業家張謇,有上海電報局總辦經元善,有已在漢陽鐵廠的徐慶沅,也有張贊宸的胞弟張贊華。最后一人便是解茂承:“字彥珊,直隸涿州人,年歲□□ ,知府。學優品粹,識量宏深。卑職僅與數面,心竊慕之,現在寄寓煙臺,擇主而事”[3]339。僅見幾次面就給張留下深刻的印象而居然向盛宣懷保薦,解茂承一定是很有魅力的。
另一條關于解茂承個人的重要信息,來自他在大冶的老對手西澤公雄。1903年12月24日,西澤公雄在由日制鐵所長官轉給外務大臣小村的一份報告中稱:“現任大冶總辦,因系故丁汝昌之幕僚,認為與日人折沖樽俎,甚為不利,李氏即慫恿其自請辭職?!盵4]100
循此線索,在互聯網上搜索,發現有多條重復的同一記載,丁汝昌至英國接收超勇、揚威兩艘巡洋艦時,隨員中有解茂承:“1880年12月23日,丁汝昌、葛雷森偕文案馬毓藻、解茂承,醫官江永乘法國船赴英接收軍艦,林泰曾、鄧世昌、藍建樞、李和、楊用霖、章斯敦等則率接艦部隊隨后乘經過改裝的招商局‘海琛’號商船于27日從上海出發赴英?!庇制菘〗芫帯抖∪瓴曜V》記載:1881年3 月12日,解茂承隨同丁汝昌在倫敦拜見駐英使臣曾紀澤,4月13日再次隨同丁至使館看望曾使,4月16日曾紀澤宴請丁汝昌、葛雷森、解茂承等人。由此可知,此次丁汝昌訪英,解茂承是隨行的主要幕僚[5]。
光緒十四年十月,丁汝昌率靖遠艦、致遠艦,協助劉傳銘在臺灣清剿,攻克后山,劉傳銘擬為丁汝昌請賞頭品頂戴。同時被保舉請賞的文武14員,其中解茂承名列首位[6]104。
甲午戰敗,丁汝昌自盡。劉公島失陷后,有關電文所列死難、生還者名單中均無解茂承。據李鴻章光緒二十一年正月廿三日午刻復總署電稱:“茲復據劉含芳電,丁提督于未被圍之先,已派員將水師文卷送煙,誓以必死,孤忠慘烈,極可憫傷?!盵6]332護送檔案文卷,正是文案的職責,解茂承可能就是此時被疏散至煙臺的,這也與他后來在煙臺閑居而與張贊宸相識吻合。
光緒二十四年初,盛宣懷擬大舉開發萍鄉煤礦。此前曾派江西德安知縣朱士林去宜春縣勘測,取來煤樣,以射鵬礦質最佳。二月初三,盛宣懷會同湖廣總督張之洞下文,委派解茂承帶同洋礦師賴倫去宜春勘度籌辦,內中自有與萍鄉相比較,以定取舍之意。這是解茂承來到南方,在盛屬下領受的第一個任務。
二月初八解茂承離滬,十三到漢廠,十四晤賴倫。賴倫料理完萍鄉需用的大冶機器后,解茂承偕賴倫經九江過南昌,請炮船護送至宜春,泊駐10日,將射鵬等各處礦山勘竣,改走陸路,三月二十六到達萍鄉。五月四日,賴寫出《勘查宜春煤礦情形節略》;十日,解茂承致函盛宣懷,詳細匯報勘查情況。據賴測驗,射鵬、盆形山等礦都適宜開采,應用西法,但“工浩費巨,艱難曠遠,緩不濟急”,其中宜春至新喻灘頭水路300里,“濟運尤難”。賴解二人對萍、宜等礦勘查比較、熟計取舍后認為,“萍礦結脈廣厚,目前土法得數極見銳增,將來輔以機力,增以軌運,無窮利源,可操左券。與其散耗有用之資,難窺成效,不如注重方興之局,順勢擴充”,明確提出“宜春煤礦現時未便大舉”,堅持開發萍鄉而不動搖[2]29-33。
其時,萍鄉建礦、修路、購地、買料等工作全面鋪開,四月十一日張贊宸致電盛宣懷,要求去滬當面請示商定。電文說:“解守聲望服人,盧令忠勤任事,堅懇解守暫留,可放心?!苯庵疗监l不久,其聲望或與在北洋水師的經歷有關。五月二十一日,張去電又說:解早要回滬,因自己常下鄉,不放心礦山工作;“解留心礦學,遇事商行,頗受益”。五月二十三日,盛來電同意張去滬,電令解在萍鄉代理[2]710,718-719。
六月一日,大冶鐵礦報告,總辦張世祁勘礦中暑病故。六月二十一日,盛宣懷委解茂承為大冶礦務局總辦。其時張贊宸尚在湘潭,其弟突然病危亡故,張料理喪事又病倒;恰逢湖南有人來萍意圖不明,解茂承聞城鄉萍紳密聚,有反對洋礦之議,未能及時赴任。盛一再催促,“大冶亦待解守”,九月初五,張向盛報告:“解守已行,代辦數月甚棘手,措施甚妥善,現已安靜。”對解評價甚好[2]719,721,734。
光緒二十五年二月,盛宣懷與日本制鐵所簽訂的《互易煤鐵合同》,實際是單方面對日出售鐵礦石,規定“合同期內亦必先盡日本每年五萬噸之礦石,決無缺少。如日本要加買鐵石,亦必照辦”。其中對礦石成分要求十分苛刻,如:“鐵礦石每一百分之內,須有鐵六十五分方為準色?!薄拌F一萬分之內,有磷五分方為準色?!焙髞砝m訂合同時,又將磷下降至萬分之四。由日方派人員駐礦驗收并管理輪船至石灰窯裝載事宜[2]92-95。
二十五年七八月間,漢廠總辦盛春頤、比利時籍工程師卜聶等認為,德國礦師斐禮“不明礦務,現屆合同期滿,即應辭退”。斐禮去到上海,盛讓他看了《互易煤鐵合同》及所附礦石成分要求,斐一力承擔可以辦到。盛遂力排眾議,強調裴所從事的工作“以日礦為最重”“日礦無論在冶交貨、在滬交貨,皆須有洋工司專管,……與其另換洋司,致借口于日約太嚴,不能交卷,則就生不如就熟。斐既擔承,即與蟬聯”[2]168-169;并采納解茂承的建議,按斐的工作性質,今后由大冶鐵礦總辦節制和核發薪資經費。盛宣懷此舉,又一次暴露了他對洋員偏聽偏信的弱點;從他主觀來說,卻是苦心孤詣地謀劃保證運售日本礦石的質量。
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六月初八,一艘遠洋貨輪裝滿了1 600噸鐵礦石,從大冶首次駛往日本。早在兩個月前,大冶鐵礦就作好了準備,設置好躉船,日方卻要延期。五月中旬,日制鐵所長官和田專程親到上海,盛宣懷一再電令斐禮趕去上海會商運礦辦法。五月十七日,盛又再次去電詢問:“日本裝礦石輪船將到,約有二三千噸艙位,現在石灰窯碼頭船,如大輪船靠泊,能否無礙。和田在此候信,速復。宣?!绷鲁跗哂秩ル娫儯骸邦^次礦船開否?和田陸續派船裝運,望飭斐禮預備碼頭,總有一船礦石?!盵2]816,822關切之至。
此后的一年多,日本來船每每先由盛宣懷親自電告大冶鐵礦,大約何時到,可裝多少。六月十九日一天之內曾發三電,其第三電曰:“三千噸系第二船,廿日馬關開來,前電誤。宣?!钡V石裝船啟程后,由解茂承去電報告時間、噸數,以便盛在上海收款,然后再通知礦局上賬。至光緒二十六年十月初一止,這一年共運9次,一船多則3 000余噸,少則1 000多噸,最后一次因長江水淺,只裝了266噸。按合同為每年50 000噸,第一年實運15 400余噸。每船都按序編號,自光緒二十七年起,每船既按當年編號,又同時累計編號,如二十九年九月十五日解茂承來電:“十六次,即六七‘大冶’三千二百八十七噸?!薄傲摺奔蠢塾嫷?7次;船名“大冶”,當是為專運大冶礦石而建造的,發揮了日本造船和遠洋運輸的優勢。
大冶鐵礦偶有誤報或漏報,盛宣懷都及時發現予以糾正。光緒二十七年七月十八日,盛去電問解茂承:“日礦廿七次‘飽浦’一千八百十噸是否廿五次之誤,候復。”第二天解復電:“‘飽浦’本系報廿五次,不知何局碼錯?!庇郑晔率呤⑷ル姡骸叭盏V卅四次若干噸,未據報,速查明電示?!笔巳战饷谢仉姡骸叭拇巍柶帧磺О税倭闳龂?。”[2]883,891由此可見盛的高度重視與專注。
據光緒二十六年十一月大冶礦務局總辦解茂承與駐大冶日本制鐵所委員西澤公雄共同簽訂的《礦石運輸及裝載章程》,礦局宜在石灰窯日礦碼頭常貯獅子山所產上等鐵礦石6 000噸。每次船裝礦石出發后,日方以匯票付礦價八成;日本制鐵所卸船驗收后再付余下的二成[1]219。這些收入,對于嚴重缺乏資金的漢陽鐵廠來說,雖是杯水車薪,卻也往往指望它救燃眉之急。光緒二十六年八月十三日,鐵廠總辦盛春頤致電盛宣懷說:“接冶信,知日礦已運四次,共計七千九百五十噸,廠只收到第一次四千六百噸之價,其二、三、四次礦價,請速催日本趕付,廠需奇絀,立等應用。若貨出而不付價,此后似難應運。”又于閏八月十二電告:“初三‘立神丸’運日礦二千二百噸,初十‘飽浦丸’運日礦四千八百噸,連前四批二成款,乞催速付漢廠,至要?!盵2]843,846
解茂承負責大冶鐵礦,他的基本任務是保證對漢陽鐵廠和日本的礦石供應。作為一個經歷了中日甲午之戰的北洋水師幸存者、具有現代國家意識和民族氣節的中國人,作為漢陽鐵廠所屬礦山的負責人,解茂承必然要捍衛本礦的利益,并把漢廠的需要放在首位。給日本提供礦石,既是按合同辦事,又是奉盛宣懷之命行事。但他對《互易煤鐵合同》和盛的指示時有看法,并不忌諱地對盛說出來。在運售日礦的問題上,解茂承實際是在扮演一個特殊而尷尬的角色:既要忠實的、具有開創性的執行本職任務,又是盛宣懷體系內部的“持不同政見者”。
(一)解茂承認為《互易煤鐵合同》對礦石成份要求太嚴,對我方不利
解茂承得知《互易煤鐵合同》對礦石成分的要求后,立即致電盛宣懷表示不同意見。光緒二十五年四月二十八日,盛宣懷致函盛春頤、施肇曾、宗得福云:
大冶出售礦石事。解守電:成色過嚴必吃虧?,F在咬定第四款,兩處委員、礦司公同指定一石化驗為準,如實在貶折太甚,再執據理論。好在合同只定兩年,如吃虧可停止也[2]137。
“成色過嚴”,系指《互易煤鐵合同》附件所規定的礦石成份指標太苛刻。如此必吃虧,即對我方不利,是解茂承對這個合同的基本判斷,也是他的主要顧慮,不只是限于盈利多少。這一看法,解必然也已經向漢廠盛春頤等人反映過,他們可能也會有同感。對于此函,盛宣懷的回答卻避開了合同條款規定的苛刻,只談檢驗的方式、程序,顯然是避重就輕,王顧左右而言他。至于說吃虧可停止,更是隨口敷衍,后來的事實恰好相反。
(二)解茂承主張只將磷重的存礦售給日方
解茂承可能是相信了盛宣懷“可以停止”的承諾,他進一步提出了不同的方案:
請與日本另議,將此項存礦貶價售罄,以換現銀,尚未知鈞意如何?惟廠礦磷質過輕,則日礦便慮不能如式,余皆無慮,愿與承辦廠事皆視為專責[2]168。
斐禮看過《互易煤鐵合同》的附件,曾對盛宣懷說過:“惟磷質原定〇〇〇五,現在廠因焦磷過重,責運磷輕之鐵,剔下〇〇〇七者不少?!苯馑f的“此項存礦”便是漢廠剔下的含磷較高的礦石。此時他并不反對將礦石賣給日本,但主張只賣次礦,留下好礦自用。解茂承沒有介入談判,不了解中日談判的過程,也不了解盛宣懷的內心意愿。這個方案肯定不會被日人接受,也不可能被盛采納。此時解顧慮的只是漢廠要求礦石磷輕,便不能達到日方的要求;但他揭示了《互易煤鐵合同》帶來的根本矛盾:優質磷輕礦石成為日方與我爭奪的焦點。后來的事實與解茂承的期望完全相反,磷輕的礦石按合同優先供應給了日本,漢廠的需要卻難以保證。
(三)解茂承和漢廠諸人不愿與日長期交易,認為得不償失
光緒二十七年四月十九日,漢廠總辦盛春頤向盛宣懷反映,日方要中方在石灰窯碼頭置備大小鐵錨、鐵鏈等,“日人又有意欲于下礦處添造滑坡活跳,以作久遠計。無論工本浩大、得不償失,且并未與訂久遠。威云,是更可置之不理也”?!巴敝笣h廠管理輪船碼頭的洋人威林臣?!肮け竞拼?,得不償失”這8個大字,是對出售礦石的基本評價,說明漢廠諸人根本不愿與日本人長期交易。盛春頤似乎也沒有領會他叔父的意圖,對此,盛宣懷不以為然,二十八日回信云,“惟下礦處添造滑坡活跳,似為簡省抬力而設”,與日人一樣,盛早已在作“久遠計”[2]243,245-246。
這一年原計劃日方運礦10萬噸,以補上年之不足。但日本來船仍或急或緩,五月已存放在江岸的礦石,因久久無船而被水淹1 800余噸 ;水退之后,日方又嫌沾泥有磷,要求再化驗,擱置起來。當年日船本有4艘,到了八月,一艘大船租期已滿,另一艘大船也只能再運一次,只剩下2艘2 000噸的,估計至第30次止,也只能運5.8萬噸左右,大冶鐵礦卻是按照10萬噸準備的。解茂承向盛宣懷反映了這些情況,只得感嘆:“又吃暗虧矣!”[2]254
(四)解茂承規勸盛宣懷接受甲午之戰的教訓,力保固有的主權
光緒廿七年十一月初一,解茂承去函匯報一年來的情況: 日礦現運36次。即本年27次,約7.01萬余噸;加上去年所運1.54萬余噸,共8.55萬余噸。按照《互易煤鐵合同》,頭等礦每年5萬噸,兩年應運10萬噸,尚少運1.4萬余噸。而所定次礦每年2萬噸,至今未運。其時江水日淺,東海風浪日險,勢不能重載,而輕載又不合算,催之無益。解認為,日方的缺失,一在開年起運太遲,二在來船或松或緊,漫無準期。如能每年二月間開運,每次船限定半個月來回一次,應該不難按合同完成。除了希望盛宣懷將這些情況向日方鄭重說明外,解茂承還在信中說了這樣一段話:
各礦山事,即使無力另增本無之權,總宜作計力保本有之權,庶容遴賢進能,漸圖振拓。日人陰圖利益,外倍殷勤,示人不疑,是其慣技。經甲午一役,尤用兢兢。是以茍有聞見,不敢懼瀆而弗陳也[2]262。
這些話,出自解茂承這樣一位北洋水師幸存者之口,更覺語重心長,發人深思。盛宣懷在簽訂了對日出售礦石的合同后,力圖圈購周邊象鼻山、金山店等礦山,而為張之洞所阻止。解奉盛命經辦圈購礦山,深知個中玄機。所謂“即使無力另增本無之權”,當指未能圈購未購之礦山;“總宜作計力保本有之權”,則顯然是不同意他如此對日出售礦石,自喪權利。
解茂承希望盛宣懷要吸取甲午之戰的教訓,警惕日人的陰謀;爭取、維護利權,不可中外顛倒、本末倒置,迷失了方向。如此語重心長,對盛宣懷能起多少作用就難說了。
在大冶鐵礦對日出售礦石的過程中,日駐上海領事小田切、常駐大冶的代表西澤公雄等,貪婪狡詐,得寸進尺,經常提出一些額外的、過份的要求,決策人盛宣懷往往遷就、應允,而解茂承作為執行者,維護國家和礦山的利益,卻不可避免地與日方發生磨擦、沖突。
有的是重大事項,如,1899年6月17日,小田切對盛宣懷稱,日農商務大臣來咨,合同“尚未議及準由石灰窯裝礦直放暨豁免出口稅二事”,并以“如不能妥洽,則于本大臣未便照允該合同”相威脅。盛表示事關重大,未便擅奪,要求按前定合同第二款日船在上海裝礦,照成色清單第三款酌加揚子江運費每噸2元。6月18日小田切來函再施壓力,蠻不講理地說什么,如此與日方“當初由貴國購買礦石之本意大相徑庭,諒萬不能照辦也”。后在1900年4月間,經盛宣懷多方奔走,才由赫德為首的海關核定了《日本商輪赴大冶縣裝載鐵石出口辦法》[4]19-21。
有的是具體事務,如碼頭設備,光緒二十七年日方提出要增加滑坡、活跳后,盛宣懷在上海對解茂承當面作了布置。光緒二十九年閏五月,擬在石灰窯將碼頭一分為二,對漢廠和日礦分別儲存、裝載。
日方經常糾纏不休的則是借口加耗、礦石成份之類侵占中方實際利益。實例如下:
(一)加耗之爭
煤炭、礦砂、石灰這類大宗貨物,散裝長途運輸,不免會有損耗。為了保證驗收時足額,買方往往要求賣方在發貨時額外增加一定的份量,是為加耗。當時也稱之為加數。此事在《互易煤鐵合同》中本未載明。光緒廿六年六月開始履行合同,日方提出要求加耗,解茂承同意加3%;日方意猶未足,于光緒廿七年由小田切直接與盛宣懷交涉,盛同意再加耗2%,共達5%。如此數量頗為可觀。此外,解又同意“小雨車濕,每車加百啟;大雨車太濕而礦有泥,則加二百啟”??芍^照顧周到了。
不想,光緒廿八年五月西澤又掀波瀾。日方新造的“若松”輪,這年第二次來,裝了正礦3 388噸,按5%的規章加耗169噸895啟羅,較之上次多裝了300余噸。解茂承細心,令石灰窯碼頭的辦事人員私下了解,得知日方下礦人員因為上次是新船首航,“未便多裝之故”,自是符合常情。不料西澤卻一口咬定該船裝載量只有3 200余噸,不可能載3 500余噸,懷疑礦局短數。五月二十一日西澤來函,借口雨天車濕虧損太甚,提出每車皮“大雨改為另加三百啟羅,小雨及大雨翌二日間,另加二百啟羅之數”,否則,“雨天及翌二日停運”。
解茂承為防止日人攪擾,早就雙方約定,交礦在下陸過磅、江邊運收時,均彼此各派一人,共同看磅、記數,相符為斷,此后對方裝船與在途搬運后的數量多少便不負責。如此行之年余,并無異說。當日,解回函拒絕:“若使逐年借口有加,層出不已,則敝局過耗,又何取補耶?”二十二日西澤再次來函,以“若松船裝礦量未足為憑據”,仍以雨天停運相威脅,揚言“猶被虧損,有敝政府與盛宮保直接協商”。二十三日,解復函再次與之說理:“一者,十四日所較之磅與廿日所較之車,均無甚出入。二者,所運之礦,在下陸之磅數,在石堡之收數,彼此毫無不符。三者,恐尚慮其不除疑,于廿一日復函仍請遇大雨運礦之日,不妨將回空之車再提磅數部?!贝饲?,雙方已用空車又作過磅驗,實際雨濕尚不到加濕數的6成。至于停運,解回答說:“但慮此事一辦,耽擱日多,倘逢緊運有誤,鄙人未便獨任其咎也。”
為了防止日方“又步前轍,到滬請加”,解茂承于五月二十六日去信將此次風波如實向盛匯報,并附去與西澤的往來函件,要求盛不要應允。信末,他毫不掩飾地表達了對日出售礦石的反感、不滿:
總之,售礦本為鐵政無聊之下策,況已價廉歐西,猶未足滿其利欲。果我廠兩爐并煉,再能擴充,兼加制造,利源自廣。求己大勝仰人,何取沾沾焉戀此雞肋耶[2]275-279!
(二)含磷之爭
日方對于鐵礦石的成份,合同既十分苛刻,驗收也極為嚴格,常有紛爭。
光緒廿九年閏五月二十日,解茂承向盛宣懷報告,昨據西澤函稱,本年日本第一次運去之礦,“接彼制鐵所函,‘磷較合同限數多一分’”。已將當日同取分存礦樣寄與高輔門化驗。解認為,即使果多一分,4年之久,僅一次微差,諒可通融;況現礦含鐵質較合同總多一分有零,應可以之作抵[2]339。
同年七月廿一日,正在與日方談判借款的盛宣懷來信說,西澤在滬面稱,“接制鐵所來電內開第六次礦石成色有硫量千分之二,按照合同準色已過千分之一”,責問是何原因,要求每次提樣送廠化驗[2]356。
同年十一月九日,解茂承接盛函稱:“日本二成礦價,自十三次至十六次,均未交付”,命其催問西澤。解從西澤處得到的回答是:其中第14次,因含磷有0.06%,日方令小田切在漢商辦;其他各次已由正金銀行交付。也就是說,第14次余下的二成礦價,因磷超標,被日方扣下未付。解在二十日復信中對盛說,過去礦質一般都受到對方稱道,“試以全年運去礦石,照原訂分數平扯,大致鐵量總有過之,而磷量即有微多,亦有較減,合計應足相準。已本此意大致與西澤研商,尚未定局”??磥泶藭r日方格外挑剔,當與借款合同尚未正式簽訂不無關系。解茂承忍不住又對盛訴說:“冶礦外售,如此分數,如此價值,某者利益為重,公論早經昭著,況屬當局。伏維我憲加察目前,而熟計以后,尤為至要,合并吁陳?!盵2]385自是徒勞,說也無用。
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盛來函云,“本年第十四次磷重事,小田切確未說明要減價,而二成至今未付”。盛已知博德寄廠化驗含磷不到0.05%,命速將化單寄來,由他“細與磋議”。解茂承于次日寄去礦師博德經手會檢的日礦歷次化驗清單及第14次礦樣,送盛審核并請盛向小田切索回應付的二成礦價。該清單顯示:自第8~16次,僅第13次磷為0.042%,第14次為0.049%,其他各次均在0.04%以下,均未超過0.05%的指標。以上9次,平均含鐵為64.836%,超過62%的要求二分八以上;平均含磷為3.77%,均低于0.04%[2]392-392。
20天后,盛電告:“十四次二成已收到。”這一磷重公案始為了結[2]991。
光緒二十九年十一月(1904年1月),盛宣懷以湖北鐵廠督辦名義與日本簽訂《大冶購運礦石預借礦價正合同》,借日本興業銀行日元300萬,以得道灣礦山及鐵路、下陸機修廠為抵押,30年為期,年息6厘,每年售給制鐵所頭等礦石7~10噸,每噸價3日元,10年不變,以其礦石價歸還本利,以符30年期限,不得提前還清等等。簡而言之,日方以300萬日元獲得了大冶鐵礦今后30年優質、廉價的鐵礦石供應;但對于大冶鐵礦來說,不啻是套上了一條長期供人勒索、驅使的絞索。
這樣一件關系大冶鐵礦生存與發展的大事,大冶礦務局總辦解茂承在正式簽約前卻未得與聞。盛宣懷如此安排,對解自是刻意規避,不愿受到阻撓;而在解茂承卻是更加關切,不得不據實一再進言。如此,圍繞著這次談判的進行,解茂承與盛宣懷的想法背道而馳,分歧進一步發展。
(一)解茂承的基本態度是反對繼續出售礦石給日本
1903年8月24日,小田切電召西澤公雄來滬,參加大冶借款談判。西澤故弄玄虛,自抬身價,散布是日本“農部大臣著小田領事電召”。解茂承聞訊,估計“將議續日礦合同”,于光緒廿九年七月初十(9月1日)致函盛宣懷,問及此事,建議對得道灣礦區的藏量、成份進一步勘測,以便應對。
七月廿一日盛函復,肯定了“小田切調西澤赴滬,本是制鐵所擬來續訂礦石”,卻不說破還要對日借款。告知已電調礦師高輔門來滬,詢問大冶“究尚有多少佳礦可采”,高答以大冶“盡是直槽,不患下面無鐵,患不能如上面分數之好,且愈挖愈深,費工亦巨各等語。詢以得道灣尚有多少佳鐵,則云約略計算有五十萬噸”。盛并向解落實大冶的裝運能力:“西澤云,龍頭三部現只用一,如須多運,只要多走次數。至石灰窯下礦,原約一晝夜二十四點下一千噸,現查筆記多時至二千余噸,至少亦有一千二百余噸云云。所說是否確實,乞示復。果如所云,尊處可謂竭盡人力,慰念之至?!盵2]355所謂“龍頭”即火車頭、機車。西澤所云,赤裸裸地反映了日方的急切、貪婪,企圖迫使鐵礦晝夜加班、多裝快運。如此,卻也正是盛宣懷所盼望的。
七月廿九日,解茂承向盛報告,與高輔門礦師的意見一致,指出得道灣的礦藏雖然豐富,所慮在“上下分數不一”“工費日巨”,更強調指出:
果有佳者五十萬噸,照現時漢運、日運之數,不過僅供五年余用耳。冶局礦山,似以規復原奏定章為宜?!瓨O慮將來不足回旋也。
所謂“規復原定奏章”,當是不同意繼續出售礦石給日本的委婉說法。盛宣懷當年創辦大冶鐵礦的奏章,肯定沒有提出過要將礦石出售給日本。解茂承不得不關心“日人續訂礦石,未知加多若干數”;針對西澤企圖強制性的提高工效和勞動強度,解以應降低成本、控制消耗相抵制;指出火車頭雖有3個,是輪換使用,若增加車次,不僅設備消耗,還要增加工匠;碼頭下船“每日至多下一千五、六百噸,與遇雨平扯”,他認為應照原約保持每天下礦一千噸?!叭杖丝偧郊酉乱沟V,殊不知燃燈煤油費浩,而下力工資加倍。且挑夫盡一日之力,再以繼夜相強,不特勢所不及,恐來朝力更難勝,是以率未允行?!庇诠澕s成本、講求實效之中,還寓有對挑夫的人文關懷[2]357。
八月十九日,盛復函稱:解所論節機力、人力二事正與日人磋議,但言“將來漢、日兩礦必較目前之數加多,欲鐵路多運,不能不加龍頭,欲船到即裝,不能不間做夜工,是在閣下之盡力督率,隨時斟改而已。設有成議,再當詳告”。將解的意見否定了。至于準備運往日本的二等礦,盛宣懷也附帶作了答復:“九月后再有來船能與西澤商量搭運二等否,如不能搭,只可仍給頭等,借補第一年所運之不足,我亦可多得礦價也?!闭Z氣很輕松,只要多得礦價,皆可聽日方擺布[2]362-363。
(二)解茂承為大量寶貴資源被棄置、價格極不合理痛心疾首
解茂承八月廿七日先給盛去電:“日礦合同務乞電召賴倫,問明每年能付某等分數若干礦?并某等作何價?再各刪訂,防日后竭蹶、齟齬吃虧或有礙邦交。余函詳?!苯又谪ゾ湃ズ?,再次鄭重闡述了礦石成份和價格問題:
日礦續訂合同運數,在彼以鋼鐵銷路寬窄為斷;在我之應數,應以每年能出某等分數若干礦為斷。查日礦原訂合同各項分數,已極刻骨剔髓之謀,而近年漢礦,重有吹毛求疵之怵,以致灣局兩山,向時可用之礦,廠廢不勝計。即目前鉤深索隱搜取得來,只以圖謝齟齬,仍不免剔棄湮沉。是可懼者,礦數多少猶其輕,分數苛計為至重也。賴倫此次與卑府面談,將來繼我后者,今日所謂不能用之礦,必化為異日能用之礦,同為太息!
這種以我為主的意識,從本礦實際出發的慎重,特別是對于日方殘酷掠奪的切齒憤慨,對于中國寶貴的資源被“剔棄湮沉”的痛心疾首,是我們在盛宣懷身上沒有看到的。
解茂承認為,關于加火車頭、開夜工、增人加班,都無不可?!胺泊私躁P浩費,但視礦之分數,較前松與不松,礦之價值,較歐西太殺不太殺耳。若我僅圖多中計利,彼則太占便宜。”指出盛是貪圖小利,賤賣國家資源。此前他曾將賴倫提供的信息及時轉發告盛,如得道灣“現出之礦,衡以地球時價,每噸可值銀八兩”;這里再次指出了價格的不合理。同時理直氣壯地提出,只要我方按照合同,船靠碼頭后,每24點鐘裝礦1 000噸,“至龍頭多寡,夜工開否,似彼無庸攙越,我亦無須與商也”。表達了強烈的主權意識,拒絕日人干預。他告訴盛宣懷,大冶鐵礦加售日礦后,每年略有微利,一來是以前取礦多在浮面、土工較省,二來是在工程、材料經費上嚴格控制,得來很不容易,是局外人不知道的。他感慨良深地說道:“所慮者,‘風會與時有變遷,品物終始難齊一’,不得不慎察于未事之先也?!笨嗫谄判模瑢τ诘V山的未來滿懷憂慮[2]364。
(三)解茂承再三強調鐵礦石首先要保證對漢陽鐵廠的供應
九月初十,解茂承再次去函,請盛考慮他上述信中的意見,強調日礦如需續訂合同,“首在漢用有余,每年能得如何分數若干噸,能應若干年,必須先行計有大致”。大冶鐵礦石首先要保證對漢陽鐵廠的供應,在此基礎上,行有余力,才可出售給日本。這是解茂承堅持的基本原則,本是天經地義、唯一的選擇,實際卻與盛宣懷的作為存在嚴重的分歧。此時借款談判基本定局,西澤將返大冶。盛于九月二十一日才去函向解透露:“日礦續訂合同粗有端緒,分數悉如舊約,噸數不免加增。”他還告訴解,此事他已充滿信心,有日人給他交了底:“據西澤云,江邊堆礦,躉船下礦,挑夫抬礦均極從容,斷不致交運不上?!币晕鳚芍詾閼{,便是對解建議的蔑視,此時盛關注的只是如何交運以優先滿足日方要求。為此,盛要解立即來上海面商,以貫徹他的意圖[2]365,368。
(四)解茂承未能完成對抗湖北當局、搶購礦山的秘密使命
《預借礦價合同》于光緒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在上海簽訂。同日,盛宣懷以密函致解茂承,告知借款是“不得已之計”,布置解茂承趕在張之洞回任前搶購礦山,并密派楊學沂前來“幫忙”:
南皮已定初二日出京,閣下應趁南皮未回鄂任以前,密速面商紳董,或以增建棧廠為名,或以展設運路為言,將界線以外產鐵之山多多圈購。即附近鐵路兩旁有鐵之處亦應設法購入。我料此老回鄂,必仍如前年派委趙道赴冶搜剔,與商為難。此舉總須年前畢事乃為穩妥?!杖酥?,本不指定得道灣一處,但求分數成色合彼程度。即我自計,此中四五十萬噸佳鐵亦不慮再少。難處在借款之后,便須添設爐座,必先自用敷足乃可供給日人。求人不如求己,除趕購鐵山外,實無別法。購定之后,亦不必送縣印契,但樹冶局界石可也。至托至托[2]390-391。
這是盛宣懷與日人正式簽約后,為履行合同而對付張之洞采取的緊急措施,也是對解茂承再三強調“首在漢用有余”以及成色、價格等問題的回答。他思考的重心始終在滿足“日人之意”“但求分數成色合彼程度”,為此只須多多圈購礦山。他說“求人不如求己”,這個他“人”,并非日人,而是張之洞;張阻撓他圈購礦山本是反對他出售給日本,卻被他說成是“與商為難”。盛竟然還部署暗中搶購,與張之洞的法令對抗,以為既成事實,張之洞便對他無可奈何,可謂利令智昏,不計后果。至于價格是否吃虧之類更是在所不計了。
十二月十九日盛再次電促:“綬卿晤商要事,宜設法速辦。”二十一日,解回復:
沂抵冶,商承從權急辦。查獅子山正脈新購后面半節,精華已竭,圖交沂。此外余下陸鐵子腦一山,前經礦師測勘,礦無多。前年南皮檄歸官購,縣飭各紳報名具結,現新訂草合同,端又行縣暗購,翻復轉不美,容再徐籌設法。沂仍回漢。承稟[2]991。
二十五日解去函,詳細匯報了楊學沂來后,經現場履勘并與礦師研究,認為附近已經沒有好的礦山被遺漏。再次申述“就我局現開并前停各礦產而論,均系一方無盡之藏,所慮者,只在分數之苛計,并不在礦數之不足取盈也”。換句話說:“不是礦山少了,而是日人太挑剔。”仍是堅持反對合同所訂的含量指標,同時,表明了他對搶購礦山的態度。他說,下陸這些礦山,地方已有禁令,如果還想暗中違法私購,且不說會造成奇貨可居、抬高礦主的欲望;即使辦成了,礦山質量不高,也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如果辦不成,毫無意義地加重對方的猜疑,今后在湖北地方更難辦事,“此卑府所以再四籌思,未敢輕出者也”[2]396-397。這里說到與地方的關系,實指張之洞。信中這番話比較委婉,主要是闡明利害得失;而電報中“暗購”、“翻復”云云,似已含有指責盛反復無常、不守信義的意味了。
盛宣懷在正式簽訂《預借礦價合同》當天的來信中,還提出小田切接西澤信,有四事須商,時盛在病中,系由楊學沂與其磋商。除上述第14次磷重一事外,實際是西澤又提出了新的要求:
一是“躉船現只一艘,并系破舊,應添修”。此與九月西澤所謂“躉船下礦”“均極從容”自相矛盾,但盛表示:“自應設法添修,總以不誤運礦為度?!?/p>
二是日人赴冶游歷增多,日方指責“冶局總辦閉關固拒,必須漢口領事給信乃肯款待,事太周折。嗣后請予通融,由西澤介紹”。這顯然是西澤野心膨脹,藉以侵權。此前光緒廿七年八月,外國兵船兩次到大冶游覽礦山,斐禮先未請示,擅自應允。解茂承曾將此事報告盛宣懷,請他出面制止。八月八日盛致函斐禮:大冶并非通商口岸,來人應報領事照章辦理,礦局中西人員均不得擅行。解照此執行,故歷次客去僅囑在火車上縱覽而已。此次楊學沂對日方告以冶局出售礦石,并非出售礦山;設有驚擾,局員例不任咎。并提出不如由小田切函致盛宣懷,由盛給函關照,較西澤導引為妥。小田切已首肯。
三是“西澤住宅破舊,或蓋新屋、或代修葺”。盛批示:“便中望雇匠略予補葺為要?!盵2]391
十二月二十五日,解茂承回復盛宣懷:躉船應于開運十二萬噸之年添設,即當前不予考慮;日人來游,再次強調保護責屬有司,并申明“萬一事出意外,彼不能向礦局索撫恤也”;對西澤住宅一事尤為反感:“該屋系官局洋工司所居,為石堡局房之冠,前為修葺,費已不資,不知所謂破者,究在何處,此渠希冀另建之發端。”合同已簽,事已定局,他只能表示:“似此刻苦交易,地主酬應,盡力耐煩,只有如此?!鄙罡袩o可奈何[2]397。
以上具體事務,反映了日本侵略勢力一經契入大冶鐵礦,通過預售礦價合同的簽訂,已經深入并轉變為長期化、固定化。西澤之流作為占領者的急先鋒,已經要永久賴在這里不打算走了。
此次楊學沂奉盛命來大冶督促添購礦山,十二月二十夜返程時在楚強輪中致函盛宣懷,較詳細地轉述了解茂承的意見,并說:“學沂再審度,以確有為難,仍屬其加緊想法,以杜捷足。”信末說到坐火車巡視了鐵礦,對解茂承極為贊許:“至此次留冶竟日,除金山頂、紗帽翅外,余均循軌周視,各工精整,較廿四年隨節來冶頓改舊觀。解守整理之材實非易得。尤奇者,密詢石窯員司,每日下礦實是一千五、六百噸,而該守迭次來滬皆力言辦不到,尤征其穩慎、周密之至于極矣?!盵7]812看來解茂承對此“非不能也,是不為也”。
幾乎與此同時,日方常駐大冶的代表西澤公雄,向國內匯報,說解茂承“因系故丁汝昌之幕僚,認為與日本人折沖樽俎,甚為不利,李氏即慫恿其自請辭職”。西澤政治嗅覺特靈,知道解茂承的來歷,一些行徑又受到解的抵制,從政治上認定解有抗日的傾向,明顯有除之而后快之意。此處李氏指李維格,西澤認為李對此次借款是“始終竭盡全力以期將來得以完成的”。李維格是否對西澤說過這樣的話,難以確證其有無;但解茂承果然被調離大冶。
光緒三十年二月十五日,解茂承聽說日礦合同早已簽押,所有應行備辦的工程應早籌備,致函盛宣懷,就礦山開采、下陸機車、石堡卸礦3處的工程,分別就每年運銷6萬噸或10萬噸作出了礦山雙軌掛路、機車和礦車、躉船及相關鐵道的添置計劃,并提供了外購清單及圖說,請盛審查。仍然是恪盡職守作他必須作的工作[2]411-412。
四月初二,張贊宸致函盛宣懷:“但能彥珊調移萍礦,于憲臺大局實多裨益?!贝藭r張是以萍礦總辦在漢陽代理鐵廠總辦。固然是萍礦有充實管理人員的必要,委實也是為將解茂承調離大冶提供了機遇。解鈴還需系鈴人,是原來推薦解的張主動提出,還是盛有所暗示,不得而知。事實是很快被采納,四月二十日,盛宣懷與解茂承面談,命其去萍鄉煤礦,給推薦他的張贊宸作助手。八月廿日,解料理了第77次來運礦的日船之后,離開了大冶鐵礦[2]433,437,1014。接替他的是盛的老部下宗得福。宗到大冶后與西澤相處甚好,為西澤建了新居。
當年解茂承來到盛宣懷的麾下,已是知府銜。當時盛春頤、張贊宸等人只是縣令,此時卻都已晉升為道員;而解茂承6年后離開大冶時,依然是知府。
解茂承只是一個執行者,而不是決策者,他只能對決策提出不同意見,卻不能改變決策。此后,連這樣的不同意見也沒有了。盛宣懷在日債的泥淖中越陷越深,不可自拔。運往日本的礦石成分依舊苛刻,價格依舊低廉,數量卻越來越多,大冶鐵礦終于完全淪為日本的原料供給地;漢陽鐵廠受到影響,改造煉鋼設備,盲目擴張采礦和煉鐵能力,破壞了合理的生產結構,失去了獨立自主,最終走向衰敗和停產,以致于夭折。《互易煤鐵合同》是一個不幸的起點,《預借礦價合同》是走向不幸終點的重力加速器。當年解茂承企圖阻止,他盡了力,但他失敗了,是一個悲劇性歷史人物。
[1] 湖北省檔案館.漢冶萍公司檔案史料選編:上冊[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
[2] 陳旭麓,顧廷龍,汪熙.漢冶萍公司(二)[M]∥盛宣懷檔案資料選輯之四.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
[3] 陳旭麓,顧廷龍,汪熙.漢冶萍公司(一)[M]∥盛宣懷檔案資料選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
[4] 武漢大學經濟學系.舊中國漢冶萍公司與日本關系史料選輯[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
[5] 戚俊杰.丁汝昌年譜(1884—1891)[EB/OL].(2012-02-12)[2016-08-28].http://www.jiawuzhanzheng.org/paper/dingruchang-nianpu/4/.
[6] 戚俊杰,王記華.丁汝昌集[M].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1997.
[7] 王爾敏,吳倫霓霞.盛宣懷實業朋僚函稿:下冊[M].香港:香港中文大學,1993.
(責任編輯 尹春霞)
General Manager of Daye Iron Mine,Xie Maocheng's Conflicts with Others on Selling the Iron Ore to Japan
ZHANGShi
(Hanyeping Study Center,Hubei Normal University,Huangshi Hubei 435002)
Xie Maocheng is a survivor of Beiyang Shuishi,a modern naval fleet in late Qing Dynastry in China.As the general manager of Daye Iron Mine for six years,Xie was responsible for selling and shipping iron ore to Japan according to the contract.He put forward different opinions on whether China should sell iron ore to Japan and other issues including the content,quantity and price of the iron ore selling to Japan,therefore,the conflict between Xie and Sheng Xuanhuai (1844-1916,official merchant and entrepreneur in late Qing Dynasty) and Kimio Nishizawa,a representative of Japan intensified.This reflects the constant efforts that Daye Iron Mine and Hanyang Iron Plant have done in protecting the interests and development of the enterprises and the national resources and the sovereign rights of China.This is a new findings in the study of Hanyeping Steel and Iron Corporate.
Xie Maocheng;Sheng Xuanhuai;Kimio Nishizawa;Daye Iron Mine;iron ore
湖北省教育廳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項目“漢冶萍公司與湖北地方社會研究”,項目編號:14zd027;長江中游礦冶文化與經濟社會發展研究中心開放基金項目“盛宣懷與廣泰?!?,項目編號:2014KYWH08;湖北師范大學優秀創新團隊項目“漢冶萍研究”,項目編號:T201512。
張實,編審,本科,湖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客座教授。
10.3969/j.ISSN.2095-4662.2016.06.002
K207
A
2095-4662(2016)06-0007-10
2016-0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