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秀鳳
(蘭州財經大學 外語學院,甘肅 蘭州 730020)
?
歷史敘事視角下《人寰》中的知識分子反思
蔣秀鳳
(蘭州財經大學 外語學院,甘肅 蘭州730020)
作家嚴歌苓在小說《人寰》中運用了“你—我”對話反思體的獨特敘事方式,對人物尤其是“父親”和賀叔叔兩個知識分子形象的心靈深處進行挖掘和剖析。他們被動地卷入名為思想改造的政治運動旋渦之中,備受折磨,人的價值和尊嚴更是碾壓至無。嚴歌苓在《人寰》中獨創了一種歷史文化反思的模式,著重將特定的歷史作為剖析人性和文化的場域并以冷靜的態度以及審美的方式張揚人性和反思歷史。
歷史敘事;知識分子;反思;人性
嚴歌苓的長篇小說《人寰》曾獲得“中國時報(臺灣)百萬小說獎”和“上海文學獎”,敘事結構新穎,以對話模式構成故事。小說的創作靈感來自于作者嚴歌苓由于長期失眠而接受的心理治療,她親身體驗了與心理醫生談話式的心理治療方法。小說中的“我”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知識女性,由于感情糾紛長期失眠備受折磨,不得不進行心理治療。在治療過程中,她說出了自己兒時對賀叔叔的愛慕之情、父親與賀叔叔奇特的糾葛和復雜的友誼。本文從歷史敘事的視角出發,對小說《人寰》中的知識分子形象:父親和賀叔叔進行分析和反思。這些知識分子在名為思想改造的政治運動中沒有絲毫抵抗力,從肉體到精神被長達幾十年的災禍折磨得面目全非,要么被毀滅,要么成為無魂無魄的行尸走肉,民主進程和知識分子品格在此遭遇毀滅性的打擊。
“文革”后講述苦難的故事很多,但大多未能跳出意識形態敘事的窠臼。傷痕文學描寫“文革”,往往落筆于恩怨相報,以個人品質解釋無辜的人被凌辱、被摧殘,把歷史納入道德化范疇予以思考。《班主任》、《傷痕》、《芙蓉鎮》等作品展示了在人已非人的時代,一部分人因整人而淪為獸,一部分人因被整而精神與肉體備受凌虐。在這些敘述中存在一種慣性敘事模式,比如壞人當道、好人受難、噩夢之后是清晨等。
對于這一點較年輕的作家并不認同,他們認為受難者不一定是好人,施虐者也不一定是壞人。即使噩夢醒來也未必是美好的清晨,人性的惡劣和奴性會使噩夢以不同面孔在不同時代出現。因此,造成噩夢的根源不僅是社會政治,還可能是潛藏在內心深處的人性。在后來的作家講述中這種敘事模式就被罩上了戲謔的外衣,比如嚴歌苓、王安憶、尤鳳偉等作家筆下的人物多是逃避者、旁觀者、協惡者、少數清醒者,通過講述他們的軟弱與無奈,看出太多的人性之惡和人格之小。
小說《人寰》中,作家嚴歌苓直接以女兒的視角來審視父輩,父親在政治運動面前的人格萎縮,賀叔叔利用手中權力的敲詐勒索,都被收斂在溫情脈脈的回憶里。時隔多年,回眸展望,講述了一個人和個人經驗的故事時最終包含了對整個集體本身經驗的艱難敘述[1]。它逃匿和剝離正統歷史文獻中的意識形態話語,沉入個人記憶的深層,打撈滲透于個體血淚創傷的生命體驗和情感體驗,以穿越歷史霧靄、發掘出沉默在浩渺歷史時空中的真相,這樣更能解釋那個荒唐時代的人的病態心理病癥。
小說《人寰》是嚴歌苓的創傷記憶,她采用兒童視角和從國外歸來的四十多歲女人的視角,從精神分析的角度切入,深入開掘人性、文化心理,展開對個體生命的倫理關系思考。初看這部小說,讀者可能會將它與納博科夫的《洛麗塔》聯系起來。但是賀叔叔與“我”的關系并不是《洛麗塔》式的肉欲沉迷。在《洛麗塔》中,納博科夫有意將一切社會化場景從小說中抽離出來,而讓主人公的心靈化低語集中到一個成年男人對一個未成年少女的變態迷戀和肉體沉淪上,不管納博科夫用怎樣華麗的語言表達了亨伯特的愛與懺悔,也無法改變作品中的陰暗本質,洛麗塔只是一個符號化的美少女,僅作為性存在,作為肉欲的承載者存在,是男性欲望化的自然物體,缺乏內心語言的呈現。而小說《人寰》則描寫“我”長達幾十年的少女夢幻式的情感體驗[2]。作品以“我”為敘事者的視角展開,六歲的小女孩與英俊朝氣的賀叔叔不期而遇,那份看到靈魂深處的心靈溝通是帶了當事人多年的成長經驗和領悟的。青春女孩順著自己的生命軌跡長大、戀愛、結婚、出國,離賀叔叔越來越遠。然而這份雙方心知肚明的柏拉圖式的愛一直守候在他們身邊,因為現實條件的不許而蒙上了一層憂傷的薄霧。
歷史敘事是從文學的角度對歷史事件的闡釋和評判。決定歷史敘事的關鍵在于歷史意識和歷史觀念。在新歷史主義者看來,歷史的所謂客觀性與真實性是值得懷疑的。因為歷史在選擇史料時常常會有意無意地附和主流意識形態,寫作歷史者也難以避開個人喜好,從而在歷史描述上留下自己的主觀印記。他們極力彰顯歷史差異性、片段性與不連續性的方面,關注“通史家所不屑或難以發現的小問題、細部問題和見慣不驚的問題上”[3]。
作家們對歷史文獻表現出極大的不信任,有意拆解歷史,從民間小人物的記憶里追尋真相,或者干脆虛構歷史、效仿歷史。在這樣的嘗試中書寫歷史與人性,在破碎的敘述中艱難打撈深埋在歷史黑暗處的所謂真相,在此過程中,完成對歷史和人性的反思與剖解。
在中國傳統文化語境中,知識分子被稱為“士”,要求其具備一定的才華,以天下為己任,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強烈的政治參與意識和嚴格的道德自律等高尚品格。然而,“文革”帶給中國知識分子身與心的雙重苦難折磨,使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士”在政治和欲望的沖擊下潰不成軍。
“我”的父親與賀叔叔的交往是敘事主線。賀叔叔從部隊轉業到父親所在的城市主持宣傳工作,粗通文墨,渴望更大的文名,于是他利用了父親。父親的家庭出身不好,還經常寫一些雜文,這使他在“反右”斗爭時處于危險的境地。負責審查作家政治態度的賀叔叔保護了父親,使他免于戴上“右派”帽子。出于傳統知識分子性格中的知恩圖報思想,父親主動提出幫助賀叔叔寫作,費盡心血和才華用四年的時光寫成了一部百萬字的巨著。這實際上是兩人在等價交換:賀叔叔利用權力給父親一家政治安全保障,父親成為賀叔叔的文學苦力,為他捉刀代筆。在賀叔叔看來這是理所當然,是付出后得到的回報。然而父親心中極苦,充滿了不平與怨氣。在“文革”中賀叔叔的批斗會上,從未打過人的父親居然打了賀叔叔一記耳光。他是為這份屈辱的勞役而打的,而人人都以為他是為了撇清關系。這使兩人之間的關系更加微妙。這記耳光使父親看到了自己人格中的卑劣,也使賀叔叔坐了三年牢,被打斷一根手指并發配到貧瘠之地給看瓜人當下手,受盡折磨,嘗遍各種苦。從此父親的后半生一直活在愧疚之中。“文革”結束后,為了贖罪他又開始為賀叔叔寫作。
賀一騎這個知識分子形象在作品中具有非常復雜深刻的意蘊。他爽朗的笑聲、從柵欄輕盈的一跳、意氣風發的精神狀態、對體嗅的精心處理以及發自內心的快樂等都顯示出他是一個有權力、有名望、有力量的男人。他的經歷充滿傳奇,從小乞討長大,十四歲參加革命,十八歲掃盲,二十歲寫作出名成了小說家,唯一親手動筆寫的是自傳體小說《紫槐》。他的這些經歷使他成為新中國建立后新的審美標準的模板,他并不是壞人,只是精明世故、通曉權術之人。他施恩是要圖回報的,把一切都看作交易。而父親卻是個不通世故的天真之人。打了賀叔叔耳光后,父親也被發配到“五七”干校。
傳統的知識分子的品格要求父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要求他具備君子的人格,剛正不阿,不依附權貴,不溜須拍馬[4]。然而現實生存卻要求他屈服于權力,屈辱地為他人默默寫作。兩者之間的撕扯就體現在父親的尷尬舉止、突然的大笑、窘迫的表情以及他的依舊洋派卻已陳舊的穿戴上。父親的背越來越駝,意識到自己駝背后的挺胸“實際上是聳了聳肩”,還有他不自在的僅用雙腳外側撐著地面的站姿和一副對悲哀事物準備就緒的眼神,總是用咋咋呼呼的哈哈大笑掩飾自己的軟弱,一被追問就會出現目瞪口呆的瞬間,一雙眼睛鼓脹,這完全就是一只暴風雨來臨前預感到窮途末路的兔子,在氣息奄奄地等待。父親的服裝外貌就是他靈魂人格的外觀,是那個時代知識分子整體形象漫畫式的表現:委曲求全,卑微畏縮,缺乏尊嚴和骨氣。
父親清高孤傲,追求高尚的精神修為,而與賀叔叔的交往卻將他從云端拉入凡俗,他帶著羞愧和不屑去爭取一些現實利益的時候,往往是他內心掙扎最為激烈的時候。若爭,倍感無地自容;若不爭,深感郁悶難當。父親缺乏奮起反抗的勇氣,也缺乏孤傲挺立的骨氣,為求得一份安穩,他自愿出賣自己的才華,一再為賀叔叔賣命。他成為那個時代大陸知識分子一個具有象征意味的寓言。小說《人寰》可以被看作是對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大陸知識分子的集體審視,他們是苦難的受害者,也是制造者。他們因自身人格的缺陷而制造了一個又一個知識分子的災難,賀叔叔和父親是其中兩種知識分子的代表。他們身不由己地被各種浪潮拍打鍛煉,從思想到靈魂到身體都有煉獄般的歷練過程:他們從一開始就被認為是有原罪的,因而需要悔過認罪、重新做人,所以在政治運動中,他們都是從悔過開始、認罪服罰而結束,傳統的“士”的骨氣和驕傲蕩然無存。他們之間奇特的糾葛書寫了當年那段荒謬的歷史。男人之間的友誼被政治篡改,傳統的君子扶危濟困的俠義風范掩蓋了掠奪和虛偽,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的道德表象下是相互利用,所以小說中的“我”一再說到“他們之間向來就存在著一點兒輕微的無恥”。這種人與人之間相互利用以及背叛不僅僅局限于那個特殊年代,作者在小說中還敘述了六十八歲的舒茨教授和四十五歲的“我”之間的忘年戀,是對賀叔叔與“我”、賀叔叔與父親關系的集合。小說中的“我”悲哀地發現“我”和舒茨教授之間與“我”父親和賀叔叔之間具有十分相似的人物關系:一方給予恩典庇護卻含有訛詐和奴役;另一方卻滿懷廉價的感恩和付出過重的人格代價,這恰恰揭示出人性的陰暗面是不分國界、沒有時間限制的。
作家嚴歌苓在小說《人寰》中運用靈動跳躍的文字以及與讀者交流的寫作方式,對人物的心靈深處進行挖掘和剖析,十分引人入勝。兩個敘事者現身,分擔講述、評論思考和言說各個功能,形成眾聲喧嘩的效果及對話、述說與描述的復合敘事方式[5]。采用“你—我”對話體,實際上也構成了與讀者的一種潛在對話關系,讀者在閱讀作品的同時,自然被置于敘述者的對面,開始了心靈的溝通與交流。讀者順理成章地將自己的情感思緒融入了作品,與敘述者一起展開追蹤和探討,并以一種言談性的敘述話語模式形成了對歷史的層層詰問和思考。而獨白處往往更加心靈化,是對細小物象和感覺的精準把握。個人經驗的吐露使寫與讀雙方變得親近而平等,距離感消失,傾聽成了一種姿勢。這種“你—我”對話反思體在嚴歌苓特有的語言魅力作用下,別具一種撼人魂魄的效果。她不斷將當代推回歷史,又不斷從歷史拉回當下。“我”在觀察歷史中的人物,歷史中生者又與死者相照面,從死者的遭遇和生活中獲得思考。
《人寰》創作于1996年,小說以心理學治療中談話治療法的病歷記錄的形式完成。作者一開始就使故事置身于與心理醫生交談的語境,這樣的處理是為了自如地穿行于過去和現在,幾乎沒有痕跡就將講述的現場和過去的經歷之間搭上了一座橋梁,進入記憶塵封中的每一個犄角旮旯和靈魂最隱秘的地方。而四十五歲的中國女人用英語向異國的心理醫生講述自己在中國的人生經歷,使敘述有了一種奇特的張力[6]。由于中西方文化的巨大差異,中國女子不得不邊講邊闡述,以縮小文化差異帶來的理解方面的分歧。“我”對中西文化的差異是了然于心的,但是講述出來卻相當困難。“我”躲在英文的講述里,對著一個不了解文化、政治背景的人講述一個愛情故事,但這個愛情故事離不開特殊的政治背景和時代環境。“我”不得不重新命名,解釋那些她早已十分熟悉的詞語,這使她的語言有了陌生化的效果。對于一個耳熟能詳的名詞,我們就如從未見過一般,以外來人的耳朵再聽一遍。例如對“朋友”的解釋:“一種耐人尋味的人際關系。最好的,也最壞的人與人的共存局面”。因為要對一個西方國家的心理醫生講述,所以那些我們耳熟能詳的名詞都被一一陌生化了,被重新賦予意義,在這個過程中它們有了新的使命,我們從這些詞語的解釋中就能發現生活的真相,那些被時代話語遮蔽了的荒謬。嚴歌苓常常在作品中用中英文不同的角度解釋一個詞語,這使她作品涵蓋的內容拉得很寬,中西文化的碰撞、斑駁的文化現象都凸現出來。當說到“遺棄”時,寫道“遺棄這詞還是美國人的生動:dump。自卸卡車傾倒垃圾,垃圾處理還有更好的:排泄。美國人是痛快的。Dump的生動有力使我內心的那點自作多情、自以為受傷者而端著的凄美姿態顯得很愚蠢”[7]。
總之,有時作者把自己放在一個旁觀者、一個俯視的高度來看待這段苦難的歷史,從某種程度上說她采用的視點就是歷史本身的視點,是涵納了歷史的具體現實性和縱深感的。歷史的現實發展毫無疑問已經在一個相當高的程度上超越了那些苦難的歲月,相對于歷史的發展,這些歲月不過是一個瞬間。歷史超越了有限,永遠的是進步,是真善美,是生活中一切有價值的東西。
這種敘述技巧在她后來的作品中也有運用。她以敏銳的眼光有效利用了有關素材,虛構與非虛構交叉進行,鮮活地再現了歷史,并使一系列問題凸現出來。在主要線索和結構的中心,又有非常廣泛的輻射,涉及眾多因素,形成了一個故事與審思互相滲透的框架,讀者可以從這個框架的各個角度,跟隨人物命運的起伏,透視歷史猙獰的一個層面,重新看到被主流歷史所掩蓋的罪惡。
[1] 王岳川.新歷史主義的文化詩學[J].北京大學學報,1997(3): 23-31.
[2] 嚴歌苓.人寰,海那邊[M].南京: 江蘇文藝出版社,2013:4-5.
[3] 顧曉鳴.猶太:充滿悖論的文化[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25.
[4] 劉桂茹. 論嚴歌苓的“文革”敘事[J]. 江漢論壇,2015 (2): 87-90.
[5] 陳彥諾. 嚴歌苓小說的敘事結構分析[J]. 名作欣賞, 2015 (17): 30-31.
[6] 耿新. 敘述的張力——從《人寰》 看嚴歌苓小說的敘述特色[J]. 棗莊學院學報, 2011 (3): 27-30.
[7] 嚴歌苓.也是亞當,也是夏娃[M].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10:2-3.
Reflections of Intellectuals in Ren Hua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istorical Narration
JIANG Xiu-fe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Lanzhou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Lanzhou Gansu 730020, China)
Yan Geling created the dialogue narrative pattern to analyze and explore the two intellectuals in her novelRenHuan. The two characters were passively involved in the complicated political movement and tortured, even without the value and dignity of the people. The writer formed a sort of rethinking historical culture pattern in the novel. She chose the typical history as an environment of exploring human nature and culture to rethink the history. The intellectuals in the novelRenHuanare analyzed and discussed in this articl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istorical narration.
historical narration; intellectuals; reflections; human nature
2016-03-17
蔣秀鳳(1979—),女,甘肅張掖人,講師,從事文學及翻譯研究。
I106.4
A
1673-0313(2016)04-008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