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社會秩序下民間會社的組織功能
——以河北涉縣為例

吳楚克，衛雨晴（中央民族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北京 100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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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社會秩序下民間會社的組織功能
——以河北涉縣為例

吳楚克，衛雨晴
（中央民族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北京 100081）

摘要：21世紀初，隨著保護傳統文化和發展旅游產業、文化產業的需要，政府放寬對民間宗教性儀式活動的限制，特別是自祭典、廟會以及由此而來音樂、戲曲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推動了組織民間祭祀儀式的“會社”的恢復和發展。民間會社的功能由祭祀儀式的組織者、傳統道德秩序的維護者，逐漸擴展為鄉民情感的聯結者、傳統文化的傳承者、集體利益的爭取者，更有可能成為鄉村公益活動的組織者和文化產業的一員。

關鍵詞：會社；民間祭祀；組織功能

自古以來，河北省邯鄲市涉縣地瘠民貧、山地薄收，人為和自然災害常有，艱苦的自然地理環境使得民眾對神靈護佑的訴求更為強烈。明代以來，每年農歷三月初一至十八，來自周邊各省的十數萬人前來趕廟會，周邊村落的會社及信眾也參與到祭拜媧皇圣母的儀式當中。21世紀初，隨著保護傳統文化和發展旅游業的需要，政府放寬民間組織的傳統宗教性儀式活動，祭典、廟會以及由此發展而來的音樂、戲曲、雜技等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作為組織者的會社除了在民間宗教性節日之外的表演機會也日漸增多。

中國傳統的社會團體，無論是經濟型或是文化型組織，大部分具有宗教色彩。本文的研究對象“會社”，是以一村或多村為地域單位的臨時性宗教祭祀團體，舊時依靠民眾對超自然力量神圣性的信仰而存在。楊慶堃在《中國社會中的宗教：宗教的現代社會功能及其歷史因素之研究》中論證了分散性宗教儀式具有群體整合、維持道德信仰等功能，而這些儀式正是由民間會社組織?，F代社會秩序下為加強社會秩序的道德基礎，仍延續對英雄人物、道德模范的崇拜，從“摶土造人，締造生命不息；煉石補天，重昭日月光芒”，“女媧精神，萬代弘揚；

一、會社的儀式實踐

位于涉縣索堡鎮的彈音村，原有媧皇社、土地社、燈山社、山神社、三官社等會社，有媧皇行宮、山神廟、關公廟、西王母廟、觀音老母廟等廟宇。目前只有山神社和媧皇社有集體性活動，兩個社是同樣的組織人員。湯水平先生（59歲）是做建筑生意的“包工頭”，其長輩參與過舊時的祭祀儀式，他也自小熱愛文藝活動、信仰女媧，因為做建筑生意積攢的財力和平日的聲望，他自2002年政府挖掘民間祭祀儀式后，成為彈音村彈音社的社首，負責本社對內管理、對外溝通等大小事務。社內另有副社長、會計、出納等主要負責人，加上演出人員，會社共有成員四百人左右。彈音社的定期活動包括正月十四至十六的祭山神、正月十五的女媧九曲陣，三月初一的女媧祭典，四月初三的媧皇行宮過會，九月的女媧文化節演出。

（一）祭山神

據老人回憶，舊時“隊伍由趟馬、神槍、大纛、拉板、燈籠、小鼓、馬鑼、罩傘架、圍子、香案、神攆、對戲班、戲班、秧歌隊及善男信女組成。”②迎神隊伍于正月十四一早到山神廟中迎山神，抬上神攆一路威風凜凜轉遍村中各個街巷，最后到社房戲院為其唱戲，表演三天。舊社房在抗日期間被晉冀魯豫邊區政府占用，如今成為革命文物保護單位，現在請山神到村委會大戲臺，正月十七日再悄悄地送走。參與和觀看表演的人包括全村絕大部分村民，甚是隆重。如今祭祀山神的儀式和表演，是村委會和山神社作為鬧春節活動的一部分，是敬神也是為辛苦一年的民眾準備的演出節目。村中作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賽戲，是參與祭山神演出的重要部分，賽戲曲目主要為懲惡揚善的歷史故事和神話傳說，如《長坂坡》《殺蔣全》《李世民降香》等，據說因為山神關心戲中的軍國大事，因而賽戲都是與古代朝廷征伐有關。村委會象征性的發放食補犒勞參與演出的村民。

（二）祭女媧

彈音村東崖上坐落著媧皇行宮，院內的石碑上記載著2000年至2007年，媧皇行宮和觀音閣重建和神像立塑的過程。行宮建好后，正值縣文物旅游局挖掘民間女媧祭祀的情況，民眾看到了恢復辦社的可能性。與其他村社由村委會參與恢復不同，湯水平等民眾牽頭恢復了彈音村媧皇社的活動。盡管在蓋廟、祭祀儀式中出錢出力，但同時我們看到，社內部分成員擔心政策變動，因此說話拘謹。

1. 民間祭祀儀式

女媧祭祀包括民間擺社和官方公祭女媧大典等內容，已經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湯水平社首也被申報為新的傳承人。三月初一的民間祭祀有索堡鎮政府和媧皇宮管理處等單位支持，索堡鎮為會社提供舞龍道具，管理處當天有固定時段免門票進入的優惠。民間祭祀不僅為信仰女媧的民眾祭拜女媧提供空間和時間，一系列儀式和表演也吸引了遠道而來的游客。2015年祭祀的村社分別有：石門社媧皇奶奶廟，郝家村玉皇殿，桃城村媧皇二奶奶，王堡村奶奶，唐王蛟媧皇社，曲峧社，彈音村彈音社等。2015年三月初一的祭祀當天下著大雨，仍阻擋不了信眾的敬神熱情，媧皇宮山上山下人滿為患，中皇山在一片煙雨蒙蒙的籠罩中更加神秘。

彈音社的成員中男女比例相當，年齡以中老年為主。祭祀的隊伍中有舞龍隊、秧歌隊、大鼓隊、鑼鼓隊、杠子隊、扇鼓隊等十幾組。按照皇帝出行的禮儀，糅合佛、道文化，并伴有許多陪祭神，出行隊伍中角色眾多，如八仙、七仙女、道士、士兵、鼓手、轎夫、丫鬟等。社首等人于三月初一一早，從媧皇行宮請來大奶奶的牌位放于轎攆之上，近四百人整裝從村內集合，早七點之前沿路走到媧皇宮門口，再由門口聽從管理處的指揮，兩人一排，組著兩三百米的隊伍走到媧皇山腳下的文化廣場，排隊站在女媧神像面前。管理處的工作人員主持民間祭祀的過程，彈音社作為頭道社，在全員鞠躬后，社首和副社首等人走過長階梯到女媧神像前上香祭拜，最后，一幫人馬抬著大奶奶的轎子上山頂宮中祭拜，再于本村四月初三過會時抬回。

媧皇宮內民間祭祀的放開，為各村落提供交流的平臺。各村各地會社組織各自的祭祀儀式，不僅互相攀比道具服裝，更爭相展示本地文化，挖掘本村深埋已久的傳統文化形式和內容，試圖不斷創造屬于自己的獨特性，反過來也推動會社的發展壯大。

2. 四月初三過會

結束民間祭祀一個月后，四月初三的過會是彈音村又一項重要的祭祀儀式，媧皇行宮比往常更為熱鬧了。老人講媧皇宮和媧皇行宮的關系，認為前者是奶奶工作的地方，而后者是奶奶平日休息的地方，因此是十分重要的祭拜場所。自行宮建成后，過會漸漸做大，吸引外地香客的到來。前期社內主要負責人聯絡熟識的商人，為本年會社的運轉和祭祀儀式籌備資金。會社在初三從媧皇宮抬回奶奶，眾人敬香、祈福，初四至初六進行過會。廟內專門搭有戲臺，主要請山西的戲班子唱受本地歡迎的大落，還有社內媧皇笙樂的吹奏、扇鼓隊唱經等活動。

相比三月初一由縣境內及周邊村落會社參與的民間祭祀，為了發展旅游，有索堡鎮政府和媧皇宮管理處等單位的支持。此時的過會是彈音社內部自行組織的儀式。社內前期發放請帖招香客捐款，過程中進行祭拜和娛神娛人表演，后期張榜社內資金使用情況，形成了相對固定的模式。

3. 官方公祭大典

2003年9月26日，涉縣縣委、縣政府組織第一屆女媧文化節和祭典，并在之后的每年9月均舉行，是政府傳承女媧文化、打造媧皇宮品牌的重要手段。2014年9月23日，這項以“把女媧精神轉化為推動經濟社會更好、更快發展”③為目的，由政府牽頭的祭祖儀式，除了市縣政府領導、捐資的企業老板發言和獻祭品，以及歌舞表演告祭外，還邀請涉縣主要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展演。從媧皇宮觀光車站到文化廣場的途中，來自周邊各村落的表演隊伍和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展示了南崗村傳統花會、涉縣民間花會、涉縣吹奏、涉縣寺廟音樂，還有彈音村的媧皇笙樂、涉縣排賽等民間傳統文化。

（三）女媧九曲陣

女媧九曲陣是2015年由涉縣文化館牽頭，彈音社組織恢復的一項民間社火傳統儀式，現在已經成為縣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社首講，他小時候聽爺爺講過九曲陣的擺法，儀式中表現女媧布陣，規定各神仙的職能。近年來，涉縣文化館為挖掘傳統文化和組織申報非物質文化遺產，向會社提供申報指導。因為失傳時間久，具體的流程和實際操作變為由社內負責人和文化館管理人員根據僅有的資料，結合當地特色與時代需求編排而成。

正月十五日當天，在空地的方形陣法中立360根木樁，圍成近兩米寬的通道，人們在陣中行走，通道旁掛滿彩燈、彩旗，過去還有偷摘燈籠求子的習俗。通道的不同階段，布有煉石補天陣、摶土造人陣、雷公電母陣、鉆木取火陣、驅魔馴獸陣、墾耕造簧陣、生死輪回陣等，祭有女媧、雷公電母、山神、土地、三官、火神、龍王、閻王等神靈畫像。當日擂鼓喧天，舞獅隊、秧歌隊等穿梭其中，熱鬧非凡。社首說：“村里人都喜愛娛樂活動，老人都知道以前有這個儀式，但從來沒見過。過去因戰亂和貧窮沒有恢復，現在我打工掙了些錢，出資恢復了儀式，村民們都很熱心參與?！?/p>

在社首找專人制作的“申遺”宣傳片中，我們看到，撰寫的解說詞把女媧九曲陣描述為人類始祖女媧對人類發展的貢獻，各個神靈在女媧的帶領下，幫助民眾生產生活，保護一方水土的功績，以及陣法的恢復對于繼承和弘揚傳統文化、構建和諧社會、豐富群眾文化生活、弘揚中華民族優秀民族精神的種種好處。而實際上對于參與的村民來說，這項儀式主要是豐富了年關的文藝活動，提供了多一次的敬神機會，心理得到安慰和滿足。

二、會社的組織功能

改革開放后，涉縣自1982年實施聯產承包責任制，政府鼓勵發展家庭副業，隨著個體及鄉鎮企業的發展，20世紀90年代以來涌現大批的私營工商業者，經營采礦、搞運輸、承包建筑工程、經營制造業等。調查中的資料顯示，彈音村村民的經濟收入主要依靠第二、三產業，村民擁有土建隊、私人企業、運輸隊等。正是因為這些從事私營業者較為充足的收入，才得以在20世紀90年代后期有蓋廟的資金支持。在經濟形勢不甚明朗的情況下，尤其曾經是涉縣經濟支柱的鋼鐵、煤化工產業的低迷，政府正逐漸加快對境內旅游景區、產業園的建設，推動旅游產業和文化產業成為該縣經濟新的增長極。④

隨著社會科學技術的進步，人類對自然的掌控能力加強，民眾對自然神的重視程度漸漸下降。民眾參與祭祀山神，除了表達對神的敬意、祈求平安外，更多是為春節期間的娛樂和熱鬧。近年來，村委會和村內民眾關系緊張，會社負責人帶頭舉報前任村委會成員貪污集體財產，使貪污者受到了法律的制裁。在這樣的前提下，年關活動中，祭祀山神作為村委會唯一參與的集體性文化活動，體現了其發揮本村文化站的組織功能，與民眾在日常生活中產生良性交集，一定程度上緩和兩方平日的利益糾紛。

縣文化館的工作人員介紹到：“普通民眾參與會社祭祀，不是因為政府倡導保護傳統文化，而是因為對神靈的信仰和敬意”?！盀樯暾垺沁z’而撰寫的說辭要結合時代需要，把儀式的功能與官方倡導的文化精神結合在一起，這也正是官方挖掘和保護傳統文化的意義”。涉縣文化館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管理單位，召集涉縣的“非遺”參與官方女媧祭典，把部分“非遺”與女媧精神結合在一起，試圖形成整體效應，增加當地民眾的參與度，帶動傳統文化的傳承和發展。會社、文化館與媧皇宮管理處的合作，是三贏的開始。為帶動景區經濟發展，管理處不斷增添真實樸素的民間傳統文化參與。會社興辦的初衷是為了組織祭祀儀式，在慢慢發展壯大的過程中，舉行儀式、準備道具、拍攝影片等花費是不小的開支，僅靠香客和社內成員的捐款難以支撐，會社負責人尋求“非遺”的補貼，在此過程中配合文化館工作，也當作自身文化展示的一次機會。

由民間會社自發的組織功能不僅僅如此，會社是由擁有共同意識、利益，并且以一定血緣和地緣為紐帶組織起來的民間團體。舊時會社內部的凝聚力是依賴傳統世俗秩序和民間宗教的信仰和崇拜儀式，而今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參與者，這些依賴信仰能聚在一起的人們，不僅為信仰而動，也在不斷恢復和創造中享受參與的榮耀。會社成員的自我組織能力在集體性活動中得到鍛煉。會社內部成員因各種儀式活動的排演增多了日常交往的機會，越來越多的村民渴望加入演出的隊伍當中去，一方面增加為神靈服務的機會，期望得到護佑；另一方面，成為其中一員意味著身份的轉變，受到國家體制認可，增添相應的榮譽感。

現代社會道德秩序需要傳統文化的根基，與女媧精神結合是本地區獨特的社會道德秩序建構，與傳統文化結合的民間祭祀中突出女媧精神在當下的凝聚作用，也與社會倡導團結一致、抵抗災難，以及多子多福、保平安等集體和個人的愿望相同。敬神而受神靈保佑的互惠心理依然存續，民間祭祀的重要參與方會社，進而獲得發展的空間。由祭祀發展而來的音樂、戲曲成功“申遺”，作為有“身份”的傳統文化，組織者會社因此得到發展的機會，功能也不限于民間祭祀的范疇，而與保護傳統祭典、音樂、戲曲，傳承原生文化相關。這使得此類民間會社有機會發展成為文化團體，參與逐漸向農村地區滲透的公益性活動，并在政府的幫助下與企業接觸，開發相關文創產品，成為涉縣大力發展文化產業的一部分。特別是彈音社，因沒有村委會的參與而更能體現出自我組織的能力和積極求生存發展的過程。

三、結語

會社有很強的自我組織能力，在文化館看來，會社的號召力是因民眾自古對神的信仰，若跟信仰無關的活動是組織不起來的。然而筆者看來，在此特定的時空內，民間信仰和其祭祀組織借助了文化的外衣，擔負起弘揚傳統文化價值的責任而獲得了重生的機會與制度的保護，這種歷史內涵和文化象征的符號為他們的生存提供了方向。舊時會社組織興起是服務于祭祀，鄉村宗教領袖與權力結構相關聯，而現在，成為弱化政治權利關系與文化傳承相連接的民間信仰團體。從與文化館交往、維護村民財產的事件中我們看到，為了尋求集體利益，具有號召力的會社負責人也能使其承擔更多組織功能。會社成員祈求個人平安的初衷，有助于成員間親密和諧關系建立，其組織能力是鄉村社會公益活動和文化產業有機會發展的重要社會資源。

注釋：

① 摘自2014年女媧祭典官方祭詞。

② 參見李偉：《涉縣上清涼彈音等六村迎神儀式與賽戲演出》，杜學德、楊英芹、李懷順編：《邯鄲地區民俗輯錄》，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2頁。

③ 摘自2014年女媧祭典實施方案。

④ 涉縣第十六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文件匯編，http：// shexian.mzfz.gov.cn/news/show.asp？id=908。

（責任編輯 婁自昌）

The Organizational Functions of Civil Organization in the Modern Social Order Taking She County as a Case study

WU Chuke, WEI Yuqing
(School of Ethnology and Sociology, 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81, China)

Abstract:At the beginning of the 21st century,with the protection of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the needs of the development of tourism industry and cultural industry,the government lift restriction over religious rites,especially the temple fair, music and opera, which promoted the development of the folk organizers.The functions of the civil organization have expanded from the organizers of the sacrifi cial ceremony and the protector of the traditional moral order to the connector between people's emotions and the striver of collective interests.It may become the organizers of charity activity and members of the cultural industry in the future.

Key words:civil organization; folk sacrifi ce; organizational function

作者簡介：吳楚克，男，蒙古族，內蒙古人，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文山學院客座教授，主要從事中國邊疆政治學理論和跨界民族研究；衛雨晴，女，河北石家莊人，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邊疆政治學研究。中華民族，鼎新圖強”①等祭詞中看出，涉縣政府在公祭中也認可女媧作為始祖神救世濟人的功績和凝聚民族凝聚力的功能。農村社會中作為民間信仰儀式組織者的會社，在現代社會秩序下的發展和職能不是一成不變的，本文將對其功能進行探討，為其發展提供建議。

收稿日期：2015 - 09 - 08

中圖分類號：K892.2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 - 9200（2016）02 - 0024- 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