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
·歷史有戲·
王安石的名聲
劉誠龍
王安石的名聲,開始是蠻好的,其最初任七品芝麻官,為鄞縣知縣,在任四年,興修水利,擴辦學校,初顯政績,后來王安石任舒州通判,勤政愛民,治績斐然。德能勤績俱佳,宰相文彥博向宋仁宗舉薦王公,請求朝廷褒獎以激勵風俗,而王公宰相呼來不上船,以不想激起越級提拔之風為由拒絕;又有歐陽修舉之為諫官,王公以祖母年高推辭,其后王安石出任常州知州,得與周敦頤相知,聲譽日隆,名聲是大大的好。在最基層打滾子的人,若無特佳美譽,能上達鈞聽?能位至宰相?“先是,館閣之命屢下,安石輒辭不起,士大夫謂其無意于世,恨不識其面;朝廷每欲畀于美官,唯患其不就也。及赴是職,聞者莫不喜悅。”
朝廷真要提拔王公了,其名聲開始變壞了,皇帝要提拔王公,先征求同志們意見,韓琦便打爛鑼,“安石為翰林學士則有余,處輔弼之地則不可。”當書生是可以的,當宰相是不行的;另有唐介,也跳將出來,極力非之,“安石好學而泥古,故論議迂闊,若使為政,必多所變更。安石果用,天下必困擾。”自王公進入朝廷提拔視野,王公名聲開始逆轉,不太那么“恨不識其面”,多有“恨識其面”;也不太“聞者莫不喜悅”,而多有“聞者不喜悅”,其中原因想來有二:一,他上來了,我擺哪?二,他要來改革了,我怕是會被他革了吧!
王安石名聲發臭,先前原因多半是第一種,王公上臺,擋了他人仕途;既成事實后,大家本來是要轉口的,張癟三一紙任命下來,你還喊他當年綽號?得畢恭畢敬稱張縣長了;但王安石當了宰相,很多人并沒轉口頌,反是轉口罵,源自第二大因了,王公變法,動了他們奶酪了。有位叫朱光庭,對王公變法沒一句好話:“王安石當國,惟以破壞祖宗法度為事,每于言路,多置私人,持寵養交,寖成大弊”;王公改革有多猛,反對聲便翻倍大,“御史劉述、劉琦、錢顗、孫昌齡、王子韶、程顥、張戩、陳襄、陳薦、謝景溫、楊繪、劉摯,諫官范純仁、李常、孫覺、胡宗愈皆不得其言,相繼去。”
先前韓琦與唐介等人,對王公頌其是翰林之才子,罵其是廟堂之禍害,到底還是兩分法,且也只品評其個性,不曾物議其人品;王公變法進入深水區后,對王公評價便進入了人身攻擊階段,一些私生活領域之事也都被扒出來了。宋神宗請王公去釣魚,王公沒心思,坐在那里耍性子,不經意地將魚餌當葵瓜子、落花生嚼,便有人攻擊他:這家伙故意裝深沉,城府深,必奸。蘇洵著《辨奸論》,描述王公衣食住行,不近人情,“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這般做派哪是正常人呢?“人見其太甚,或者多疑其為偽云。”王安石是最典型的偽君子。
王安石矢志變法,碰到三大問題:天變,祖法,人言。天變是假的;祖法,恰是要變的;最難過的,怕是人言吧。王安石變法,其最大阻力來自什么呢?估計是來自人言。王公對此有充分估計,他執意推進變法,提了三個響亮口號: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墻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王公變法,不曾冒槍林彈雨,卻天天冒唾沫星子,孤獨前行。人言不足恤嗎?人言是相當可怕的,蘇洵罵王安石不近人情,還是留了口德的。有名為呂誨者,上書彈劾王安石,羅舉十大罪名,罵起來毫不客氣,外表貌似厚道,內心齷齪無人能比,所謂是“外示樸野,中藏巧詐”,這是典型奸臣,“大奸似忠,大詐似信”。更有嚴有禧者,將王安石與史上幾位有名奸臣并列,“惟王莽、王安石、賈似道三人力任為必可行,而皆以擾民致亂。”
人言不足恤嗎?王安石改革,確乎有很多敗筆,有些內容操之過急,有些內容過于理想,有些內容不合時宜,但其改革的整體方向應是對頭的。然則王安石變法最終失敗,一大因果,恰是這人言可恤,朝廷多半精英都雞一嘴鴨一嘴,王安石有多大的意志力承受得住?王安石固然承受得了,皇帝、皇后承受得了么?羅大經安其罪大矣哉:“國家一統之業,其合而遂裂者,王安石之罪也。”王安石最后下臺,也是皇帝家出來“人言”了,慈圣和宣仁兩位太后向神宗哭訴:“王安石亂天下”。
王安石名聲于晚清以前,多是毀多于譽的,不止在朝廷發臭,在民間也是罵聲一片,明之馮夢龍著《警世通言》,其中有小說,將王安石罵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說的是一位老太婆,把潲喂豬,“婢攜糠秕,老嫗取水,用木杓攪在木盆中”,邊攪邊呼:“羅,羅,羅,抝相公來。”兩頭豬聽喊,“就盆吃食”;喂了豬后,“婢又呼雞”?怎么呼的?“王安石來”,雞們聞聲,“群雞俱至。”王公在民間是什么形象?“蓄養雞,都呼為抝相公、王安石,把王安石當做畜生。今世沒奈何他,后世得他變為異類,烹而食之,以快胸中之恨耳。”
王安石名聲至于如此難堪?他何以又沒入《奸臣傳》,有人一一數,《宋史》之《奸臣傳》,共有二十一人,其中十四人在北宋,十四人中十二人,非王公學生,便是王公部屬。曾有那么多人斥王安石為奸詐之徒,王公之徒又多有入奸徒者,王公又何以沒打入史之另冊?清朝征召來編撰《四庫全書》者,對此也是不太解,他看了陸游對王安石高贊,質疑道:“以其祖陸甸為王安石客……故于《字說》無貶詞,于安石亦無譏語。”在他看來,陸游不曾罵王公,乃是因為陸游爺爺輩曾是王公部下,陸游故徇私,對王公曲為回護。
史上搞變法者,難有好結局。商鞅、王莽、張居正,爾曹身與名俱滅,廢與臭水溝萬古流,商鞅被車裂,張居正死而不得安寧,遭挖棺戮尸,相對而言,王安石算是好的,他善終了嘛,后世名聲嘹亮了嘛。王公在晚清名聲大逆轉,也是時勢使然,晚清大變局時代,需要變法英雄來撐持,梁啟超便選中了王安石,梁公作《王安石傳》,也是借之為時代來說話。唉,歷史人物毀譽翻轉,是與時相俯仰的嗎?
王安石變法,一時間人言可畏,唾沫與板磚齊飛,臭水共長天一色,卻到底未入《奸臣傳》,不全是變法之后世要樹英雄,也是跟王安石本人在變法中的表現甚相干的。變法是一場深刻的利益再分配,蛋糕如何分?分配權掌握在變法者手,諸多變法者趁機謀私,趁機把蛋糕往自己胯下扒,那是蠻多的。王安石變法,自個袋子多分了嗎?有人論張居正改革,老張工于謀國,拙于謀身,一心只替國家謀,不曾也不會替自己籌劃,是嗎?未必吧。張居正鮮衣良駒,鐘鳴鼎食,盆滿缽滿,威柄在握,“宮府一體,百辟從風,相權之重,本朝罕儷,部臣拱手受成,比于威君嚴父,又有加焉。”生活之奢侈與豪華,妻妾成群,讓人瞠目,這也是拙于謀身?當算是善于謀身者吧。
王安石則不同,他沒趁變法自肥,酒色財氣,一樣未沾,辭職之后,連居身之所都沒,寄寓廟寺,“荊公廉潔高尚,浩然有古人正己以正天下之意”(顏習齋);陸九淵贊之:“英邁特往,不屑于流俗聲色利達之習,介然無毫毛得以入于其心,潔白之操,寒于冰霜,公之質也。掃俗學之凡陋,振弊法之因循,道術必為孔孟,勛績必為伊周,公之志也。”朱熹對王安石變法是不太認同的,“卒之群奸肆虐,流毒四海,至于崇寧、宣和之際,而禍亂極矣”,但對王安石個人操守,也是不否認的,“以文章節行高一世,而尤以道德經濟為己任。”每次改革,都算是制度重建,制度是我們評價改革者的根本,但改革者的個人品質,不算根本,也是關鍵,直接決定其是入《循吏傳》,還是入《奸臣傳》。
有人說,王安石改革之所以失敗,一大因是他未使奸臣手段,若是他對反對派一棍子打死,一腳踩到底,那就成功了。還好,還好。北宋黨爭格外厲害,改與不改,都有一派非議另一派,但除了一部分小人邪派借機黨同伐異外,此派與彼派,都算是正派,有之是政見不同,不曾使用人身攻擊的下作手法。司馬光與王安石,在改革上削尖腦袋都調不攏頭,接不了榫,凡是王安石要改革的,司馬光必然反對。即如此,司馬光也不亂向王安石潑污,皇上來向司馬光問王安石何許人也,或有把王安石打入奸臣意思,司馬光說了公道話:“人言安石奸邪,則毀之太過;但不曉事,又執拗耳。”只說王安石個性也差,沒說王安石人品太次。蘇軾在王安石變法中,是靠邊站的,還算是受害者,但他對王公道德文章也是贊不絕口的,“名高一時,學貫千載,智足以達其道,辯足以行其官,瑰瑋之文,足以藻能萬物;卓絕之行,足以風動四方,用能于期歲之間,靡然變天下之俗。”
北宋黨爭或是宏大話題,其中是非曲直,難以概論,但大體上是君子之爭,不論改革派與反對派,都是君子,所有爭論在君子之道上運行,這或是王安石這樣的改革家,還能獲得好名聲之因吧。王老夫子自道說,“當世人不知我,后世人當謝我”。還真是的,黃仁宇也說:王公與當時人遠,倒與后代人近。王公同時代人雖不知他,但主流輿論沒臭他,固此,王安石是孤獨的,王安石也是幸運的,他敢于擔當也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