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鈺坊,車越川
(銅仁學院,貴州 銅仁 554300)
土家族傳統生態知識在森林資源保護中的作用
——以黔東落鵝村落為個案
羅鈺坊,車越川
(銅仁學院,貴州 銅仁 554300)
聚居于武陵山區的土家族創造、積累了豐富的的傳統生態知識,它們蘊藏在土家族的宗教信仰、生產生活以及習慣規約之中。對黔東落鵝自然村落的田野調查顯示,土家人的傳統生態知識中蘊含了眾多森林資源保護的生態智慧。無論是禁止砍伐“祖墳山”的柏樹、不斷種植的風水林,還是對村落里神樹的供奉,都體現出土家族人與自然的高度統一的、和諧的生態觀。
傳統生態知識;森林資源保護;土家族
自上世紀中葉,西方社會科技與經濟迅猛發展,隨之而來的生態環境問題也日益突出。1962年,美國海洋學家蕾切爾·卡遜出版了《寂寞的春天》一書,引發了全世界對人類生態環境的廣泛關注。隨后學術界就如何保護人類生存環境展開了激烈探討。在人類學界,人類學家格爾茨提出“地方性知識”概念不僅掀起了一場關于“本土性”話語體系構建的浪潮,也為人類生態環境保護提供了一種認知視角。“地方性生態知識”“傳統生態知識”等概念接踵而來,不少學者將地方性生態知識視為一種生態智慧,從應用層面探討傳統生態知識對草原生態維護、對森林資源保護、對石漠化與沙漠化治理、對生物多樣性保護等方面的生態價值。土家族聚居于山巒疊嶂、溪水密布的武陵山區,有酉水、澧水、清江、烏江等河流經過。山、水對土家人有著特殊意義,在山與水之間,土家人創造、積累了豐富的傳統生態知識,對武陵山區森林資源保護起著重要作用。
落鵝村隸屬于黔東銅仁市碧江區燈塔辦事處馬巖村。馬巖村位于銅仁市東部,(27.73N,109.29E)距市區10公里,銅仁至麻陽出省公路穿越境內,北接滑石鄉和云場坪鎮,東鄰漾頭鎮,南與寨桂村相接,西依燈塔辦事處,村內最高海拔445米(半坡田組),最低海拔240米(落鵝組),平均海拔342米,屬典型的中亞熱帶季風濕潤氣候。落鵝雖屬于馬巖村的一個村民組,但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和文化是筆者選取其為個案研究的重要因素:落鵝坐落于錦江河畔,與馬巖村其他村民組隔岸相望。在過去沿江公路未修通時,渡船成為人們通往外界的唯一交通工具。因此,在傳統社會,落鵝是一個相對封閉的自然村落。
在落鵝,生活著土家族人黃氏一族,據當地老把式(老人)講述,他們是從湖南麻陽遷徙至此的,從地理位置而言,這個說法是可信的。起初,他們聚居于半山腰,靠坎火畬種包谷或到山腳替人做工維持生計,還有他們的副業——狩獵。后來黃氏族人買下了山腳的土地,便搬遷到山腳聚居,成為典型的依山傍水居住模式。他們在山與水的互動中,逐漸形成了有關山系與水系的生態知識。
人類學家格爾茨提出“地方性知識”用以同全球化和現代化對話,隨后“地方性知識”概念被普遍應用,并相繼出現了“鄉土知識”“傳統知識”等詞匯,針對這些詞匯的確切含義和適用范疇,學術界并未達成共識。但學術界大都認同上述詞匯都包含了“本土性”的基本內涵,并且對生活于不同地區族群的發展有著重要意義。有學者就指出鄉土知識“所包涵的民間智慧之于社區的價值與貢獻不亞于現代科學知識之于世界的價值和貢獻”[1]21。地方性知識概念被作為一種認知視角應用于人類生態環境研究之中,形成了“地方性生態知識”“傳統生態知識”“本土生態知識”等概念,比如約翰尼斯的《傳統生態知識論文集》[2]、英格利斯的《傳統生態知識:概念與案例》[3]、貝爾克斯的《神圣的生態學:傳統生態知識與資源管理》[4]、埃倫等編撰的《本土環境知識及其轉型》[5]等研究成果都使用了不同的術語。針對“傳統生態知識”范疇的術語并不統一,也沒有統一的概念界定,但它們都屬于同一個研究范疇,在使用上可以互換。筆者使用傳統生態知識一詞采用的是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分類中“有關自然界和宇宙的知識和實踐”的界定。
有關土家族傳統生態知識的概念的界定,筆者在相關文獻中有提及:“土家族傳統生態知識是歷代土家人在與其賴以生存的環境互動中創造、積累的人與宇宙、人與自然及人與動植物之間相互關系的生態認知與實踐行為,具體涵蓋了宗教信仰型、生產生活型、規約型等生態知識類型,具有實踐性、實用性、選擇性、地方性等特點,是與土家人宗教信仰、禁忌習俗、生產方式、生活慣習等密切相關的生態認知的多樣性表達。”[6]47對落鵝村落的田野調查顯示:土家族傳統生態知識內涵豐富、類型多樣,在土家族的宗教信仰、日常生產生活、習慣規約中都蘊含了豐富的保護森林資源的生態智慧。
(一)祖先崇拜與森林資源保護
祖先崇拜是人類社會具有普遍性的宗教信仰,其起源于“萬物有靈論”。“人類學意義上的祖先崇拜,是指以相信已故的成員給某個集團的現有成員的生活帶來影響這一信仰為基礎的民俗信仰體系。通常,進行崇拜的現有成員和被崇拜的已故成員之間的關系,被認為是‘子孫’和‘祖先’的關系。……承認這種事實并不懈地感謝和祈禱,是為確保繼續獲得祖先保佑,過更幸福的生活或為免遭不幸所不可缺少的”[7]29。祖先崇拜是土家族最重要的宗教信仰形式,“土家族的祖先崇拜大致可分為始祖崇拜、遠祖崇拜和家祖崇拜三類”[8]115。根據筆者在落鵝村落的調查,家祖崇拜中呈現出的森林資源保護生態意識最為鮮明。
落鵝村落生活著黃氏一族,其家祖崇拜以祭祀黃姓祖先為主。土葬是黃氏族人的喪葬習俗,黃氏祖先埋葬的地方,當地人稱之為“祖墳山”,這里埋葬著村落里的年邁逝者。祖墳山位于落鵝村落居住區右側的半山腰,據當地人H*被訪談者姓名的大寫字母縮寫。介紹,不是所有的逝者都能埋葬在祖墳山,只有年過九十的逝者才能埋進這一“圣域”。黃氏族人的祖墳山十分有特點,一座座墳墓被粗壯的柏樹包圍著,形成一個包圍圈,這些大大小小的柏樹不下二三十棵。此處年代最久遠的墓碑是民國十年的,從墓碑碑文可推測這些柏樹的栽種時間應該跟最早的墓碑豎立時間相差不遠。這些柏樹很高大,有些需要至少三個成年人才能環抱住。黃氏族人對祖墳山的柏樹十分看重,H介紹說祖墳山的樹是絕不允許砍伐的。筆者與其的對話充分顯示了這一點:
問:這些樹可以砍嗎?
答:任何人都不能動這些樹,自己人不行,外人更不行。
問:那這些樹圍在墳山有什么作用呢?
答:主要是保護祖墳山。這些樹長得好,我們黃家的子孫也就興旺。
H告訴筆者年代最久遠的祖先墓碑是在落鵝村落居住區的左后側,碑文顯示埋葬于咸豐年間,墓碑周圍也種了一大片杉樹。
問:為什么要在這里種杉樹呢?
答:這些杉樹是我種的,主要是為了不讓村民在這一帶修房子。這里是最古老的祖墳地,是不能用來建房子的。
問:那為什么不種柏樹呢?
答:這個嘛,主要是這里的杉樹是用來阻止村民來建房子,埋葬祖先的地方怎么可以建房子嘛。祖墳山的柏樹不一樣,他們長得好,我們子孫才興旺嘛。
同樣是種植在祖墳周圍的樹木,它們的功能卻不同。有的是對本族人興旺發達的象征隱喻,有的充當了地理區隔劃分的標識。但無論出于哪種考慮,他們的行為都達到了保護森林資源的效果。尤其是祖墳山粗壯的柏樹的保護,體現出人與樹木融為一體,你榮我榮的和諧思想。
(二)風水林與森林資源保護
中國人是很講究風水的民族。“風水林就是古代人受風水思想支配,認為對平安、長壽、多子、人丁興旺、升官發財等具有吉兇影響的人工培植或天然更新并嚴加保護的林木。中國古代人對風水林的培護,從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國古代人的綠化思想。”[9]39對風水林的劃分在我國各地區十分普遍,風水林的植物組成也各不相同。
落鵝村落的風水林以柏樹為主,主要栽種于錦江河邊。以下是筆者與村民關于江邊柏樹種植的作用的對話:
問:你們為什么要種柏樹在河邊呢?
答:因為我們的房屋都修在水邊的,房屋倒映在水中會有煞氣,這種煞氣對人的傷害大得很。所以我們就沿江邊種了很多柏樹,這樣房屋就不會倒映在江里面了嘛,柏樹擋住了煞氣,就不能對人造成傷害了嘛。
問:為什么要種柏樹,其他的樹可不可以擋住煞氣呢?
答:其他的樹不行,只有柏樹才能起作用。至于為哪樣嘛,老人都是這么說的,我也沒曉得。
問:為什么有的江邊有,有的江邊沒有種柏樹,還有的地方樹大,有的地方樹那么小呢?
答:這是因為下游修水庫,好多柏樹都被淹沒了嘛。所以我們又重新種了一些柏樹,你看嘛,那邊那些柏樹都還小。
除錦江邊的柏樹外,村民也會在自家庭院栽種諸如竹子、桂花樹、柚子樹等樹種,一方面是為了美化環境,另一方面是基于風水,當地人認為這些樹種的種植有特殊的美好寓意。許多地區都有在庭院植樹的習慣,如在鄂西至今流行著這樣的諺語“屋邊栽樹,清心明目”“寧可食無肉,不可家無竹。”[10]639
風水林的種植和重視是土家人追求良性生態環境生態意識的體現,顯示出人與自然高度統一、和諧的生態觀,對森林資源的保護和可持續利用起著重要作用。
(三)自然崇拜與森林資源保護
自然崇拜的產生與靈魂不滅和萬物有靈有關,它是人類歷史上出現較早的一種宗教信仰形式。自然崇拜的對象包括動植物、天體星辰等有生命的或無生命的自然物,其中樹木崇拜存在于許多民族信仰文化中。比如有學者介紹了云南壯族對古樹“竜樹”及其所在地周圍的“竜林”“竜山”崇拜,“嚴禁砍伐和入內掃葉積肥、扔污物、置葬、在附近發生兩性關系及說褻瀆神靈的話”,且認為古樹“不僅維持生態平衡,而且在生物多樣性保護方面也發揮著重要作用”[11]54-55。
在落鵝村落的居住區背后也有一棵全村落最古老的樹,這棵樹至少需要四個成人才能環抱。在樹的下方有一個出水口,在過去全村落人的飲用水都依靠這個水井。樹身上掛著許多紅絲帶,是村民祈福許愿時掛上去的。這棵樹被奉為神樹,嚴禁砍伐。樹下方的水井也是村民祭拜的對象,神樹和水井都受到村民的信奉,能夠為村民實現愿望,不允許人們去玷污。顯然,對神樹的崇拜促使人們對其進行有效的保護,對于維護生物多樣性、保護森林資源都有著積極作用。
地方性知識或傳統知識是對全球化與現代化的對抗,它強調知識的本土性,尊重文化多樣性和生物多樣性。在全球化與現代化到來之前,傳統知識對一個地區民眾的存續發展發揮了重要作用,尤其是它的生態價值,理應受到重視。當然,我們不能將傳統生態知識的作用擴大化,畢竟作為一種地方性知識有其局限性,其產生離不開特定的自然生態環境。武陵山區良好的自然生態環境與當地民眾的生態觀密切相連,與生活在這一區域的土家人對傳統生態知識的利用不無關系,即便他們的生態知識往往基于傳統信仰這種看似迷信的觀念之上,但我們不能否認它產生的積極效果。它們在維護生物多樣性、保護森林資源方面都發揮了重要作用。正如一些學者提到“傳統知識作為獨特的民族文化之一,在森林資源的可持續利用、保護和管理方面積累了豐富的知識和經驗”[12]1051。我們應當深入挖掘各民族傳統生態知識的精華部分,為人類的生態環境保護事業獻一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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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劉曉華]
The Role of Tujia Traditional Ecological Knowledge in the Forest Resources Protection——Taking Luo'e Village of East Guizhou as a Case
LUO Yu-fang, CHE Yue-chuan
(Tongren University, Tongren 554300, Guizhou, China)
Tujia people in Wuling mountain area has created and accumulated abundant traditional ecological knowledge containing their religious beliefs, habits of life and production, and specifications. According to the survey of Luo'e natural village, there is rich ecological wisdom for the forest resources protection in Tujia traditional ecological knowledge. Not only the behaviors which the cypress is forbidden cutting down in many mountains burying ancestors and many trees are grown in some certain places as good symbols but also the worship for the sacred tree-all these ideas are in accord with the unified and harmonious ecological view between human beings and nature.
traditional ecological knowledge; forest resources protection; Tujia
2016-09-25
貴州省科技廳聯合基金項目:“土家族傳統生態知識傳承與保護研究”(項目編號:黔科合字LH〔2014〕7496);貴州省高校人文社科研究基地項目:“武陵山區土家族傳統知識生態研究”(項目編號:JD2013257)階段性成果。
羅鈺坊(1987-),女,重慶奉節人,銅仁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少數民族傳統文化傳承與保護。
C954“273”
A
1673-6133(2016)06-005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