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經典價值與高校通識教育

舒大剛 朱漢民 顏炳罡 于建福

（1.四川大學，四川成都 610064；2.湖南大學，湖南長沙 410082；3.山東大學，山東濟南 250100；4.國家教育行政學院，北京 102617）

國學經典價值與高校通識教育

舒大剛1朱漢民2顏炳罡3于建福4

（1.四川大學，四川成都 610064；2.湖南大學，湖南長沙 410082；3.山東大學，山東濟南 250100；4.國家教育行政學院，北京 102617）

[編者按]為貫徹落實習近平總書記有關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系列論述和教育部《完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指導綱要》精神，教育部規劃的首期高等院?！皥猿至⒌聵淙撕霌P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專題研討班在國家教育行政學院和尼山國學研修基地舉辦，來自全國86所高校主管人文社科工作的校級領導參加了學習。期間，以“國學經典價值與高校通識教育”為主題舉行了別開生面的尼山會講活動。茲輯要刊載，以饗讀者。

主講人：舒大剛教授（四川大學國際儒學研究院院長兼歷史文化研究院副院長、國際儒學聯合會學術委員會副主任、中國孔子基金會學術委員會副主任、中華孔子學會副會長）；朱漢民教授（湖南大學岳麓書院國學研究院院長，湖南省社會科學界聯合會副主席，國際儒學聯合會副理事長）；顏炳罡教授（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副院長，國際儒學聯合會學術委員會委員）

主持人：于建福教授（國家教育行政學院國學教育研究中心主任，國際儒學聯合會宣傳出版委員會主任，中國孔子研究院尼山學者）

于建福教授：中國古代有一種哲學論辯的形式稱作“會講”。開書院會講先河者是南宋大儒朱熹和陸九齡、陸九淵及呂祖謙，淳熙二年（1175年）在信州（今江西上饒）有過“鵝湖之會”。這次在圣地尼山大致模擬會講形式請來了多位地域文化著名專家：朱漢民教授代表湖湘文化，舒大剛教授代表巴蜀文化，顏炳罡教授代表齊魯文化。中華文化極其博大，在座的各位院校領導無疑是所在地域文化著名的代表。我們每個人都有責任來共同探討一個時代性難題：“國學經典價值與高校通識教育”。

會講大致順著這樣的脈絡：首先解讀國學經典價值，這會涉及國學、經典、國學經典、國學經典價值或經典價值諸概念。隨后進入通識教育專題。通識教育是不是外國人獨有的？中國自古以來是不是也有類似于通識教育的理念或傳統？當前通識教育要解決的關鍵問題在哪里？對于中國大學的通識教育，似應更多聚焦于中華經典。中華經典博大精深，我們可以結合大學核心課程所要培養的大學生核心素養，適度地將經典納入通識課程。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讀優秀傳統文化書籍，是一種以一當十、含金量高的文化閱讀”；“應該把這些經典嵌在學生腦子里，成為中華民族文化的基因”。教育部《完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指導綱要》里面也要求“深入學習中國古代思想文化的重要典籍，理解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精髓”。大家都是高校負責人文社科的領導，有責任深入思考和探討高校國學經典教育這一時代難題。

一、國學經典價值問題

舒大剛教授：我們中國高校，就應像習近平總書記所要求的那樣“扎根中國大地辦大學”，應該首先向大學生傳授中國的學術文化，然后才是傳授其他專業知識和技能，這樣才是中國人，才是中國學者。

所謂國學，實際上是中國固有的學術，代表著中國傳統文化中具有信仰、價值觀、道德倫理、行為規范、知識體系、操作技能等有特殊內涵的學術。無論是國家政府辦學，還是個人或合資辦學，在中國歷史上都早于西方很多國家和民族。國學可謂源遠流長、內涵豐富。具體來講，國學是民族文化，關系國家的文化基因；是國家學術，關系國人的知識結構；是國家信仰，關系國民的精神家園；是國家道德，關系國民的基本素質；是國家價值，關系國人的處事態度；是國家禮儀，關系國民的行為舉止；是國家藝術，關系國民特有的技能。這些蘊涵在中國傳統的儒學、經學、史學、文學等領域里。

自近代以來，我們引進西學，國學受到了肢解，甚至排擠、邊緣化，尤其是它的信仰、價值觀、道德倫理、系統的知識體系，被西化的學科分類所肢解，其自身的整體性不能呈現出來。西化的教育使我們收獲了科技成果，取得了有目共睹的物質成就，但也付出了精神和文化的代價，我們對自己歷史文化的真相和精神已不夠清楚，我們優秀的價值觀、倫理觀有所丟棄，這不利于我國的長治久安。這也就是我們要重提國學的原因。今天重提國學與現代教育的結合，尤其是與通識教育結合，正當其時，而且必須形成長效機制。

朱漢民教授：簡言之，國學就是中國的傳統學術。中華文明是唯一沒有中斷的文明。一直保留在中國人思想觀念、價值體系、行為方式中的中華文化傳統沒有中斷，由一代代中國人積淀下來，成為數千年延續的文化傳統；數千年延續并一直保留在國學典籍中的傳統文化，一直影響我們的價值觀念、思維方式、行為方式。我們為什么強調國學經典？中國保留下來的各類典籍，有一些是核心價值載體的經典。中華文化的最核心的價值觀念，正好就完整地體現在中華經典內。歷史上這些經典承擔著塑造中國人的心靈世界、建立我們的國家制度、形成我們的行為方式的重要使命。每一個人可以根據自己的個人愛好、專業需要選讀不同典籍，但是經典卻是每一個文化人必須研讀的，通常要熟讀，要讓經典思想融入我們的精神世界。經典如此重要，所以我們會聚這里探討國學經典教育問題。當代中國的崛起，習近平總書記倡導的“中國夢”的實現，不僅是經濟、軍事、政治上的強大，更應是文明的崛起。作為一個延續了五千年的文明的崛起，必須首先要有一套支撐自己文明的精神，這一套精神就深藏在中華民族經典中，今天呼喚重讀中華經典，意義非凡。

顏炳罡教授：中華文明是唯一沒有中斷的文明體系，這是世所公認的。中華文明最大的優勢是“可大”而“可久”。為什么中華文明生生不息，得以延續，至今依然可大可久？其中必有中華文明可久可大之道。美國可大之道無人可以挑戰，美國是否可久呢？200多年不能證明它可久。作為中華文明，我們歷史上積淀了五千年的可大可久的智慧，這種智慧在哪里？就在我們的國學當中。中國古代國家辦的學校叫國學。今天所言國學，確實是相對于西學而言的。我們把西學看作新學，把中國固有的學問看作舊學。無論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還是“全盤西化”，或是中西“互為體用”，都是在探究中學和西學的關系，中學或國學這樣的知識體系，需要應對西方知識體系的挑戰。我們這個民族未來發展歷程中，國學最大的價值和它扮演的角色就是中華文明的DNA的傳遞，是中華民族自我身份和角色的認同。我們國學可久可大的智慧，能否引導我們民族在這樣一個時代，乃至于在星球大戰時代，能夠繼續生存繁衍下去？我們這個民族能夠不斷走向強大的內在智慧和動力是什么？我想這就是習近平總書記強調文化自信是最根本的自信的原因。

于建福教授：感謝三位教授。第一板塊的問題是國學經典價值。現在還是有點疑惑，關于國學這個概念，在中央政府的文本當中幾乎沒有出現。盡管如此，國務院參事室就在北京奧林匹克公園中心區文化綜合區落成了“中國國學研究與交流中心”，這里用了“國學”二字。毛澤東1915年9月6日《致蕭子升信》中多次用“國學”這個概念，主張精通國學常識，即“四部精要”?！皣鴮W”這個提法，在當代能不能普遍地為大家所接受？如果我們要接受這個“國學”，它跟“中華文化”、“中華傳統文化”、“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之間是什么關系？至于國學經典，其價值到底是什么？請教授們在剛才闡釋的基礎上再作些解讀。

舒大剛教授：這里涉及國學的歸屬問題。西方學科不是根據全人類知識，更不是根據中國學術文化來分類的，全面引進西方學科后，我們廢棄了自己的學科，尤其是民國初年廢掉經學之后，就把我們的國學肢解了：屬于文學的內容歸于文學，屬于歷史學的內容歸于歷史學，屬于哲學的內容歸于哲學。其實，中國的國學甚至經學遠非文史哲所能概括。國學代表我們國家龐大的學術體系，包括知識結構、信仰和價值觀、行為舉止和禮儀風范、做人做事的基本規范?？墒沁@些內容都被西化的學科沖擊得支離破碎。至于“國學”一詞之用，也是此一時彼一時。早先國學代表國家辦的學校，所教的學術、思想、理念全是本民族的。近代西學東漸，強勢文化進入，傳統學術受到沖擊，中國整個思想學術領域被鵲巢鳩占了，故須重談國學話題，以捍衛本國學術的神圣性，或與西學相抗衡。如今，經歷百年，我們對西方的思想、文化、學術、方法多有引進，而且出現了越來越多的中西合璧或中西融通?，F在提“國學”不再是跟“西學”相抗衡，而是借鑒西方優秀內容和方法來發展中華優秀文化，并確立中國人自己的信仰與道德。現在我們到底是提國學好呢還是傳統文化、優秀傳統文化好呢？由于“文革”，大家視傳統為垃圾，加以拋棄、丑化、矮化、妖魔化。如今看來，傳統里面也有很多好的，之所以提“優秀傳統文化”，在于告訴民眾，不是不加區別地去全盤繼承，是要從傳統當中繼承優秀的內容，正是中華文化優秀的部分支撐了中華民族長盛不衰?？梢灶A期，國學這個概念會逐漸進入正規的文件，進入正規的學科分類。國學經典彌足珍貴。經典是知識的源頭，智慧的源頭活水，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失去價值，只會讓我們帶著不同的方法，從不同的角度和觀念來解讀來認識。沒有圣賢的民族是落后的，沒有經典的民族不可持久，可大可久的民族一定有自己長盛不衰的經典。中國人的經典就是《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就是大家誦讀的“入其國，其教可知也”那里面的“六經”。盡管“六經”一度被懷疑，受到批判，但這才是中華民族智慧的源頭活水，也是中華文明傳遞的橋梁。這幾部經典由孔子整理下來，傳播開來，孔子之前2500年的歷史和文明靠經典傳下來，之后2500年的歷史和文明靠經典來啟迪。

朱漢民教授：舒教授已經把于教授提出的問題向縱深發展了?，F在國學尚未正式進入體制之內。盡管各大高校成立了國學院、儒學院等國學研究機構和教學機構，但國學在我國正式教育體制內還沒有明確的身份。國學進入教育體制的問題，曾經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討論和投票，最終沒有列為獨立的一級學科。這確實與大家對國學的認識有關。國學的存在是一個客觀事實，它是傳統中國數千年逐漸形成和發展起來的，國學就存在于中國的歷史文獻典籍里面，由古代的學校、書院一代代傳播下來。近代中國的教育體制、知識體系全面學習、引入西學，同時放棄了我們延續了幾千年的教育體制、知識體系。近代許多學者把固有的經史子集體系統稱為國學，用國學來代表自身的知識文化傳統，也是我們教育的傳統。國學和文化是一個什么關系呢？文化是一個更廣泛的概念，中華文化既體現為我們的國學典籍，又有很多體現在我們的觀念、行為舉止里，還體現在文學藝術作品、各種博物館、文物古跡里。國學是通過知識化的形態、典籍化的形態，通過文字化表述出來，記錄在典籍里面才稱之為學。所以，國學就是經史子集的學問。

交流探討

學員（中國礦業大學黨委副書記張志坤）提問：魯國保存周禮最完善，是禮儀之邦，而楚國文明程度較低，魯國為什么亡于楚？六國亡于秦，禮儀之邦為什么亡于秦？宋朝是中華文明發展的高峰時期，為什么宋朝卻積貧積弱？儒學究竟是治國術，還是強國策？如果儒學不能富國強兵利民的話，那儒學的功能和價值意義在哪里？儒學在強國策的優勢在哪里？

舒大剛教授：剛才張書記說的都是歷史事實，但歷史都有兩面性，學術也有兩面性。如果我們單從儒家學術來看，實際上它攻守、文武都很完備。至于后人怎樣去領會，怎樣去執行，取得怎樣的效果，則是另外一回事。自己能否獲得成功，與所處的國際大環境或者小環境都有關系，這與儒學本身的內容和價值應相區別。儒家到底有沒有治國強國的價值和意義？我講個《論語》中的故事：

有一天，孔子與四個弟子一起討論各自志向和治國方略。坦率而尚武的子路說，治理一個小國，周圍都是大國相逼，我就是要強兵，要讓全民英勇善戰。接著是冉求，他說兵強了國防就有了保障，我就要發展經濟，讓百姓豐衣足食。接下來是公西華，你們強兵富國，那我就來抓禮樂文化，提高人們的精神境界。最后一位弟子是曾點。他說只希望“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鬃勇犃烁吲d地說：“吾與點也！”非常贊成曾點的境界。儒家既重視軍事——強兵，又重視經濟——富國，還重視文化——禮樂，然后才能達到曾點那種與自然、天地融為一體，與朋友同樂的境界。孔子所謂“富之，教之”，“足食足兵”，都表明儒家不反對強兵也不反對富國。而且這四個弟子所言，恰恰代表一個政權必須經歷的幾個階段：以軍事鞏固政權；以富民安定民心；以禮樂化人提升境界；讓人民幸福，天下大同。這是儒家完整的治國理念。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中國夢”有這樣三句話：國家富強、民族振興、人民幸福。我們共產黨走過的路，先是經歷二十八年武裝斗爭，奪取政權；后經三十年鞏固政權；再經三十多年改革開放，發展經濟；現在注重發展文化，增強民族文化自信，提高文化自覺，實現文化強國，民族復興，人民幸福。

朱漢民教授：儒學是國學最核心的學術。法家追求富國強兵的硬實力。儒家追求以德服人、施仁政的軟實力，代表一種久遠的文明力量。從短期看，文明未必總能戰勝野蠻，或者說軟實力不一定能戰勝硬實力，這是一種普遍現象。中國歷史上秦之所以能在與六國爭霸中脫穎而出，當然與其追求強兵富國的硬實力有關。秦始皇不用儒學，也看不起儒家，但是秦朝短命足以證明一個民族國家單靠富國強兵是不行的，需有可大可久之道。國學可大可久之道，恰恰是在儒家經典中。儒家或許不能帶來短期功效，但擁有可大可久之道。漢武帝采納儒學，不是完全出于個人意志，主要是順應了可大可久的文明之道。由此不難看出國學的價值和意義。

學員（中國科技大學黨委副書記蔣一教授）提問：古希臘羅馬文明作為歐洲文明的源頭，歐洲至今在不斷繼承和發展。我們在強調自己沒有中斷的時候，別的文明也沒有中斷；我們在強調自己復興的時候，別的文明在保持著強勢發展，而且今天還達到了發達的程度。這作何解釋？

顏炳罡教授：我們所說的中華文明沒有中斷，指文明譜系的發明者、發源者以及主體的承載者是統一的。今天的希臘，還是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的子孫嗎？今天的主體是斯拉夫人，原來斯拉夫人生活在中亞地區。今天的埃及人是阿拉伯人，埃及文明被阿拉伯文明所取代。基督教有《舊約》和《新約》，這是歐洲文明的主體，其實屬于猶太文明。作為日耳曼民族的蠻族，入侵了古羅馬，然后逐步確立了今天的歐洲主要版圖。他們接受了基督教，基督教不是日耳曼民族發明的。中華民族的“六經”，是炎黃子孫創造的經典體系，直到今天，使用這套體系的仍然是炎黃子孫，我們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統一性和延續性。

二、基于國學經典的高校通識教育

朱漢民教授：當下，通識教育確實應當受到每位老師的關注。通識教育是上世紀美國教育家們主要針對現代化的專業教育或職業教育的缺陷而明確提出的。專業教育主要是對學生的謀生技能、專業知識的培養，以便讓學生盡快融入分工細密的現代化社會，勝任某一份職業。然而教育不僅是職業培訓，更應該是培養人的全面發展。教育的功能就是文化傳承，大學教育就是把文化傳播給下一代，讓其由自然人變成文明人。針對現代大學專業教育的缺陷，所以提出了LiberalEducation或General Education，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臺灣教育界將其翻譯為“通識教育”或者“博雅教育”，翻譯本身就把中國文化的通識、通才、通人、博通古今包含其中。博就是博學，雅就是儒雅、雅正，就是培養一個很有德行而儒雅的人。博雅教育、通識教育已成為世界諸多大學的共識，都在不斷推動通識教育的進步。中國的大學是從素質教育的角度來展開，以彌補專業教育的缺陷。

中國傳統教育中，儒教的“教”就是教化、教育。儒家興廟學制，學校和孔廟聯在一起，岳麓書院邊上就有孔廟，所有師生都要去祭拜孔廟。中國傳統教育強調人的教育。孔子重成人之教，心中最完整的人叫“成人”，成人之學要智、仁、勇兼修，還要博學于文，還要有禮樂文明的熏陶，這樣才成為博雅、完整的人。古希臘也有較早的博雅教育，那時沒有專業分工，培養的是完整的人。博雅教育、通識教育在中國有非常豐富的文化資源，這也與我們今天探討的話題密切相關。中國傳統國學經典本身就是為了培養君子或圣賢，就是培養完整的人，培養有德、有智、有勇，有外在的文化熏陶、禮樂文明的人。這樣的教育是被擺在首位的，當然，治理國家、法律、軍事等都要學，但是學習這些之前，成人教育是作為士大夫的精英必須要完成的，后來“五經”、“四書”就成了博雅教育的基本教材。我們今天需要從中汲取智慧，而國學經典教育是博雅教育的核心。

舒大剛教授：通識教育是“成人”的教育，也是針對專業分科教育而設置的。早期為了建設的需要，搞了很多專業教育，培養了許多專家、工程師、院士，這都是需要的。但問題是，我們的科學家，我們的院士，我們的“狀元”出去交流的時候，對自己國家的歷史文化不甚了解，留下了不少缺憾。即使是著名的科學家、院士，若是缺了本民族文化涵養，缺了通識教育的話，終究不完美。

通識教育應該讓國民掌握國史，作為民族一分子，了解自己的民族文化；作為公民，對社會公德、公共秩序應該熟悉并遵守；作為成人，對道德、心性，有必要的修養；作為君子，對優雅的學術、思想、技能要掌握；作為社會精英，對整個民族文化要自覺領悟和展示。通識教育不是簡單地學一點古文，背幾首古詩，需要將之化為自己的技能和修養。國學要完成的，通識教育要完成的，就是在技能上、修身上有一種浸潤，做到內化于心、外顯于行。國學教育在國家層面應該完成國民國家認同、文化認同、價值觀認同、信仰認同，還有自己優雅的人生、幸福的體驗。通識教育就應該完成完整的人格培養，具有承受能力。順風順水，不要驕傲；失落受挫，也不要頹廢。

顏炳罡教授：現在我們的專業教育，給以技能知識，教學生如何做工，但是背后的工匠精神，不是專業技能所能解決的。即使有了工匠精神，如何與人與社會打交道？如何處理個人身心關系乃至復雜的社會關系？這些都不是專業技能所能賦予的。所以今天特別需要通識教育、博雅教育、人文素養教育。何謂儒家之“儒”？“通天地人曰儒，通天地不通人曰技”。不知道人，不了解社會，就只能是個技匠，就不能成為儒者。傳統的儒者應該是通才，恥一物而不知。今天的通識教育功能有三：志向的篤定、情操的陶冶、人格的養成?？鬃诱f：“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贝髮W生應該有超越于物質生活之上的追求，有對理想、對道的追求。有這樣的理想，就不至于進入經濟領域則兩眼發綠地對著錢了，就不至于進入工匠領域則把機器完全當成謀生工具了。儒家要求士大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迸囵B學生士的操守非常重要。“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這是儒家追求的精神境界。應該弘揚中國傳統士大夫精神，要有堅忍不拔的意志和宏大的心胸，知道以仁道、以天下為終生使命?？鬃诱f：“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通識教育應該落實到人格的養成，養成博雅人格、君子人格。君子的標準是什么呢？“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受此熏染，合作意識、善與人相處的性格就會凸顯。

于建福教授：剛才三位教授闡述了通識教育的提出、發展、內涵與意義。通識教育是中國教育的古老傳統?？鬃訌娬{“博學于文，約之以禮”?！兑捉洝诽岬剑骸熬佣嘧R前言往行?！薄墩摵狻贩Q“博覽古今者為通人”，“通人胸中懷百家之言?！痹诿焚O琦看來：通識之用，潤身而自通于人，通識為本，而專識為末，“社會所需要者，通才為大，而專家次之，以無通才為基礎之專家臨民，其結果不為新民，而為擾民?！卞X穆指出：“經學之可貴，不為它是最古的，而為它是會通著子、史、集三部的?！薄吨杏埂诽岢龅摹安W、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作為中山大學校訓仍在沿用。如此看來，當代專業教育的背景下強調通識教育，意義重大，而且通識教育或“博雅教育”，想必已為大家所接受。既然如此，我們共同思考一個實際問題。國外不少高校特別強調在通識教育中研讀名著。芝加哥大學赫欽斯主張學習人類“偉大的著作”，大力推進“名著課程計劃”，將經典融入核心課程。耶魯大學設有人文藝術課程；哈佛大學設有通識核心課程。他們倡導閱讀的經典是多元的，涉及多民族的經典。國外有些高校也讀中國的經典，有的重視《論語》，有的注重《孟子》，有的關注《老子》，有的涉及《莊子》，或兼而有之。美國更重歐洲名著，有的大學涉及《古蘭經》。成功的通識教育必然要重視經典。我們接下來把議題轉到通識教育如何充分體現經典。作為中國的大學，結合習近平總書記在北大的講話，強調高校要“扎根中國辦大學”。這也意味著，中國大學的通識教育必須高度重視中華經典的呈現，中華文化基本的價值蘊涵在經典當中，這里面有中華民族的根與魂，我們要通過研讀、感悟經典來傳承價值。請專家們繼續就此作深入解讀。

舒大剛教授：通識教育，首先要確立目標。中外歷史上成功的教育，都要有人格培養的目標，而且要有非常明確的人格形態。古希臘培養的是智者，要能說會道、善于辯論，博古通今。他們主張的“七藝”，就重視修辭、語法、辯論技巧。到歐洲中世紀培養的騎士人格，有正義感、崇敬女性、保護弱者、愛惜名譽、不惜以鮮血和生命捍衛榮譽。這對中世紀的文化起到了重要作用，尤其是產生了一大批騎士文學，甚至影響到現在大家津津樂道的英國紳士教育。英國紳士人格是緊接著騎士人格的。紳士人格教育的目標，在于培養紳士風度、舉止文雅、打扮莊重、對女性很尊重、對老弱比較愛護。日本武士道人格教育，講究忠義、武義、正義，對主人的忠誠，為了主人的利益赴湯蹈火。英國的紳士人格、日本的武士人格對中國君子人格都有所吸收。

君子人格是中國傳統教育的成功形象。“文質彬彬，然后君子。”文是外在優雅的表現，質是自己內在的修養，文和武、禮和義結合得非常好，知識全面，禮樂射御書數都會，兼通《詩》《書》《禮》《樂》《易》《春秋》，有堅定的意志，明確的方向，最后還尊崇天道，通天地人。中國歷史上的讀書人，首要的是做“內圣外王”的君子，要修養自己豐富的知識、優雅的外在表現、堅強的毅力、崇高的信仰，這是內在的修養；然后進入社會修齊治平，修己安人，修己安百姓，這是外王。成就君子人格，需要學習經典。孔子早期推行的是《詩》《書》《禮》《樂》，晚期加上《易》《春秋》形成“六經”。這“六經”略顯古老難懂，而且歷代注疏汗牛充棟。推薦大家研讀“四書”和《孝經》。《孝經》不是簡單講怎樣盡孝或恭順，主要講怎樣立身行道，講由君子而賢人而圣人的全過程?！缎⒔洝烽_篇就講“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有始有終；對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民都有規定。這也是講一個人如何做君子，如何修齊治平?，F在大學開展經典教育與通識教育，“四書”和《孝經》最為重要。自漢以降，《論語》和《孝經》就是讀書人的必修經典。

朱漢民教授：作為現代教育熏陶下的中國人接受通識教育、經典教育，無疑是現代教育最重要的組成部分，目的是要學習專業之外的多種知識，形成人與人相通的價值觀念。強化中國傳統文化與國學教育，并不會影響現代中國人參與世界性的溝通與相處。中國經典談的雖然是中華民族文化之道，同時也是全人類共同相處之道。在儒家經典里面包含了人與人之間、國家與國家之間、民族與民族之間的相處之道。中國經典中“協和萬邦”的理念，就有益于現代民族國家之間的和諧相處。

確立正確的經典觀念，是經典教育的重要問題。經典的形成和演變經歷了漫長的歷史過程，儒家士大夫根據時代變化而不斷重新解釋經典。經典中有許多恒常不變的思想，但是其中一些思想觀念也會發生變化。經典是一個開放的體系，不要落入原教旨主義，食古不化。歷史上的那些大儒，不僅善于回歸傳統經典不斷汲取傳統智慧，而且能不斷開拓新的適應時代的思想。我們要以文化自信，接續中斷了的文化傳統，接續文化命脈；同時，我們要不斷挖掘傳統文化經典中與時俱進的東西，以不斷開拓出適應時代的新思想，建構出帶有本民族文化特點的一套新的文明形態。中華民族的崛起，一定會是一種帶有自身價值觀念的文明形態的崛起，而且這一定是深藏在我們的經典之中的。

顏炳罡教授：十年前，某跨國公司年會上，山東大學一位畢業生對我說，很后悔沒有參加我的《論語》讀書會，在駐紐約期間和臺灣人在一起，被問到讀過《大學》嗎？他很遺憾地回答：“上過大學，沒有讀過《大學》?！焙晚n國人在一起，被問到讀過《小學》嗎？他很遺憾地回答：“上過小學，沒有讀過《小學》。”他覺得無地自容，好像在他們面前低人一頭。我們有多少大學管理者、大學師生讀過《大學》？讀過《小學》呢？這曾經是東亞文化形態下人人必讀之書，很遺憾極少有人讀了。這就是我們高等學校經典學習的缺陷。如果當初一邊學著英語，一邊學著《大學》，那現在就少有缺憾了。什么樣的經典是必讀的？現在分科越來越多，不可能讓每一個學生通讀“十三經”?！八臅弊钪档米x。朱熹當年說，把“四書”搞通了，何書不可讀？何理不可究？這恰是通識教育要解決的問題?！八臅碑斨小墩撜Z》最為關鍵，學國學起碼要把《論語》讀了。通讀“四書”更好，加讀《孝經》亦有必要。國學經典應該有必修課。一所學?？梢赃x擇《論語》，或選擇“四書”，傳授給學生，這樣或許能夠實現志向的篤定、情操的陶冶、人格的養成。

交流探討

學員（德州學院副院長王金利教授）提問：

通識教育不能局限在高校，還應在中小學甚至幼兒園都打下基礎。大學通識教育和基礎教育應該有所側重，有分工。中小學教育應該是成人教育，大學教育應該是成才教育。君子人格的教育在西方文化非常強勢的背景下，僅僅以“四書”和《孝經》來培養，能否取得成功？

舒大剛教授：我贊成傳統文化教育分層次、分階段推進。顏教授講的《小學》就涉及講授禮儀、如何為人、舉止規范的問題，就是解決孝悌忠信禮義廉恥這“八德”。十五六成人之后，講《大學》。漢唐以來一開始就是《孝經》，從最實際的開始，先懷著一顆感恩的心，善待父母兄弟姊妹，再推而廣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進入大學階段，講的就是治國平天下之道?？梢姽糯逃怯须A段性的，讀經典都是分層次、分階段的?，F在從小學生、中學生、大學生到研究生，甚至博士生都需要補課，好在從地方到中央特別是習近平總書記高度重視，傳統文化教育得以展開。

貴陽孔學堂讓我們組織編寫一套從幼兒園到大學的讀本。首先要把傳統文化的核心價值提煉出來，把體現這些核心價值的經典選出來。小學階段加強認知，圖文并茂的解讀，如“孝悌忠恕勤”，對個人品德培養十分重要；“溫良恭儉讓”對培育家庭美德、相處之道十分重要；“恭寬信敏惠”，對職業操守、社會角色非常重要；“仁義禮智信”，對社會公德的培養十分重要。再把這些價值觀念對應的經典原文、成功事例，包括西方格言也納入讀物當中。到了初中，就要結合現代核心價值觀，中西合璧，古今合一。到了高中，就要系統閱讀儒家經典。到了大學，要放眼整個民族文化經典，包括代表中華民族精神信仰價值觀念層面的儒釋道各家經典，加上治國平天下之道。如此分級分層次來實行以經典為核心的通識教育，乃大勢所趨。

朱漢民教授：關于國學教育，除了大學的通識教育，中小學經典教育、人格養成尤其重要。少年兒童長于記憶，長大以后經典隨口而出，逐步感悟經典義理。所以經典教育要從小學中學開始。經典教育在小學應“學其事”，到了心智成熟的高中、大學階段就要“明其理”。我在牛津、劍橋大學交流時，發現學生進入大學前先要申請一個學院，再另外申報一個專業系。學院承擔通識教育，不同專業的同學生活在同一學院接受相同的通識教育，專業教育則在系里完成。香港中文大學也采用這種制度，將承擔通識教育的學院叫書院，恰好合并了錢穆先生創辦的新亞書院，而古代書院正好是強調通識教育的，即重視成人教育。我曾把岳麓書院的教育目標確定為“志于成人”，這符合孔子提出的“成人”之教。香港中文大學也希望大學生的通識教育由書院來完成，然后專業教育到專業系里完成。這種中西結合的制度上的探索，合乎中國傳統書院的通識教育理念。當然，在當代書院里，倡導中國傳統經典教育，也不排斥西方經典，現代人應該立足于民族文化，也應該參與現代世界文化交流。

學員（海南大學副校長傅國華教授）提問：

提到傳統文化，提到國學經典，人們會與保守聯系起來。請問創新思維、批判性思維怎么通過經典教育來培養？

朱漢民教授：國學經典與創新并不矛盾。舉一個書院的例子，清代岳麓書院山長王文清提出一個“讀經六法”，包括：正義、通義、余義、疑義、異義、辨義。顯然，這里所講到的疑義、異義、辨義，就是強調學者對經典也應該有懷疑精神，敢于對經典提出異議，敢于辨義的批判。

顏炳罡教授：孟子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苯浀洳皇怯脕砻孕诺?，是用來涵養人格的。經典的詮釋歷來是與時俱進的，當今也需要推陳出新。

于建福教授：中華傳統文化尤其是經典文化中，蘊含著豐富的創新思維和不可多得的質疑精神。《論語》中孔子主張“溫故而知新”，倡導“疑思問”，“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易經》強調“革故鼎新”，《大學》所謂“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中庸》主張“慎思之，明辨之”，《孟子》認為“盡信書，則不如無書”，等等，值得高校通識教育中深入挖掘與闡發，實現反本開新。按習近平總書記的話說，“善于繼承才能善于創新”，要“在繼承中發展，在發展中繼承”；“努力實現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換、創新性發展，使之與現實文化相融相通，共同服務以文化人的時代任務?！?/p>

通過以上探討，可以初步達成這樣的共識：國學經典是核心價值的載體，具有跨越時空、歷久彌新的時代價值；當代中國高等教育必須深深植根于經典文化的沃土，獲得豐厚的滋養；要強化通識教育，必須強化以“四書”為核心的傳統文化經典教育，但這并不意味著排斥其他經典；要有序地、相互銜接地按小學、中學、大學分層次來設計，正如教育部《完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指導綱要》里邊提到的，大中小學一體化系統推進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其中也應該包含國學經典教育。如何將經典融入高校的通識教育，培育健全人格，恰是分管人文社科工作的領導們所要繼續思考和共同努力推進的，在這方面任重而道遠。

（于建福整理）

（責任編輯 吳瀟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