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肅啟蒙與傳統通俗:中國知識分子在現代化中的兩種選擇

[韓]薛熹禎

(北京大學 外國語學院， 北京 100871)

一、緒論

關于知識分子的問題是中國近現代史上的重大課題之一，“從戊戌經辛亥到五四，從五四經大革命到三十年代，知識分子是中國革命的先鋒和橋梁，但同時又具有各種嚴重的毛病和缺點。他們的命運、道路和前途，他們的成長、變遷和分化”①成為魯迅和張恨水所十分關心的問題。本文以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新文學巨匠魯迅與通俗文學大師張恨水的雅俗文學對比探討為切入點，并以韓國學界對中國現代文學史的研究成果為輔，論述現代文學史上中國知識分子在現代化進程中面臨的兩種選擇。

魯迅留下的文化遺產是否能成為我們持續發展的資源，是否能以此為契機加深中韓以及東亞各國間的文化交流，這些都是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魯迅的“立人”和建立“人國”的思想理論追求倡導主體意識，在今天仍然具有其特殊的價值。魯迅文化是20世紀留給我們的優秀文學遺產，如今世界范圍內的文化相互影響和交融成為必然趨勢，中韓文化交流更是不斷深入、相輔相成。或許，魯迅研究有可能成為中韓文化深層交流的切入點。縱觀全局，新時期的研究者依托先輩經驗傾注更多深情和心血，在譬如立足于理解魯迅所生活時代等基本著眼點和重要方面，都取得了與過去任何階段不同的創造性成果。

在韓國，眾多學者也對魯迅的文學研究表示了濃厚的興趣。魯迅文化的研究對于韓國文化也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韓國學者關注魯迅研究的原因主要在于以下幾個方面：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蘇聯與東歐社會主義體制的崩塌對世界格局產生了巨大影響，也逐漸引起韓國知識界以及中文學術界對社會主義國家(包括中國)文學觀點的轉變。1993年初，金永三政權上臺大行改革,韓國的資產階級民主化基本完成,韓國先進知識分子對韓國政治變革的關心淡去,研究方向逐漸轉向社會改變或純粹的學術研究。與此同時，就韓國現實而言,魯迅研究還繼續保持著相當的吸引力、生命力。再加上一般學者對學術主題的關心是有連貫性的，因此20世紀80年代研究魯迅的學者大部分仍繼續進行研究。而后繼新研究者源源不斷地加入，學術隊伍的壯大帶來的是研究領域的擴張、研究立場與方法的多樣化，使得韓國的魯迅研究也逐漸步入較為成熟的階段。

表1 韓國學術界對魯迅研究的概況

由表1可見，1990年后韓國與魯迅研究有關的博士論文和研究論文較多，這可以說明韓國的魯迅研究已經達到了某種新的階段。這些論文關心的領域已涉及創作意識、思想、前期文學、雜文、現代性問題等諸多方面；已運用象征分析、思想分析、系統分析、解構主義等諸多開闊的視野、新穎的研究方法，對魯迅研究在較深層次上展開探討。②

到目前為止，韓國學者對張恨水研究的范圍仍有待擴展。按韓國國會圖書館(The National Assembly Library of the Republic of Korea)和韓國國立中央圖書館(The National Library of Korea)的官方統計，研究張恨水的碩士學位論文有3篇，學術論文共有12篇。研究角度主要是張恨水和韓國現代主義作家的比較、張恨水小說與地域文化關系研究、張恨水生平研究、新文學界對張恨水評價的研究、張恨水主要代表作研究等(可參見表2)。這種相對狹隘的研究可以歸因于韓國學術界對中國現代文學接受情況的特殊性。由于政治原因，韓國學術界到20世紀80年代才開始研究中國現代文學，接受其主導思想，并偏重于研究魯迅、茅盾和郭沫若的作品與思想。從某種程度上講，這些現象表明韓國研究者對中國通俗文學的理解是不夠的，而這是由某些偏見造成的。③關于張恨水還存在著繼續研究的很大空間。于新起點上，如何深化對張恨水的研探，超越雅俗界限，逾越新舊文學的溝壑，溯求張恨水在現代文學史上的特殊地位，進而對20世紀中國文化現代化的價值取向做出理性的判斷，以及探討張恨水的創作和地域文化的關系，尋找張恨水作品的歷史性和當代性的結合方面的研究思路和方法都需要一定突破，仍有許多問題值得我們深思，在今后研究中要做進一步勘探，具體而言：

第一， 張恨水的報人職業生涯對他的小說創作風格帶來哪些影響；藝術與市場的雙重制約使其創作受到什么樣的影響；張恨水小說與報紙媒介的傳播有著怎樣的互動關系；如何看待張恨水的獨立寫作姿態的形成和新文學主流話語之間的復雜關系。

第二，學者們大多關注對張恨水小說的研究，而對張恨水的散文《山窗小品》《南游雜志》、雜文《上下古今談》、詩歌《茅屋存詩》《詠史詩》等作品研探并不深入，忽略了這些文本中主題和題材隱含的承續性，同時對整理張恨水佚文的工作也有所欠缺。僅此片面化的研究，讓我們很難把握一個完整的、最真實的張恨水，也較難解釋、論述張恨水由前期“鴛鴦蝴蝶派”式的言情小說到后期現實主義文學的創作轉型，所以，目前需要進一步加強對張恨水所有創作脈絡的梳理工作。

第三，現在宏觀研究過多，精細、微觀的研究較少。要著力于研究張恨水的創作思路和新世紀中國小說的發展與煥新；可以從比較文學方向切入，進一步探討張恨水和新文學作家的關系。張恨水的文學作品產量巨大，目前63冊的《張恨水全集》已經面世發行；其大量作品亦被改編成電影、影視劇和戲劇等形式廣為人知。張恨水研究和中國文學研究也都在深入進行中。未來研究領域仍具有很大的發展空間。

表2 韓國學術界對張恨水研究的概況

綜合以上韓國學者對魯迅和張恨水的研究成果可見，韓國學界的研究進程雖然沒有達到研究領域內的翹楚，但其另類視角產生的獨特方法和見解，也為中國現代文學史的研究提供了多元化的線索和切入點。而本文也想以“知識分子形象”這一創新的角度來對兩人的作品以及思想做一分析，通過比較兩人筆下的知識分子形象和他倆自身的知識分子角色，得以管窺現代文學史上中國知識分子在現代化進程中的復雜處境。

二、文學作品知識分子形象的形成

知識分子問題是中國近現代歷史上的重大課題之一，魯迅和張恨水兩人的作品真實地展現了中國知識分子在嚴峻的現實中心理的變化，這對于研究中國知識分子內在的精神特質，思考他們在中國現代社會的作用，具有非常重大的意義。尤其是在近代中國社會轉型的過程中，知識分子在社會中的地位、作用發生了巨大變化。

可見，作為社會群體之一的“知識分子”由于其內涵之豐富、所涉及群體之龐雜，終究應當怎樣定論，長期以來在理論界和學術界都很難形成一個明確的界定。由于學科性質的不同、研究方法的差異，人們對知識分子的理解也因人而異。首先，“知識分子”一詞并不是中國固有的詞匯，知識分子也不是中國的傳統階層。④《現代漢語詞典》對知識分子的定義是：“具有較高文化水平、從事腦力勞動的人。如科學工作者、教師、醫生、記者、 工程師。”事實上，中國普通大眾對知識分子的理解，基本上是這樣。⑤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新文學作家們也塑造了形形色色的知識分子形象。王衛平曾說：“從人生派小說到鄉土派小說，從浪漫抒情小說家到女性作家群體，都創作過知識分子題材的作品，形成了現代知識分子題材小說創作的第一個高潮。”⑥比如，魯迅的《孔乙己》《白光》《孤獨者》《傷逝》《幸福的家庭》《弟兄》《高老夫子》《肥皂》《頭發的故事》、郁達夫的《沉淪》、茅盾的《子夜》、老舍的《四世同堂》、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巴金的《家》《寒夜》、葉圣陶的《潘先生在難中》等作品里的知識分子形象，都呈現出孤獨、苦悶、迷惘、恐慌的個性特質。魯迅可謂中國現代知識分子題材小說的開拓者，他以冷峻、獨特的視角開辟了以現代知識分子為題材的小說道路。魯迅敢于直面人生，珍視知識分子的覺醒，更深感他們自身的軟弱無力、復舊與妥協，因此，魯迅的描寫和解剖是毫不留情的，其自我反思也是前所未有的。魯迅對中國知識分子題材小說的深刻剖析，對同代以及后代的創作產生了巨大影響。而張恨水也有以知識分子為題材的作品，其筆下的男性人物大多數是知識分子，出現最多的是記者、中學教師、大學教授和學生。他有專以敘述各類知識分子生活為主的作品，如《春明外史》《斯人記》《落霞孤鶩》《巴山夜雨》《小西天》《天上人間》《啼笑因緣》《中原豪俠傳》《滿城風雨》等。張恨水筆下的知識分子形象基本上都是20世紀中國轉型時期頗有市民氣質的新型知識分子，這與古代才子讀書人有所不同。不僅如此，與此前新文學作家寫的知識分子題材不同，其雖然有正面的知識分子形象，但描寫更多的卻是負面性質的。正派知識分子大多是社會的精英，他們擁有豐富的科學知識、人生的智慧，而且肩負著歷史的使命，是道義的堅守者。但是張恨水筆下的知識分子是從市民的立場出發，一反傳統文學中知識分子的視角，采用了平民化的姿態；也就是說，將知識分子放到市井生活圈子里，突顯其頗有市民氣質的新型知識分子的真實生存狀態。這與新文學作家所涉及的“革命加戀愛”或“大我與小我”的形象不同。雖然張恨水筆下的知識分子也會為民族的未來苦苦探索，也關心國事民事，但卻不像茅盾、巴金等小說里的知識分子那樣會投身于革命。張恨水本人是參加過“五四”和“抗戰”等一系列愛國運動的，但是他畢生都沒參加過任何有黨派色彩的運動。所以在張恨水筆下的知識分子身上看不到什么轟轟烈烈的革命事跡，他們也不是時代的英雄。他們一方面拼命堅持自己的精英立場，另一方面又面臨著世俗生活的誘惑，這種現象的存在是十分普遍的。

文學作品中的知識分子形象與作者本人的生存體驗和寫作策略有關，也反映著作家和知識分子在情感上的對峙和審美觀點上的差異。魯迅與張恨水的作品都對特定時代知識分子的命運和所承擔的社會責任有所體現，揭示了不同歷史時期中國知識分子精神成長的軌跡。

三、知識分子的人生歧途：清醒的孤獨者與泥沼中的掙扎者

在歷史上，知識分子一直充當著社會先驅者的角色，因此，他們的社會地位通常高于普通大眾，是大眾的啟蒙者；他們的思想又往往與大眾緊緊地聯系在一起，成為民眾的代言人。然而，步入現代社會之后，隨著民眾自我啟蒙意識的覺醒，大眾開始厭棄知識分子“代言”，這種尷尬的處境讓現代知識分子陷入巨大的失望之中。許紀霖認為，現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困境來自于：“一方面是取得了一定的職業和經濟自主，另一方面卻享受不到獨立于政治的實際保障；一方面是精神和心靈的自由解放，另一方面卻遭受外界環境的殘酷壓抑。”⑦這種境遇使知識分子內心感到憂慮不安，加之處于新舊時代的更迭轉型，舊的信仰已毀滅消失，新的終極關懷尚未構筑，人生的苦悶彷徨難抒胸臆，往往讓知識分子感到心境的壓抑沉滯。這逐漸成為魯迅所謂的知識分子“孤獨感”。讀魯迅的小說，常常會苦澀地感受到理想與現實如同不能相觸的兩條平行線：“一方面，是一個歷史如此悠久的文化傳統面臨著最艱難的蛻舊變新，另一方面，是現代社會尚未誕生就暴露出前所未有的激烈沖突；一方面，‘歷史的必然要求’已急劇地敲打著古老中國的大門，另一方面，產生這一要求的歷史條件與現實這一要求的歷史條件卻嚴重脫節，同時，意識到這一要求的先覺者則總在痛苦地孤寂地尋找實現這一要求的物質力量；一方面，歷史目標的明確和迫切常常激起最巨大的熱情和不顧一切的投入，另一方面，歷史障礙的模糊(‘無物之陣’)和頑強又常常使得這一熱情和投入毫無效果……”⑧由此可見，他們的人格亦以一種分裂狀態呈現；雖有對個性解放的熱烈呼喊、對建設獨立自我的訴求和改造國民性的啟蒙精神，但又不得不迫于歷史條件的不成熟而屈從于現實。他們清醒地體會著知識分子自身從奮起落于沉淪、歸為迷惘，由完整走向分裂的悲慘命運。《孤獨者》的魏連殳與《在酒樓上》的呂緯甫即是這種分裂人格的典型。事實上，“魯迅寫知識分子的小說是一篇一境界的，沒有當時同類題材作品常見的雷同現象……他已經更為系統和深刻地展開了我國新、舊民主主義革命交替時期的社會意識結構及其發展歷程，遂使小說的現實主義富有深邃的歷史感”。⑨由此而言，堅強的孤獨者會在孤獨的狀態中完成對生命的沉思。

在此時期中，現代社會的知識分子相較于中國傳統文人，更能深刻地體會到物質生活層面對金錢的現實需求，更能深刻地感受到金錢對于自己生存和思想上的巨大影響。在此意義上，對金錢的描述也可以說是中國知識分子對自我尷尬處境的一種反思。由于內憂外患的社會現實，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現實經濟處境并不像理論設計中那樣可觀。因為缺乏經濟的保障，被迫掙扎于生存底線，原先作為導師的“看者”轉身而為時代的弄潮兒，知識分子被拉到大眾之中，不再以大眾的精神(啟蒙)導師的面貌出現。與孔乙己、陳士成、金續淵等舊式文人不同，接受現代教育的知識分子自身有能力來維持基本生活，他們并不否認物質生活的必需品“金錢”的價值和作用。然而，令人難堪的是，在現代知識分子的生存環境中，他們的價值觀念并不被周圍人所理解與接受，而且理想人生的價值也并非以社會知識來衡量。因而，在表述現實和理想的沖突中，金錢與理想的對立暗喻著他們人生的兩種選擇，這使得現代社會的知識分子被置于兩難的悖論處境之中。由于巨大的社會落差感塑造了現代知識分子的不平衡心態，在中國現代小說中經常出現一大批現代知識分子因無力改變現實困境而感到痛苦和恥辱的情況。

魯迅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直被稱為“啟蒙導師”、“精神領袖”，似乎人的精神問題是魯迅唯一思考關注的對象；但是事實上，魯迅從未放棄過對人的經濟境況的思考，其文學作品中有關知識分子在物質層面的生存困惑頻繁出現。在《吶喊》《彷徨》等25篇小說中，有15篇出現了知識分子對物質問題的焦慮；在魯迅的筆下，不少知識分子具有比較復雜的藝術形象。這些藝術形象帶有進步和局限的雙重性，有著在生存困境下的人性尷尬與道德困惑。《弟兄》這部作品頗耐人尋味。在該小說中，作者表現了對生存在困境中的知識分子的靈魂的審視、對人性弱點的反思和對傳統倫理道德的思考。 張沛君的矛盾主要來自于自己必須保持在同事面前的高大形象與不得不放棄侄子的撫養權來維護自己兒女的優越生存條件之間的沖突，這正是表達了人性的自私。 他格外重視別人對自己兄弟之間的過分評價，他不得不掩蓋自己的惡劣行為，從而維系“兄弟怡怡”的關系來滿足自己的理想藍圖。但是面對經濟壓力，他逐漸暴露出人性的弱點，他計劃虐待弟弟的孩子，這顯示了張沛君用“瞞和騙”的暴力方法來暫時釋放他的精神壓力。由此可見，當一個人生存環境窘迫，物質需求往往超越精神追求；這既是一種真實的選擇，又是一種無奈的妥協。《端午節》這部作品生動地描寫了北京新型知識階層的無聊生活。方家是只有父母和兒子的小家庭，方家的經濟僅靠官方和大學所發的工資來維持，但是當大學的工資和官俸拖欠了半年，“端午節”對方家來說只是結算的節日，它并沒有什么傳統節日的價值。這種環境中，只能使方玄綽日夜考慮生存的問題。 魯迅在文中突出描述了1920年代北京社會的新舊兩種風俗、兩種意識形態的矛盾沖突。主人公方玄綽是表面上進步、骨子里落后的舊知識分子。他是因循守舊、看不慣新事物的，總是喜歡在過去的世界里思考問題。他出身于高等學府，表面上是新式文人，天天捧著《嘗試集》，但在家里則是坐坐吃吃等著被伺候的“封建家長”，是游走在社會中袖手旁觀、靜觀其變的“看客”。在所謂“古今人不相遠”、“性相近”的體制下，他偶爾意識到老年與青年、官與兵之間關系變位的可能性：

譬如看見老輩威壓青年，在先是要憤憤的，但現在卻就轉念道，將來這少年有了兒孫時，大抵也要擺這架子的罷，便再沒有什么不平了。又如看見兵士打車夫，在先也要憤憤的，但現在也就轉念道，倘使這車夫當了兵，這兵拉了車，大抵也就這么打，便再也不放在心上了。⑩

魯迅在1926年《記發薪》一文中清楚地表示，這時候的情形與寫《端午節》的4年前基本情況是一致的，即北洋軍閥政府因無力向教員和官員們支付薪金，從而導致了1921年6月3日的索薪示威流血事件。方玄綽就是在這個背景下塑造出的一個充滿矛盾的現代知識分子的形象；“端午節”變成了交付債款的傳統日子，這已經蘊含了一個知識分子為了錢而苦惱的內容。 方玄綽這種懦弱的性格與其所處的環境、個性、社會身份以及地位都有著深刻的聯系。這似乎是作者自己經歷的寫照，因為魯迅正是有著借錢與欠債的經歷。方玄綽對那些當權者格外反感，所以不愿見、不敢見。他總是在“差不多”理論中尋找一種心理平衡。魯迅在此明言：“我曾經說過，中華民國的官，都是平民出身，并非特別種族。雖然高尚的文人學士或新聞記者們將他們看作異類，以為比自己格外奇怪，可鄙可嗤；然而從我這幾年的經驗看來，卻委實不很特別，一切脾氣，卻與普通的同胞差不多，所以一到經手銀錢的時候，也還是照例有一點借此威風一下的嗜好。”這里魯迅明確地提出官與民的“差不多”，以此消解令人苦惱的心理狀態。在精神層面，具有現代意識的知識分子擁有更多的文化與社會知識，但在物質生存層面他們和普通人一樣必須首先滿足生存的基本需求。物質的貧困對精神層面的直接影響就形成了這些知識分子的“畏懼”與“膽怯”。在這些文本中，經濟壓力、生活逼迫是導致知識者感情變異、理想破滅、追求動搖的最直接因素。與此同時，人性本身的各種弱點，比如自私、軟弱、虛偽、喜新厭舊、貪圖安逸等，又在不同程度上演化了知識分子的悲劇。孔慶東曾指出：“魯迅很重視錢，絕不假裝清高。魯迅的日記里仔仔細細地記著他的幾乎每一筆收入支出。魯迅反對認為飯碗可以跟理想分開。魯迅其實重視飯碗，重視物質生活對于精神生活的決定作用。”縱覽魯迅的知識分子題材作品可以發現，魯迅特別重視對生存困境中文人的隱秘心理的揭示，并以此作為洞察人性弱點的主要途徑。這些都與魯迅本人的早年經歷有著很大的關系。此外，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對自身文化思想方面的主導性和物質生活中的邊緣處境充滿焦慮，這種焦慮可以說是現實生存的折射，也是傳統生存話語和現代經濟發展沖突的表現。這種焦慮、反差終究成為知識分子對物質或金錢內涵的現代性反思的一個重要起點。

張恨水的小說極力發揚的是一種市民型知識分子的生存哲學。在他的筆下，可以看出知識分子自覺地融入到市民社會中。生活在現代經濟社會中的張恨水在自己以賣文為生的現實體驗中感受到金錢對都市文化人的積極作用，無法否認人們在物質層面上對金錢的需求。張恨水將人們對物質的追求與渴望看作一種人性的必然，對其常常抱以寬容的態度。但是在這個物質社會中，在面對現實的瑣碎問題時，小市民往往比知識分子經驗更豐富，他們更懂得適者生存的道理，而很多窮書生往往糾結于日常生活的瑣事。因此，在張恨水的作品中，常常以滑稽、荒誕的筆法刻畫小市民知識分子的生活窘境，甚至懷疑現代知識分子的生存能力，也塑造了一些假清高的知識分子形象。我們已經注意到，在張恨水小說中因其對現實的寫照而控訴人性中階級性的弱點，即金錢與權力對人性的異化。正因如此，“中國現代文化啟蒙的焦點與方向就不應是個體生命意識的范疇，而應是在或更主要的是在現代自由主義的政治哲學的范疇，即這個啟蒙的方向不應是或不必是魯迅的方向”。張恨水小說對知識分子精神困境的描述給予我們的啟示也同樣具有深刻的文化意義。《天上人間》中的陳竹子是男主人公周秀峰所住的教員宿舍對面洗衣房的二女兒。她是個12歲的可愛、淳樸的平民女孩，但是她非常懂得在適當的時候引起周秀峰的注意。為了試探周秀峰對自己姐姐的感情，她處處嘗試著與知識分子進行對話，但因為兩人在價值觀和文化水平上差異太大，他們之間的對話終究難以達到真正的“溝通”。然而，就在這種失敗的“溝通”中，出現了一個很有趣的現象：都市小市民從自身的立場和追求出發，往往把知識分子看作“裝酷”的怪胎，或者是“胡說八道”的人。這里，張恨水顛覆了以往的知識分子與市民之間存在的啟蒙者和被啟蒙者的二元關系：

竹子道：“她生了氣了。”……周秀峰道：“這就奇怪了，她有什么事為我生了氣呢？”竹子將嘴一撇道：“你別裝傻，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會知道。”周秀峰臉色紅了一紅，連忙就笑起來道：“看不出你這小孩兒，你還會說俏皮話，我做了什么事會惹得你姐姐生氣，我真有些想不起來。”竹子道：“你干嘛好幾天不理我姐姐，昨天又帶了一個黃小姐來家里玩呢？你這屋子里，我姐姐瞧都沒有瞧過，別人可以在這里隨便來坐，有說有笑，你說她不會生氣嗎？”周秀峰打了一個哈欠，笑道：“就是這樣一件事嗎？這很不值什么，你姐姐若是愿意到我這里來坐，我很歡迎。我的朋友很多，女朋友也不少，……你就這樣回去對她說。”竹子笑道：“你這是誠心，我姐姐可不會講自由，怎么能和你交朋友。”周秀峰笑著站起來，一拍手道：“這倒很有趣，你也知道‘自由’兩個字。”……竹子道：“你別考我，我全知道，這不是好話，比方說，一個姑娘，不好好在家里呆著，跟人家爺兒們上街去胡溜跶，這就叫‘講自由’。我媽常說，姑娘學自由，那就不是好人。”周秀峰真樂了，……只管哈哈大笑。

……周秀峰笑道：“你聽到這位小姑娘講‘自由哲學’沒有，自由的定義，是這樣簡單明了。”……魏丹忱望著周秀峰道：“怎么樣？這里就含有新舊思想的沖突。”又向竹子笑道：“現在戲園子里，男女同座，飯館子里，爺們可以去，姑娘也可以去，你上公園瞧瞧，一對兒一對兒的多著呢，難道說這都不是好人嗎？難道爺兒們去的地方，娘兒們、姑娘就不能去嗎？”竹子笑道：“您還是大學堂里的老師呢，說這樣不開通的話兒，這年頭兒，要講自由維新，男女平權。…… 竹子笑道：“開通，這有什么難，誰都行。”

或許，張恨水在現代知識分子枯燥乏味的生活中，看到了他們為人冷漠、思想僵化、瞧不起平民、與世俗格格不入的一面。作者試圖沖破知識分子文化與市民文化的隔膜，最終突顯出溫情的世俗生活。盡管有時在張恨水的小說中也不回避市井粗俗、丑陋的一面，但這一面常被淡化。其實，張恨水這樣處理的目的并不是存心嘲笑知識分子的清高和不識時務，而是在“含淚的笑”中揭示知識分子滑稽背后的尷尬與無奈。此外，在中國社會的近代化進程中，張恨水漸漸意識到知識分子不得不重新調整和社會的關系，以及行為方式和價值觀。張恨水意識到，世人對物質欲望和功名利祿的寬容，使得一部分知識分子失去了自己的信念，逐漸變成金錢、權力的奴隸。

在精神層面上，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原本是社會文化的先覺者，然而，在物質生存層面上，貧困的生活處境又使他們變成社會的“零余者”。更重要的是，知識分子首先是人，然后才是知識分子。那么在中國現代文化環境中如何平衡自我內在的物質欲望和高尚理想的沖突？如何看待金錢在人的精神與物質上的地位和意義？這些都成了中國知識分子不得不面對的一個問題。金錢對知識分子的意義不僅限于生存層面，這種對生存的影響也直接關系到知識分子的精神狀況。具有現代經濟理性的金錢觀念使得那些精神覺醒的知識分子在周圍群眾中處于被他者化的位置，除非附和流俗才可能去除尷尬的生存境況。比如，魯迅筆下的魏連殳、呂緯甫、方玄綽，他們雖然極力想擺脫傳統金錢觀的束縛，但令人遺憾的是，金錢非但沒有成為他們安身立命的手段，最終還成為導致人生理想失敗的元兇。魯迅曾說：“錢這個字很難聽，或者要被高尚的君子們所非笑，但我總覺得人們的議論是不但昨天和今天，即使飯前和飯后，也往往有些差別。凡承認飯需錢買，而以說錢為卑鄙者，倘能按一按他的胃，那里面怕總還有魚肉沒有消化完，須得餓他一天之后，再來聽他發議論。”張恨水同樣強調人的物質生存對精神的影響。張恨水以報人起家、以賣文為生、小說在報紙上連載，他將作品的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統一起來，能夠打開報紙的銷路是理所當然的。這是合乎生活邏輯的。

四、結語

總而言之，無論是魯迅還是張恨水筆下的知識分子們，當他們身處已經變化了的現代社會中，時時深受現實生存的逼迫時，理想和現實的沖突就成了他們痛苦的根源。啟蒙話語權的失落使他們無法再扮演“民眾代言人”的角色，而與市民話語以及價值觀的不同又使他們行走于市井而游離于世俗之外。由此，革命的、灰色的、吃人的、被吃的各種各樣的知識分子形象，不約而同地出現在魯迅和張恨水筆下，形形色色，蔚為壯觀。魯迅與張恨水對這一類知識分子給予了很大的同情，同時又給予批判。對物質的強烈欲望和對金錢的徹底否定的矛盾心態，最終造就了中國文人的人格分裂。文人雖在現實中體會到金錢的重要價值，可在書寫中卻有可能會因害怕被金錢玷污了自己的清高而不得不把真實的物質欲望隱藏起來。由此看來，程文超的觀點頗有道理：“于是對金錢，文人便進入又怕又愛，又追求又逃避的尷尬境地。一面千方百計地撈錢，一面又毫無留情地罵錢，十有八九是個文人。”

通過分析魯迅、張恨水自身的知識分子角色和兩人筆下的知識分子形象，得以管窺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在現代化進程中的復雜處境。魯迅對于知識分子的理解帶有個人深刻的生命體驗和歷史感悟；而對知識者的頹唐、孤獨以及可笑的尷尬處境等嚴肅問題的探討，也表明作家在傳統文人現代化的必然性中艱難探索著現代新型知識分子確立的可能。而張恨水對歐化知識分子的嘲諷、對小市民知識分子市儈化以及掣肘于金錢的尷尬境遇的洞觀，也顯示出他對特殊歷史時期知識分子精神人格和生存現實的探索。兩人對知識分子的關注有很多相通之處，但如果說張恨水在對知識分子西化、市儈化的失望中轉向對傳統士人品格的眷戀和回歸，那么魯迅的想法卻恰恰與之背離：他在審視自我以及呂緯甫、魏連殳等輾轉于傳統與現代文人之間的處境之后，把對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獨立品格的探索向前推進了一步，這正好彌補了張恨水筆下知識分子由于缺乏思想觀念而導致的平庸。總之，正是因為魯迅小說的知識分子(啟蒙者)的思想世界和張恨水小說的市民型知識分子的世俗生活世界的互補，才使小說美學形成了一個更完整、更理想的模式。

注釋：

①李澤厚：《中國近代思想史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第473頁。

②韓國學者對魯迅的研究情況可詳見樸宰雨：《韓國魯迅研究的歷史與現狀》， 《魯迅研究月刊》2005年第4期；《魯迅在韓文世界》，《上海魯迅研究》2011年第3期。

③1992年，金時俊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出版。此書是在韓國國內正式介紹社會主義國家文學的教材。它對不同時期的中國社會歷史與文壇的關注比較多，同時非常全面地闡述了當時中國文學的政治化傾向，因此，給人的感覺是“史”的概念比較強，而作家和作品的介紹比較少。譯者為了保持文學史研究的客觀性，整體考察了中國現代文學史的范圍、時期、區分、體裁、闡述內容等。譯者特別關注中國國內政治局勢的變動與文學史闡述的關系；通過不同時期的文學批評，擴大文學史研究的范圍與視角。這部教材是第一部用韓語正式出版的中國現代文學史教材，給后代研究者提供了文學史研究的可借鑒的方法論。然而，金時俊在這本書里沒有涉及通俗文學的發展情況，也沒有提到任何出色的通俗文學作家及其經典作品(參見金時俊：《中國現代文學史》，首爾：知識產業社，1992年)。洪昔杓的《中國現代文學史》(首爾：梨花女子大學出版部，2009年)成為2010年度大韓民國學術院選定的優秀學術圖書之一。這本書的側重點主要在于文學的“多元化”結構上。過去在韓國翻譯的中國現代文學教材，基本上探討新文學的產生與分化等二元對立的模式等話題，過分強調中國現代文學與政治之間的關系，這反而妨礙了韓國人對中國現代文學做出合理的評價。因此20世紀八、九十年代在韓國開始出現的中國現代文學教材容易打斷整個文學史的發展脈絡。但是，洪昔杓的這部教材更進一步解析探討目前在韓國學術界不太重視的有關中國現代文學的現象、作家及作品。過去韓國版的中國現代文學教材，一般不涉及通俗文學的內容，因而，到目前為止，韓國學術界對中國通俗文學的關注與研究都很少，基本上找不到任何專門翻譯或全面介紹中國現代通俗文學的教材。由于這方面的研究不深，對韓國人來說，連“通俗”這個詞也很陌生。但是，洪昔杓首次介紹了鴛鴦蝴蝶派的通俗小說及其概念，以及張恨水的章回小說，也正面評價了張愛玲與錢鐘書的小說。另外，他在書中還增加了近幾年中韓學術界的新研究成果。

④騰訊文化編著：《知識分子與中國社會》，中信出版社，2014年，第148頁。

⑤這里補充一句，通俗文學作家張恨水是否屬于知識分子呢？100多年來，人們對“知識分子”的詮釋眾說紛紜，張恨水的處境大致可以歸納為這幾種情況：1.從事創造、傳播和使用文化的人；2.能夠綜合各種思想，以超越自己的階級背景，并且以了解整個社會、解決社會上的問題為職責的人；3.超越世俗的顧慮，在象征世界中為各種重大問題尋求解答的人。作為深受傳統文化教育熏陶、接受傳統價值觀念較深的張恨水，能夠隨著時代潮流不斷進步，得到人民的肯定，發揮對社會發展有益的影響，這是他在變化劇烈的時代風云中能夠做出的一份功勞。對于通俗文學來說，張恨水改良章回小說的努力實際上承擔了促進純文學與通俗文學的交流、幫助通俗文學跟上時代發展的作用。……張恨水在客觀上引導了這場變革，引導了中國通俗小說由近代向現代的過渡，起到了承前啟后的作用。這就是張恨水為中國現代文學做出的最大貢獻。那么借袁進的話來總結：“我們又何必苛求張恨水在時代的前列，非要他成為時代的弄潮兒不可呢？”(參見袁進：《張恨水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49頁。)

⑥王衛平：《“五四”及二十年代前半期的知識分子小說》，《海南師范學院學報》2006年第3期。

⑦許紀霖：《從中國的〈懺悔錄〉看知識分子的心態與人格——讀〈遠生遺著〉述感》，《讀書》1987年第1期。

⑧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三人談》，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第15頁。

⑨楊義：《中國現代小說史》(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第180頁。

⑩魯迅：《端午節》，《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56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