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偉
論中國語言文字教育的后殖民狀況及其成因
鄧 偉
母語教育和學習母語的重要性,是無論如何強調也不為過的,關于這一點,早就有許多專家學者做出過相關論述:“母語教育不僅僅是使受教育者獲得語言技能,更重要的是使受教育者認同母語文化。母語教育本身也就是一種文化的傳承的活動,它對培養人們的民族情操、增強民族的凝聚力都具有重大的意義?!盵1]“所有生命個體在從自然人成為社會人的演進中,學習母語是一條最基本且無法省略的走出混沌之路;換言之,學習母語是所有生命個體享受尊嚴、實現價值、立己成人的最基本權利。各國母語教育課程標準或教學大綱普遍認識到這一點,高度尊重并充分發揮本國新人學習母語的權利?!盵2]
在殖民主義統治中,教育——尤其是語言文字教育——一直以來都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是配合軍事、政治與經濟殖民統治的重要一環。討論中國語言文字的后殖民狀況離不開對殖民語文教育的分析與批判。
當今世界已經進入所謂的后殖民時代,雖然還時有以美國和北約為代表的帝國主義霸權勢力對外進行軍事干涉和武力侵犯,但殖民主義的主要表現已經不是領土占領和直接的殖民統治。許多前殖民地的民族國家經過長期斗爭獲得獨立之后,發現自己并未真正擺脫殖民控制,前宗主國和西方發達國家繼續以種種手段延續著其對前殖民地國家的控制,這就是新殖民主義的由來。新殖民主義形態的帝國主義霸權在今日世界更多的是從教育、文化、科技等方面入手來對第三世界國家和前宗主國內部的少數族裔進行間接的控制。為了達到這個目的,首先就需要在第三世界國家的民眾和前宗主國內部的少數族裔中培養起一種對第一世界和宗主國的仰慕和依賴心理,要在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中樹立起一種現代與前現代、發達與落后、民主與專制的意識形態幻象。這種第三世界對第一世界的仰慕和依賴在語言文字方面也有突出的表現。
以中國香港地區為例,前港英殖民當局雖然在名義上把中文和英語都列為平等的官方語言,但實際上絕大部分學校的教育都以英語為主要授課語言,中文已經淪為二流、次等的語言。即使在97回歸以后,這種現象依然沒有得到根本性的轉變。以香港的中學文憑考試為例,我們便不難窺見香港語言文字教育的后殖民狀況。在該類考試中,中文一科可由其它非法定語文科目的六科中的任意一科取代;但英語一科則是任何其它科目都無法取代的。這造成了一種事實上的語言文字的不平等狀況。雖然回歸之后香港市民的中文水平有了一定程度上的提升,但相當有限;整體來說,中文仍處于弱勢地位。造成這種尷尬局面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有一點是不能忽視的,那就是近一個世紀的港英當局的殖民語文政策所造成的后遺癥,不可能在短期內得到根治。這種殖民者的語言在殖民統治結束后依然強勢,母語地位雖有提升,但整體仍處于弱勢的情形正是香港語言文字后殖民狀況的一個突出表征。
這種事實上的不平等有著深刻的歷史根源。在英國統治香港近一個世紀的時間里,港英當局雖然沒有把中文發展的路徑完全堵死,但中文的發展卻因港英當局的語文政策而受阻,造成了那些對英文不熟悉、生產生活完全依靠中文的香港居民的無出路感與自卑情緒。英語的極度強勢也導致了學習英語的持續熱潮和對英國文化的頂禮膜拜等現象的出現。熟練掌握英語意味著擁有更好的出路和更大的發展空間,這就造成了原住民對于母族語言文字的自卑與失落情緒。在這樣的社會形勢下,知識分子們將殖民統治的文化邏輯加以內化而主動向殖民統治者的語言和文化產生認同。對于香港的文化人而言,只有英語達到足夠的熟練程度,并且在英國本土的著名大學拿到高層次的學位,才能躋身于高等華人之列。在這樣完全英國化(西化)的知識分子眼里,自己身上所有的中國文化因素都是低等、需要擺脫和祛除干凈的。康斯坦丁奴(Renato Constahtino)曾經很形象地描述過這一殖民內化的過程:
“過了一段時間以后,在殖民主義一種演變的運作里,住民……甚至逐漸深信他們西化了的品味,代表更好的教育,比他們其他未受同樣教育的亞洲兄弟好多了。這種民族驕傲的消失產生了一種自卑的情結,試圖用種種的方式向征服者學習。”[3]
這種在不知不覺中將殖民統治邏輯內化的現象在香港極為普遍。葉維廉認為香港的本土語言文化在殖民統治和文化工業的雙重壓迫下早已處于一種“失真”的狀態。九七回歸的主要意義在于政治層面上,而一百多年的殖民統治與奴化 “洗腦”教育造成的語言和文化上的斷層、缺失與畸形,不是短期內就能修復與克服的。
中國大陸的情況和香港有相類似的地方,也有顯著的不同。中國由于地域的廣袤、地形的復雜、人民的堅決抵抗等原因,歷史上從未有任何一個殖民主義國家將其完全征服??墒窍愀?、澳門、臺灣曾經長期淪為殖民地,在九一八事變后又有大片領土陷于日本帝國主義的鐵蹄之下,這對于中國的語言文字狀況都產生了重要影響。
以東三省為例,除去自清末以來日本帝國主義對其進行間接的殖民控制之外,其完全陷于日本殖民統治的時間長達14年之久。日本帝國主義在這片黑土地上不光進行軍事占領、政治壓迫和經濟掠奪,還進行了長期的殖民主義奴化教育,語言文字教育是其中重要的一環。這種奴化教育大約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九一八事變后到1937年末,這一階段是為進行全面的殖民奴化教育做準備的階段;第二階段從1938年到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這一階段是全面推行殖民奴化教育的階段;第三階段是從1941年末到1945年日本戰敗,這一階段是全面推行戰爭時期的殖民奴化教育階段。其手段和方法與日本在臺灣的殖民奴化教育十分類似。日本殖民當局大肆拘捕愛國師生,將日語確立為唯一官方語言和教育語言,強調“日滿一德一心不可分”,脅迫師生崇拜“天照大神”,敬拜神社,遙拜日本天皇,每天上課前升日本國旗,唱日本國歌,大力鼓吹“皇道”、“大東亞共榮”等殖民主義歪理邪說,目的是讓學生忘記母國的語言文化和歷史,成為日本殖民統治下的忠實順民。軍事、政治上的高壓配合十幾年的殖民教育的確收到了一定的效果:磨平了本地人的斗爭志氣,培養了一批漢奸走狗。到殖民統治的后期,許多偽滿洲國的學生不僅漢語水平明顯低于日語,而且只知道自己是滿洲國人,不知道自己是中國人。
直到今天我們還不得不面對那段不堪回首的歷史遺留下來的問題:從1905年至1945年戰敗投降,日本為鞏固其在東三省的統治,先后移民一百多萬,直到現在還有部分侵華日軍和“墾拓團”的遺孤散居在東北各地,他們中絕大部分已經和當地人結合為一體。在長達近半個世紀的時間里,日本侵略者一手拿槍,一手揮舞著語文奴化教育的大棒,對中國東北地區進行著殘酷的殖民統治。著名新移民作家嚴歌苓的小說《小姨多鶴》講述的就是以此為歷史背景的一個頗具傳奇色彩的故事。
2011年黑龍江省方正縣花費巨資為日本“墾拓團”亡者立碑事件引起國內部分媒體和網友的熱議,被稱為“中國式碑劇”。網友自發組織前往砸碑,遭到當地警方的阻撓和拘留。迫于網上強大的民意和輿論的壓力,該碑最后被當地政府拆除。對此事件眾說紛紜,難以形成定論,但不管造成這種令人匪夷所思的“碑劇”現象的原因究竟何在,有一點確鑿無疑,那就是日本對東三省長期的殖民奴化教育所起的作用,其影響一直延續到今天。表面化的、政治形式上的殖民統治容易瓦解,長期殖民統治造成的語言文化上的、心理上的乃至潛意識層面上的影響是很難消滅于無形的。面對歷史留給我們的這樣一份尷尬的遺產,排外的極端民族主義情緒和民族虛無主義似乎都無法給出合適的答案。今天的我們面對母族語言文化和前侵略者的語言文化,該何去何從,值得進行細致地分析與探討。
相比東三省而言,臺灣陷入殖民統治的時間更長,受殖民語文教育影響的程度更深。以二戰時期的臺灣為例,日本殖民當局為了擴大日本帝國主義在太平洋地區的侵略戰爭,在臺極力推進所謂“皇民化”運動。推動這一運動的實質性背景是珍珠港事件爆發以來,日本在東南亞和太平洋的戰線越拉越長,而當時日本本土面臨著兵源不足的窘境,而且日本人對于東南亞的熱帶/亞熱帶氣候的適應能力遠遠不如臺灣當地人。為了在臺灣征召青年作為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戰爭的炮灰,首先就要改變當地人的民族認同,而要改變民族認同,首當其沖的就是要改變臺灣人的語言文字認同。為了禁止臺灣民眾接觸到漢語,日本殖民當局嚴厲限制中文圖書的出版發行。因為民眾可以通過私塾的渠道獲得中文圖書,日本殖民當局又進一步下令取消私塾。在整個臺灣不準再有教授中文的機構存在,所有政府機構、文化機構和教育機構通用的語言文字都是日語。日語變成了臺灣的“國語”。這是殖民奴化教育的關鍵一步,目的在于讓臺灣人完全忘記母語、割斷與祖國的文化血脈。殖民奴化教育的第二步是實行“共學”和通婚。日本殖民者逼迫臺灣當地人改用日本式的姓名,要求臺灣人和日本人共同入學,共同接受奴化教育,并進而通過推動日本下層和臺灣人通婚,希冀改變臺灣人的血統。在日常生活和其他習俗方面也貫徹去中國化的政策,用盡伎倆迫使臺灣居民日本化。
這種陰險毒辣、殺人不見血的語文殖民教育,目的在于取消臺灣人的自我意識,將其變為甘心供日本帝國主義驅使的奴隸。日本的語文殖民教育在日本統治臺灣的五十年內發揮了具有相當能量的作用,培養出一批親日賣國的走狗。大批臺灣青年民族認同發生變化,被派遣到東南亞戰場,無辜喪失了寶貴的生命。由于日本殖民者對臺灣的統治采取了長期的懷柔政策,不似在大陸占領區那般殘暴,同時推行的日本社會下層與臺灣當地人跨族通婚的政策也在事實上鼓勵和推動了民間交往。日本殖民當局推行的一些現代化的生產經營模式和采用的先進科學技術,給臺灣現代工業的發展奠定了一定的基礎。上述措施,配合長期的“洗腦”與語文奴化教育,使得部分臺灣人士對日本頗有好感。多年來,臺灣地區居民的日語水平明顯高于中國大陸居民,臺灣媒體推廣日本文化的熱情和力度也明顯高于大陸。近年來甚囂塵上的臺獨勢力與日本右翼勢力的瓜葛牽連不斷,最近更有極端臺獨分子公開打出 “臺灣領土屬于日本天皇所有”的標語,所有這些都與前日本殖民當局的語文殖民教育產生的后果直接相關。
近年來不少臺灣歷史課本和幾乎大部分臺灣媒體紛紛將之前沿用多年的歷史術語 “日據時期”改為“日治時期”。二者盡管只有一字之差,但是個中滋味卻意味深長。不少學者認為此舉意在為日本在臺灣的殖民統治“招魂”。臺灣的民族語言文字和文化經歷了如此長時間的殖民浩劫,已經變成畸形與混血的怪胎,民族語言和文化的失真是不爭的事實。早已結束的日本殖民奴化教育憑靠著新殖民主義 “還魂”,繼續影響著臺灣人民政治、經濟、語言文字、教育和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
中國大陸地區是全世界學習漢語人數最多的地方,從小學開始直至高中畢業,語文都是必修課程。新中國成立以后,黨和國家一直非常重視母語教育。改革開放以來,由于國家建設與發展的需要,國內掀起了學習外語的經久不息的熱潮。雖然在國家的倡導下,母語教育和母語學習也曾經掀起過學習的高潮,但是和一浪高過一浪的出國熱和外語學習的熱潮相比較起來,還是顯得極為乏力。時至今日,我國的語文教育情形堪憂。
有不少專家學者指出,我國大中學校相當一部分學生的母語水平已經低下到了讓人擔憂的程度。據于漪先生觀察,在很多中學,語文課已經從第一的位置下降到第四、第五甚至更低的位置。之所以還能維持目前的地位,是因為語文是中高考的必考科目,否則地位還將下滑。很多中學生對于語文課的態度是既不贊成,也不反對,表現出一種無所謂的冷漠。而學生們對于外語的熱情,則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學者黃德峰認為,中國當代語文教育的根本性意義在于守護民族的精神家園,而其存在的根本性問題在于現代性病癥對于母語教育的沖擊。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現代性病癥就是以英語為代表的西方語言霸權對于母語教育的嚴重沖擊。于漪也認為:“從長遠來看,語言文字存在一個激烈競爭的環境,強勢的語言對弱勢語言的生存構成很大的威脅,西語霸權的情況不言而喻。”[4]
殖民主義的幽靈一直伴隨著中國的現代性追求,這一點歷史早已印證。在后殖民時代的今天,新殖民主義仍然延續著殖民主義通過教育和文化控制前殖民地國家的手段。新殖民主義以更加巧妙的方式,從精神乃至潛意識的層面進一步控制第三世界國家。對于當代中國語言文字的后殖民狀況及其歷史成因,中國當代知識分子必須要有清醒的認識。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夠擁有語言文字和文化的自覺;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夠把自己的民族文化和語言文字的未來發展方向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中。
注釋:
[1]馮學鋒、李晟宇:《母語與母語教育》,《長江學術》,2006年第3期,第60頁。
[2]潘涌:《論全球化背景下母語教育的普世價值》,《北京大學教育評論》,2009年第3期,第173頁。
[3]轉引自[美]葉維廉:《殖民主義·文化工業與消費欲望》。見張京媛主編:《后殖民理論與文化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66頁。
[4]《母語教育的尷尬——上?!爸袊Z文教育高峰論壇”發言摘要》,《漢字文化》,2006年第1期,第90頁。
本文系江西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后殖民批評視域下的新移民小說研究”(批準號:ZGW1410)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江西師范大學國際教育學院)
編輯:舍予
責任編輯: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