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帽猶記獨孤郎

◎鳳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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側帽猶記獨孤郎

◎鳳不歸

獨孤信走的那日夤夜如墨，窗外曇花在一夕之間開了又落。

他一生戎馬倥傯，被疆場風沙綴上了榮耀，劍氣亦為昔日俊逸的面龐刻上了威嚴，卻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幾縷細痕，如同長安秋水，淡泊又清寒。

昨日與同僚趙貴廝殺的棋盤，此時已蒙了一層淡塵，有兩片枯葉點綴其間。黑白子失了光澤，顯出幾分死氣，這一局竟是同歸于盡的跡象。沒來由地，他的右眼狂跳起來。思緒未止，他便聽聞前廳有御史傳旨。他心下一沉，正了正衣袍，穩步去了前廳，縱然知道結局，卻未見一絲懼怕。

圣上親批的圣旨道，獨孤信與趙貴等人意圖謀害晉國公宇文護，實乃犯上謀逆之罪。趙貴已被處死，而獨孤信自此罷官削爵，不得踏出府中半步。

他握住手中明黃的卷軸，指尖泛青，卻不置一言。若早知如此……他還是會這么做。被囚在府中的他斷絕一切人情世故與虛與委蛇，倒像個清閑散人。不必費盡心思提防敵黨陷害，不必早出晚歸面對傀儡天子，除了不大自由，這樣的日子說來也不錯。

晨起一盞白茶，沁人心脾，消了昨夜濁氣，執劍翻飛間舞一場鏡花水月。清閑之余亦會惋惜哀嘆，終是沒有機會再飲一碗軍中的烈酒，戎裝策馬而去，殺敵軍一個片甲不留。有時他會推開那扇朱漆大門，卻遲遲沒有走出去，無關那道可笑的禁令，只因那令人貪戀的舊時光或許就留在門外，或許正停在昨天……

昨天似乎已經很遠，恍惚憶起年少時，他眉目浩然如朗月，仰首或是顧盼，策馬或是慢行，總能引來路人失神又艷羨的目光。那時他亦喜歡修飾自己，服飾與眾人大不相同，軍中因此稱他為獨孤郎。雖沒有潘岳擲果盈車的魅力，卻也自成一段側帽風流。

駐守秦州時，曾因打獵誤了時辰，他蹙著眉，裹一身濃重夜色，打馬飛奔入城。進城時風大吹斜了帽子，不想這偶然的姿態竟隨著嗒嗒的馬蹄聲印入眾人心底。次日清晨，上至官吏下至百姓都學他的樣子將帽子斜戴。可見其風骨與威望早已深入人心。

都言亂世出英雄，獨孤信何嘗不是如此？他正值風華之時，北魏的統治已走向末路，四方義軍云集。初時，他跟隨葛榮軍隊起義，而后投奔北魏，至此一心效忠魏室，追隨孝武帝。不久，權臣高歡建立東魏，孝武帝被逼出走，投奔西魏宇文泰，他一路跟隨，輾轉來到西魏。

宇文泰與他恰是舊鄉，兩人關系極好，又因他是難得一見的武將，宇文泰便委他以重任，派他平定三荊。獨孤信不負使命，恩威并濟，一舉拿下荊州。自此三荊平定，他在軍民中越來越有威望。

或許他一生都不會忘記那些醉臥沙場的日子，駐守塞北極陰之地時，漫天鵝毛紛紛揚揚，落在他臉上，很快化作水珠，像是淚。而今，或許下一刻他就會成為一縷孤魂。他想回到孝武帝身旁，而彼時的孝武帝早已喪命，他要守護的是于他有知遇之恩的宇文泰。

還記得平定三荊后，他奉宇文泰之命任秦州刺史。當時本地官員政令悖謬，百姓冤屈多年不能裁定。而他到秦州后，公事再無積壓。他用禮義教化民眾，勸其耕田養蠶，數萬流民亦自愿歸附。因他的誠信之名遠近皆知，故此宇文泰賜名為“信”。昔日的獨孤郎，今日的獨孤信，本是同一人，有些東西卻在不知不覺間悄然改變……

多年征戰，他飲過多少杯送行酒，寫過多少封遺書，早已數不清。他不喜離苦卻半生行軍，如今再也不需要他征戰了，他卻如飛蛾忘不了燈火般忘不了疆場。有人說，他的一生浩浩蕩蕩，于亂世中掀起無數浪潮，可縱觀史書，卻只有寥寥幾筆。

一切征程似乎都隨著北周的建立而落定，他亦隨之高遷，升任太保、大宗伯，封衛國公，食邑一萬戶。那時的風光羨煞旁人，威震四方。只是世事難料，誰能料到今天這地步？

一招不慎，滿盤皆輸。像是大夢三生，乍然清醒，手一頓，一大滴濃墨便濺在了案上。細微的聲音驚動了他眼里來不及收起的意氣風發，繼而又變得渾濁滄桑，抬手卻不知該如何落筆。

躊躇間，窗外飛來一只黑色的蝶，墨黑的翅似攜著流光而來，卻不慎落入蜘蛛的陷阱。蜘蛛的眼里滿是陰狠算計，正要吃掉獵物時，一支蘸墨的筆飛出，精準地打破了蛛網，蝴蝶掙扎著飛走了。他看著那道翩然而去的影喃喃自語，我救了你，又有誰能救我？

推門行至窗前，撿起跌落的筆。他偏頭，小院門口立著一個他不想看到的人，那人神色得意，揚著手中酒盞道一聲好久不見。獨孤信淡然回應，招呼他進來。

宇文護落座后與他交談一番，既惋惜于兩人未曾共謀大業，又諷刺帝王無能。獨孤信對天一揖，朗聲道：“晉國公此言差矣，身為人臣，當思報國，若有人意圖篡位，相信他定活不過二十載。”

宇文護聞言拍案而起，大罵他不識抬舉，并命人端上御酒，以帝之名欲處死他。他突然笑得爽朗，如同方及弱冠之時，純凈得不含一絲雜質。縱然如今已不復年少，然而那張曾受無數人崇敬的面龐依舊風華不減。

他說，在下感激不盡……

后來他終是走了，身后的妻子痛哭流涕，他卻遺忘了一切。然而上天似乎記住了那個20年的詛咒，15年后宇文護因功高蓋主死在了武帝手中。

他本名獨孤如愿。如愿，如愿，終是借他人之手，如你所愿。

后世對他評價很高，說他是“宏謨長策”“三朝國丈”。但提起“獨孤信”三字，我能想起的只是那個側帽風流的獨孤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