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中唯一的色彩

馬慧元

很久沒有特意聽肖邦了，部分原因是對他已經(jīng)十分“大概熟悉”——聽了上句知下句，有人出了明顯的錯音會嚇我一跳，一些奇怪的處理也會讓我皺眉，但知道自己遠遠算不上“真正熟悉”。最近的第十七屆肖邦國際比賽倒是個好時機，能讓我再熟悉一下肖邦——比賽么，如果你對輸贏有點興趣，就難免被一種“實時”“未知”的狀態(tài)吸引，我不一定特別關(guān)心輸贏，甚至也不一定關(guān)心誰彈得更好，只是那種現(xiàn)場感的氣氛，吸引著我又聽了一遍肖邦。

我認為，對古典音樂，現(xiàn)代人在深度理解上跟五十年前區(qū)別不大。一個認真的聽者在今天面對貝多芬，如果想理解得很仔細，遇到的挑戰(zhàn)、激勵和共鳴也許跟富特文格勒的時代差不多，無非就是條件更好、資源更豐富而已。但就“膚淺理解”而言，今人跟過去的接受度差別很大。古典音樂不一定不好聽，但確實不直接，而且充斥智性，不能聽幾分鐘就來判斷，不能用表面的旋律輪廓來下結(jié)論，而這正是大多數(shù)人接觸各類音樂的主要方式——如果沒有迅速被音響的豐富和旋律的好聽（比如愉快可唱）吸引，就很容易放棄。在今天，能夠迅速吸引人關(guān)注的聲音和表達，在數(shù)量上遠多于過去，而古典音樂慢熱的屬性卻沒變，自然顯得越來越弱勢。公眾這種認知方式雖然粗糙，但在人數(shù)上卻占了壓倒性優(yōu)勢，結(jié)果決定了演奏家的收入和職業(yè)生涯、樂團存亡，現(xiàn)代社會就是如此。

當然，我也常常“粗聽”音樂，因此錯失理解的良機，所以知道自己對音樂不知有多少偏見。一旦“粗聽”有機會變成“重聽”“細聽”，那些遠觀無味、柔軟壓抑的東西，可能一下子被自己的意識放大“摧枯拉朽”，比如自己以為聽熟的肖邦就是這樣。我過去聽肖邦不大看譜子，平常也滿足于聽覺印象，但這次我決心一句句地跟著譜子聽，之后自己想一想結(jié)構(gòu)，再去看一些音樂分析。這個笨辦法讓我聽得更清楚，也跟演奏者有了“共歷”的體貼，比如常常注意到譜面上困難的指法，也更欽佩優(yōu)秀演奏者看似自然隨意的換指背后，有多少糾結(jié)和別扭，而最終它們都圓融地化為珍珠的一部分。

決賽的時候，幾乎人人都彈《第一協(xié)奏曲》，連著聽是受不了，但認真地聽哪怕其中一個，鋼琴聲部進來不久，內(nèi)心的防線就被輕輕捏碎了。比如第一樂章第三主題后，那些既起伏又沒有重量的七連音，那些強弱相間的經(jīng)過句，就讓我覺得自身于音樂，好像沙土化入大海，一切都在無聲地坍塌。這是音樂的力量嗎？這些音符明明矜持自守，黯淡地閃爍，有時如同一朵遙遠的雪蓮花。它毫無說服我的欲望和攻擊性，一定是音樂激發(fā)了我，讓自己生發(fā)又毀滅，或者說，是自身的發(fā)現(xiàn)與重建吧。不管肖邦被過度演奏磨損成什么樣子，不管多少名利、爭執(zhí)捆綁在這樣的音樂之后，只要自己能夠靜下心去面對這樣的音樂，它就是荒漠中唯一的聲音、唯一的色彩，重寫了我一個上午的生命，轟轟烈烈地存進記憶之中。

那么，假如畫一張音響與幻覺的地圖，或者制作一張表格，左邊一欄是音符，右邊是它激起的跟文字、圖像相關(guān)的表達，那該是什么樣？如果我畫一張屬于自己的，肖邦《第一協(xié)奏曲》的表格，左邊一欄是巨大空白之中幾個輕輕淺淺的連續(xù)音符或者琶音（當然頭上戴著小連線和重音，以及強弱標記），右邊則可能水漫金山，聽者的人生回憶在其中洋洋灑灑、欲說還休。當然，練習(xí)曲的圖景可能是，左邊整齊密集，右邊也一樣整齊密集，那完整、統(tǒng)一、看似變化不大的音群，激發(fā)的也是平鋪的激情和想象。如果是敘事曲、諧謔曲，倒可能左邊厚重成塊，右邊壓抑得啞然無聲，只偶爾逃逸出火花。這只是個最粗糙的表格，如果把它的左邊，細化出和聲、節(jié)奏的變化，會有一些詭異的轉(zhuǎn)調(diào)直接指向人心的激烈反應(yīng)和情景的突變。音樂家用音樂思考，常人用敘事習(xí)慣思考，兩者永遠難以精確匹配，總會有些莫名其妙的離群數(shù)值，在坐標系上狂奔而不知所終。左邊一欄是寫在紙上的，一直經(jīng)歷微小波動的專業(yè)音樂詮釋，右邊則是因人而異的沙灘之畫。并且，漫長人生在音樂中是會被壓縮或者取樣的，這又是一種怎樣的計算呢？

肖邦比賽期間，以演奏肖邦音樂聞名的鋼琴大師和評委之一傅聰先生在寓所中接受了采訪。這么多年來，他對肖邦不斷的研究和演奏，說是以臻化境還不夠，其中的苦心和自我投入，更讓我感慨。他說肖邦的音樂超越時空，獨特?zé)o雙，世人永遠無法完全破解。肖邦的世界包括了柔美、能量甚至暴力，而世人何嘗充分吸收？我被這樣充滿感情的表達感動，但我也知道任何一個莫扎特專家、貝多芬專家、巴赫專家或者瓦格納專家，都會有類似的感受，因為他們的人生和某一個音樂世界相融合，這種長期的“婚姻”注定他們不斷在這個世界中注入動態(tài)的自我，也就不斷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的豐富。肖邦也好，巴赫也好，他們的音樂自身是豐富有力的，而后人的生活對音樂的延續(xù)則同樣重要。這種黏合與延續(xù)，是命運，是機緣，對參與其中的人，更是鐵定的事實，一生的捆綁。我們普通人對音樂未必有那種深刻、舍命和長期的參與，但人生被一些前人、一類音樂所畫，自己的幻覺則不斷緩緩歸來，那么重讀、細讀音樂之樂，便是歲月帶來的薄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