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斯特丹大學：你必須非常努力，才能看起來毫不費力

胡瀾

金庸筆下的高手，要么至陽，要么至陰，好像一邊倒走到極端才能出類拔萃。但阿姆斯特丹大學不比尋常高手，它骨骼（主要是水路）清奇，文理兼修，還有那么一點人格分裂。阿姆斯特丹既誕生了世界上第一個股票市場，也誕生了以經(jīng)濟學和商科為“金字招牌”的阿姆斯特丹大學，商人的努力和機智塑造了阿姆斯特丹大學特有的雙重性格，一方面，是百折不撓的努力，另一方面，則是你愛咋咋地的隨性。執(zhí)著意志與自由精神交織，讓這所名校常常上演別出心裁的戲碼，比如說：“拍賣”教授。

隨心所欲，但頑強執(zhí)著

阿姆斯特丹曾是個倒霉的城市，這從它的市徽就能看出來：黑色底調(diào)上3個白叉，代表著這所城市曾經(jīng)歷過的3次滅頂之災——水、火和瘟疫。但阿姆斯特丹人民很拼，這樣一座靠填海造陸建造出來的城市，在如此多災多難之后不但沒有沉寂，反而在此基礎(chǔ)上發(fā)展成了荷蘭最大的城市和金融、文化中心，堪稱是一場教科書級別的完美逆襲。到了17世紀30年代，在經(jīng)過長達80年的獨立戰(zhàn)爭之后，荷蘭推翻了西班牙的統(tǒng)治，迎來了這個王國的黃金時代。在這個時期，歐洲各地的人慕名而來，移民到阿姆斯特丹，又為這座古老的城市帶來了許多新的知識與財富。阿姆斯特丹的分裂式人格大概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它既古老又新潮，既高雅又世俗，有窮人也有富人，還有許多大神級的學者。據(jù)說荷蘭有這樣一句俚語：“在阿姆斯特丹，沒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發(fā)生的”。而阿姆斯特丹大學也追隨了城市氣質(zhì)，隨心所欲，但又出奇地執(zhí)著。

比如說，最開始阿姆斯特丹大學的課堂不是我們常見的教室，而是老師自己的家，夠隨意吧？究竟為什么老師們要帶著學生在自己家“轟趴”呢，其實也是因為條件受限。

在阿姆斯特丹大學還沒有成立的1632年1月，市中心的一座女子修道院內(nèi)，歐洲的兩名著名學者——科學家卡斯帕?巴拉爾斯和人類學家格拉德?沃斯厄斯，受當時的市長邀請而來做演講。那次演講效果出奇地好，也給兩位學者拉來不少粉絲。所謂“一日為飯，終生為飯”，粉絲團員們一合計，不如就此創(chuàng)辦一所高等教育機構(gòu)，把兩位老師的教誨世世代代地傳承下去。于是，一所“雅典學院”就此誕生，巴拉爾斯和沃斯厄斯也理所當然地成了這個學校最早的兩位教授。而這所意味著“明亮的學校”的雅典學院，就是阿姆斯特丹大學的前身。不過雅典學院沒有授予博士學位的資格，不是一所真正意義上的大學，并且修道院有限的場地，比如說大禮堂，也只是用作報告、演講和辯論的場所，想上課，還得搬個小板凳去老師家里。

雖然條件艱苦，但執(zhí)著的雅典學院的師生們一直沒有放棄這所連教室都沒有的學校，他們熬啊熬，一直熬到了1877年，苦媳婦終于熬成了婆，成了有資格授予最高學位的阿姆斯特丹市立大學。再到1960年，阿姆斯特丹大學摘了“市立”的帽子，又因為連續(xù)培養(yǎng)出4位諾貝爾獎獲得者，一舉成為世界名校。

如今的阿姆斯特丹大學早已不是當年拮據(jù)的模樣，它的4個校區(qū)散布整座城市，只要沿著城中運河四處走走，總會遇見大學的某個部分。從15世紀的古老修道院Agnietenkapel，到21世紀的現(xiàn)代建筑，雖然風格也很“分裂”，但卻奇妙地融合在了阿姆斯特丹這座多元的城市里。而阿姆斯特丹大學的主樓，也不似別的大學一樣矗立在顯眼的地方，而是藏在國王運河湖畔的綠樹和民居中，低調(diào)中藏著一份文藝復興式的華麗與莊嚴。然而這樣一座小樓，誰能想到這就是當年縱橫全球的荷屬東印度公司總部呢？明明曾是那么激進和血腥的殖民企業(yè)，如今卻甘愿藏在不起眼的角落，成為智慧與和平的信使。或許正如荷蘭人自己說的那樣，在這里，“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發(fā)生的”。

“拍賣”學生和教授

2015年3月4日下午，阿姆斯特丹大學的辦公樓里舉行了一次驚世駭俗的“拍賣會”，被“拍賣”的“商品”共4件：1名學生，2名教授，還有腳下這座象征了阿姆斯特丹大學歷史的人文學院主辦公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呢？其實事情的緣由頗有阿姆斯特丹大學素來隨心所欲的風格。

原來，校方為了減少研究開支，制定了重組學院的計劃。而人文學科因為不直接轉(zhuǎn)化為生產(chǎn)力，成為了校方頭一個開刀的對象。根據(jù)2014年11月公布的一份名為“Profiel 2016”的學校規(guī)劃大綱，阿姆斯特丹大學將廢除阿拉伯語和希伯來語等語言專業(yè)，同時將包括哲學、歷史、荷蘭文學和英語文學在內(nèi)的其他剩余專業(yè)合并為“人文學位”（Liberal Arts）。

這下，文科生們可不干了。說好的文理兼重、學術(shù)至上呢？為了抗議校方的舉動，從2015年2月13日開始，阿姆斯特丹大學的學生們涌進了人文學院的主辦公樓，一屁股坐下占座，宣布“這里有人，不要亂動”。事情鬧大了，大學執(zhí)行董事會主席無法，只好答應會在學校的其他地方與學生們進行每周一次的公開對話，但與此同時，決定啟動司法調(diào)解程序。大學內(nèi)部的紛爭，竟然鬧上了法庭。

2月19日，阿姆斯特丹法庭做出調(diào)解決定，要求所有抗議者立即打包回家。然而這并沒有什么用。學生們不但沒有放棄抗議行動，而且對校方婉拒交流的舉措更加不滿，并且把抗議的矛頭由反對人文學院的重組計劃，轉(zhuǎn)為了反對董事會的專制作風。

連法庭都解決不了的事情，最終只能靠大學內(nèi)部自己解決。2月26日，執(zhí)行董事會按照之前承諾的那樣，和學生們進行了一場公開辯論。參加者沒有身份限制，只要是大學的一員，不管是老師還是學生都可以來旁聽并且提問。辯論會還通過學校網(wǎng)站全程直播，任何人都可以在社交媒體上暢所欲言。不得不說，雖然校方在推行重組計劃時頗有些剃頭挑子一頭熱，但在支持自由辯論這件事上，倒還是頗有些名府風范的。

整場2個半小時的辯論會下來，學生委員會成員和運動支持者都是一呼百應，而管理層的回答則應者寥寥。這場辯論的結(jié)果是明顯的。就在辯論會結(jié)束的當晚，阿姆斯特丹大學網(wǎng)站宣布，執(zhí)行董事會已經(jīng)對人文學院學生委員會的要求做出回應，保證將會為人文學院多個學科在2016年開設(shè)的新研究項目增加資金支持。

然而學生們十動然拒。僅僅是改變學校的一項政策是不夠的，重要的是改變管理層的思路。“大學究竟是研究學術(shù)的地方，還是生產(chǎn)經(jīng)濟效益的地方？”“學生只是學校管理的對象，還是學校管理的參與者？”“校方對于學生的訴求是采取對話，還是壓制來解決問題？”這些問題的答案不言自明，卻都不是那么容易實現(xiàn)，尚需要不斷地爭取。

阿姆斯特丹大學學生們的質(zhì)疑得到了荷蘭許多大學的響應。在抗議活動持續(xù)將近3周后，2015年3月4日，學生自治組織“新大學”（De Nieuwe Universiteit）組織了全國性的學生示威行動日，來自烏特勒支、格羅寧根、奈梅亨等多個城市的學生都成為了其中的一員。在阿姆斯特丹大學那所仍被占座中的人文學院主辦公樓，“新大學”組織開辦了一系列的講座、討論、互動等等活動，話題也不只針對大學的管理和政策，更擴展到了對民主的討論、學科和知識多樣性、大學里少數(shù)群體的參與、民族和種族歧視等問題。

那場“賣教授”的“拍賣會”也就是在這天舉行的。“拍賣會”用反諷的方式批判了大學的現(xiàn)狀，搞笑之余，也發(fā)人深省。首先被“拍賣”的是一名本科在讀生。主持人特意強調(diào)這位學生還沒畢業(yè)，沒拿到學士學位，不過考慮到“知識反正沒什么價值，學位也是”，所以對這次“拍賣”沒有影響。接下來被“拍賣”的是古荷蘭語專業(yè)的教授。這位教授曾被學生投票為學校最受歡迎的教授之一，然而主持人卻告訴大家，盡管學術(shù)成就斐然，她卻只有一份臨時合同，不被學校放在心上。

第二位被“拍賣”的教授是教歷史學的，在被“拍賣”的過程中，他一直弱弱地辯稱“知識不是拿來賣的”，卻被主持人吐槽回去：“你的知識是無價沒錯，你的學科也很重要，但是我們沒有錢，所以必須要把你賣出去”。最后一個“賣品”則是被學生們占領(lǐng)的辦公樓，主持人宣稱，不管這棟樓對學校和師生來說有多重要，只要有人愿意出高價，就能把它買回去。

在這次“拍賣會”上，主持人模仿校方“愛錢”的立場，不斷地用毒舌損這些文科師生的“低價”，其實是諷刺了校方唯利是圖，拋棄了學術(shù)純粹性的做法。在主持人惟妙惟肖的模仿下，“拍賣會”氣氛熱烈，不斷有人競相舉牌，最后，買走那位歷史學教授的是一位在校學生，其支付的價碼是“本人的靈魂”，無比精妙地暗喻了出賣知識就是出賣靈魂。

閑得像云，拼得像狗

阿姆斯特丹大學的學生們之所以選擇將人文學院的主辦公樓當做活動據(jù)點，并且在“拍賣會”上賣個噱頭，其實是有歷史原因的。1969年，阿姆斯特丹大學發(fā)生了第一次學生占領(lǐng)董事會辦公地，要求民主參與的活動，地點也正是這座樓。因此，這座樓擁有“自由”的象征意義。另一方面，學生所要求的平等對話的權(quán)利、保持學術(shù)研究的純粹性等等要求，其實也成為了現(xiàn)在大學通行的規(guī)則之一，校方管理層必須嚴格律己遵守這幾點，才能贏得全體師生的尊重。可以說，見證了阿姆斯特丹大學更新價值觀的辦公樓，還擁有著另一層“自律”的含義。

這其實也正是荷蘭這個國家的性格：崇尚隨心所欲的自由，但也有著拼命三郎的自律。

來到阿姆斯特丹大學的第一節(jié)課，新生們就會學到一個荷蘭詞語：“Gezellig”。這個曾被評為世界十大最難翻譯的詞匯之一的詞，如果硬是要解釋的話，大意就是“閑適散淡”。而到了校園里，則體現(xiàn)為“沒人管”的自主學習氛圍。不比導師制大學里導師對學生的耳提面命，阿姆斯特丹大學的老師在校園里默默飄進又飄出，從來不為督促學生學業(yè)而停留，看似非常沒有存在感。所以對于初來乍到的外國留學生來說，要在這樣一所人人都自顧自地“飄來飄去”的學校里，找到方向感，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荷蘭允許非常多的富有爭議的人和事合法地存在：吸食大麻、同性婚姻、安樂死等等。但允許的同時，對于這些事情的法律依據(jù)和限制條款也制定得非常詳細，不容許一絲一毫的僭越。同樣的，阿姆斯特丹大學里，那些在外校看來離經(jīng)叛道的事情，卻在這里屢見不鮮，比如說性工作者在潛心學術(shù)、攻讀學位，穿著奇裝異服的學生在路邊縱情高歌……但這些并不是校園生活的全部。

正如一位在阿姆斯特丹大學留學的中國學生說的那樣，“不存在無條件的寬容，更沒有隨心所欲的自由”。閑適散淡并不是全部，阿姆斯特丹大學還有另一重“人格”，那就是“拼”。別看咖啡館里坐著的學生看起來優(yōu)哉游哉，但只要一到了課堂里，那就像是白云見著了黑土，干柴遇到了烈火。討論一定是刀鋒劍影，講座一定是場場爆滿，為了趕上教授的節(jié)奏，通宵讀書和寫報告也是常事。閑適散淡的生活是哪兒來的？還不都是拼了命完成了這些學業(yè)之后才有的小憩。再加上阿姆斯特丹大學的考勤制度嚴苛得近乎不合情理，畢業(yè)通過率也是全世界出了名的低，光是校園生活就足夠逼迫著學生們?nèi)杖招羷冢z毫不敢松懈。說到底，“拼”是因為良好的自制力。正所謂“你必須非常努力，才能看起來毫不費力”。阿姆斯特丹大學的學生們，可不是靠喝喝咖啡發(fā)發(fā)呆就能畢業(yè)的。

責任編輯：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