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2011年通過的《刑法修正案(八)》將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修正為污染環境罪,2013年“兩高”發布對污染環境罪的司法解釋,二者的出臺對于打擊環境犯罪具有重要意義。但是,有關本罪主觀罪過、共犯形成、嚴格責任等方面的評價、認定與適用仍是問題。從本罪的罪狀描述和司法解釋看,本罪的罪過形式應同時包括故意和過失,污染環境共同過失犯罪有其存在的法理依據和現實需要,同時在本罪中適用嚴格責任也是中國刑法應予采納的。
關鍵詞:污染環境罪;罪過;共同犯罪;嚴格責任
中圖分類號:D922683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
10085831(2016)02015208
刑法已介入環境領域多年,自1997年刑法設置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至2011年《刑法修正案(八)》(以下簡稱“修八”)將“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修正為污染環境罪①
,綿亙十余載的立法、修法,使污染環境罪的刑事法網日益嚴密,入刑門檻漸次降低,處罰標準日趨完善。但是,理論之花卻未能結下實務之果。目前,本罪的法律實施不盡如人意。究其原因,一方面與本罪的“簡陋”相關,特別是本罪的主觀要件文理表述不明;另一方面與本罪的事實認定復雜性相連。由此導致的問題是,對于本罪主觀面的修正構成解釋和適用,理論界聚訟不止,實務界適用不一,法律實效大大降低。故此,筆者認為,污染環境犯罪的修正及2013年“兩高”《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2013環境污染司法解釋”)的頒布,并不意味著對環境污染問題的抑制已取得階段性的勝利,恰恰相反,這僅為一個開端。基于此,本文擬結合2013環境污染司法解釋對本罪主觀罪過的厘定、共同犯罪的認定、是否應采納嚴格責任等問題略陳管見,以期能拋磚引玉,對法學理論與司法實務有所裨益。
一、污染環境罪主觀罪過為何:學界的爭論與本罪的真意
(一)本罪主觀罪過形態之分歧
“主觀罪過是行為人承擔刑事責任的根據” [1]。但罪過問題卻常常又是司法認定過程中比較困惑的問題,因罪過問題只是犯罪的一種心理態勢。本罪的罪過形式,自修(八)頒布以來,爭論之聲從未間斷。目前學界主要存在三種觀點。
其一,故意說[2-3]。持該觀點的學者認為:(1)修八后,本罪罪狀描述中刪除了“事故”二字,主觀罪過形式變為故意;(2)從形式上說,故意說最符合罪刑法定原則;(3)從實質上說,故意說有利于平衡環境保護和人權保障之間的關系;(4)過失說存在處罰的漏洞;(5)“混合罪過”有違刑法基本原則。
其二,過失說[4-6]。持該觀點的論者主要理由歸納如下:(1)行為人主觀上往往是出于片面追求經濟效益的目的,雖對違反國家規定為明知,但對出現嚴重污染環境后果的心態卻是過失;(2)本罪在修八之前是過失犯罪,現本罪的法定刑沒有發生變化,符合刑法對于過失犯規定的刑度;(3)本罪是結果犯,而中國刑法理論要求過失犯的成立均以結果出現為前提。
其三,“雙重罪過”說[7]。該觀點認為,從文理解釋看,本罪罪狀中“嚴重污染環境”表明本罪主觀罪過自當包括過失,從立法者原意即可探知,本罪主觀罪過能涵蓋故意。另外,還有論者對本罪的主觀罪過持不置可否的態度,認為一方面從2013污染環境司法解釋看,本罪限定為單一的罪過既不符合立法本意,也無法滿足懲治污染環境犯罪的現實需求;另一方面卻以“刑法基本原理”、“刑事審判原理”為根據否定“雙重罪過”[8]。究竟本罪主觀罪過為何,卻不置可否。筆者認為,不置可否的觀點不可取,本罪主觀罪過既非僅為故意,也非僅為過失,應屬雙重罪過。換言之,“故意和過失”應為本罪的構成要件的主觀要素。
(二)本罪雙重罪過之根據
刑法規范既是裁判性規范也是行為規范。刑法條文是規范的載體,國民一般預測可能性的行為準則和司法人員適用法律的根據應存在于規范之中,而非獨立于規范之外。刑法規范是用文字記述和表達的,面對每一個刑法條文都需要對其進行解釋來獲得其真實含義。針對同一條文,解釋方法相異,得出的解釋結論也不盡相同。但“同時滿足法律文理與法律目的的解釋才是永恒正確的解釋,僅滿足兩者標準之一是不足的”[9]。故,在對污染環境罪進行理解和解釋時,必須在遵循該法規的目的與在其文理盡可能具有的含義內進行客觀的解釋。
從本罪的歷史沿革、文理表述和司法判例看,本罪為雙重罪過。本罪在修八前后即均為雙重罪過。眾多論者認為,過失犯是以“危害社會的結果”為要件。修八之前,本罪條文中有“造成重大環境污染事故 ”的文理表述,這符合過失犯罪的罪狀描述,所以得出在修八之前本罪主觀罪過為過失的結論。但值得注意的是,本罪構成要件中“造成重大環境污染事故 ”的文理表述只能說明本罪為結果犯,并不意味本罪僅為過失犯。刑法典中實害犯是故意犯罪。從本罪的文理表述看,本罪并不排斥故意犯。就司法判例而言,無論是持故意還是過失的心理態勢實施污染環境行為的行為人,均以本罪被判處刑罰,如“紫金礦業”重大環境污染事故案
“紫金礦業”重大環境污染事故案(2013年6月18日最高院公布四起環境污染犯罪典型案例中的案例一):2006年10月以來,被告單位“紫金銅礦業”(全稱“紫金礦業集團股份有限公司紫金山金銅礦”)的污水分流涵洞有嚴重的滲漏,雖采取了一定措施,但卻沒有完全解決該問題。后該企業在進行簡單的認證之后,打通了一污水處理觀測井與排洪洞之間的隔層。福建省環保廳發現該企業這一問題后,要求其立即整改,但該公司只在形式上進行了整改。2010年7月3日,該公司所在地區降水增大時,該企業一污水池因滲漏問題,使得含有重金屬的污水通過上述觀測井田流入排洪涵洞,再通過涵洞流入汀江,使汀江水體受污染,造成汀江水域養殖嚴重受損。該案依法審判為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參見北大法寶最高人民法院公報案例庫。與“澄江錦業”重大環境污染事故案
“澄江錦業”重大環境污染事故案(2013年6月18日最高院公布四起環境污染犯罪典型案例中的案例二):2005年至2008年間,“錦業公司”(全稱“云南澄江錦業工貿有限責任公司”)長期通過排水管道將在生產經營過程中含砷的污水直排到廠區一低洼處,后廢水流入或滲透到陽宗海,造成陽宗海水體受污,縣級以上城鎮水源地取水中斷的嚴重后果。經依法審判,該企業的負責人被法院判以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參見北大法寶最高人民法院公報案例庫。(前者為過失犯罪,后者為故意犯罪)。需要指出的是,在修八前司法實務中有地方法院對于故意實施污染環境的行為以投放危險物質罪定罪處罰,并不意味著該罪排斥故意犯罪。例如,胡文標、丁月生投放危險物質案
胡文標、丁月生投放危險物質案(2013年6月18日最高院公布四起環境污染犯罪典型案例中的案例四):鹽城市標新化工有限公司系環保部門規定的“廢水不外排”企業。胡文標系該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丁月生系該公司生產責任人。自2007年11月底至2009年2月16日,胡文標、丁月生將該公司生產過程中所產生的含有苯、酚類有毒物質的大量廢水排放至該公司北側的五支河內,致使鹽城市區20多萬居民飲用水停水長達66小時40分鐘,造成直接經濟損失人民幣54321萬元。結果,其二人均以投放危險物質罪被法院判處刑罰。參見北大法寶最高人民法院公報案例庫。。法院之所以以投放危險物質對該案進行判決,是因為該案當時社會影響巨大,摒除案外因素外,法院在法律適用時,采用了想象競合而非法條競合,并擇一重罪處罰以投放危險物質罪定罪處刑,而非本罪排斥故意犯罪適用的結果。該判決結果表面上是本罪法定刑配置偏輕,更深層次的原因是法院對本罪法律適用理念的轉變。修八后,雖然本罪條文中刪除了“造成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的表述,但這并不表明本罪就變為單一的故意犯罪。如若在2013環境污染司法解釋出臺之前,有學者主張修八將本罪構成要件中的 “造成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的文理表述刪除,僅意味著將本罪確定為過失犯罪失去文理依據 [10] ;從本罪文理表述看,本罪的文理表述已去掉“事故”二字,再將本罪認定為雙重罪過就很牽強[11]的觀點還值得商榷的話,則“解釋”出臺之后,上述觀點的質疑已失去了根基,因2013環境污染司法解釋不僅新增了在故意支配下實施污染環境的行為
見2013環境污染司法解釋第1條第1項至第5項。,且保留了2006年“兩高”關于環境污染司法解釋中過失行為罪狀描述的模式
2013環境污染司法解釋第1條第6項至第13項與2006年環境污染司法解釋第1條、第2條之規定,均要求致使……結果的出現。。這進一步析明修八后本罪仍為雙重罪過。
(三)對雙重罪過持質疑觀點之回應
學者對于“雙重罪過”的質疑理由較多,筆者在此作簡單回應。
質疑理由之一,“故意犯罪與過失犯罪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通常中國刑法將故意實施一種犯罪行為與過失實施該種犯罪行為的情況分列不同的條文,或者在同一條文的不同款中加以規定,以示二者之間在主觀罪過形態以及主觀惡性方面存在的差異”[11]。筆者認為:其一,質疑者所主張的關于故意和過失關系的觀點,只是故意和過失關系學說中的一種,即認為故意與過失是A與非A的關系。根據該學說,當行為人持故意和過失心理態勢不明而實施侵害法益行為時,則既不能認定其為故意犯罪,也不能認定其為過失犯罪。果真如此,那么,就會出現刑法處罰上的漏洞。不僅該處罰結果違背一般國民的法感情,而且該理論缺陷也為中國刑法所不能接納。當前主流觀點認為,故意與過失是一種規范性位階關系,故意與過失相比,對故意的要求更多一些,當不能判斷行為人實施侵害法益行為的心理態勢是故意還是過失時,根據有利于被告的原則,可以認定為過失[9]。其二, 關于污染環境罪因不符合中國刑法關于故意和過失犯罪的立法慣例,而據此否認本罪是“雙重罪過”根據過于牽強,因為形式不一并不必然等同于與實質相左。而且“文本一旦形成,就與特定的歷史環境和作者的意圖產生一定的距離,成為一個有自律性的言語實體”[3]。正如筆者上述所言,故意和過失同存一個條文法條是司法解釋所析明的,至于其形式不符合中國關于雙重罪過的立法模式,則只是該法條立法模式的缺陷,可建議在以后的刑法修正案中予以修正,但并不能據此成為否定污染環境罪為雙重罪過的理由。
質疑理由之二,“中國刑法對故意和過失犯罪規定了輕重有別的法定刑。在同一罪名下,用相同的法定刑處罰故意和過失兩種不同主觀惡性的行為,顯然有失公正”[12]。誠然,本罪只規定了一種法定刑,但并不意味著本罪只有一種罪過,法定刑的輕重劃分與罪過形式并非一一對應關系。“罪責刑相適應”強調的是處刑上的公平。2013環境污染司法解釋對構成故意犯罪只需有危險的結果即可,而過失犯罪要達到有一定的危害后果才構成犯罪
例如,2013環境污染司法解釋第1條第1項與該條第6項之別。第1條第1項為“在飲用水水源一級保護區、自然保護區核心區排放、傾倒、處置有放射性的廢物、含傳染病病原體的廢物、有毒物質的”;第1條第6項“致使鄉鎮以上集中式飲用水水源取水中斷12小時以上的”。。同一法定刑下,通過不同的構成要件要素來協調不同罪過下罪與刑之間的關系也是一種區別方式。另外,在國外刑法中也有雙重罪過配置同一法定刑的例子。例如,芬蘭《刑法典》第48章第5條“自然保護犯罪”
該條規定“故意或者由于重大過失非法毀壞或者損害自然保護法所保護的或者以此為基礎通過的禁止令所保護、限制或者設立的地區、動物、植物或者其他自然物的,判處罰金或者最高2年有期徒刑”。。故以同一罪名中只有一種法定刑來質疑本罪無雙重罪過的理由殊難成立。
二、污染環境罪共犯的評介與認定:法理論上的立場與法適用上的價值取向
“共同犯罪是二人以上共同實施的犯罪,是犯罪的特殊形態之一”[13]。在理論上,歷來有犯罪共同說與行為共同說之爭,其爭論的焦點是何謂“共同”。犯罪共同說認為,共同犯罪是二人以上共同實施一個構成要件的犯罪,或者說在實施了同一構成要件之共同,強調的是共同參與人之間的犯意聯絡。行為共同說認為,數行為人共同實施的犯罪,或者說數行為人基于自己的犯意實施的前構成要件或前法律的“裸”行為,各共同參與者之間是否有犯罪聯絡在所不問。
筆者認為,共同犯罪之共同是構成要件符合性之共同或者說違法性之共同,而非犯罪事實或犯罪行為之共同。共同犯罪的基本特征是法益侵害的共同性,其本質是一種違法形態。其要解決的問題是將被侵害法益的狀態和后果歸屬于哪些參與者,但歸責的前提是查清哪些參與者與侵害后果有物理或心理上的因果聯系。在此意義上,犯罪共同說具有合理性。
中國傳統刑法理論亦采取犯罪共同說。故在司法實務中,兩個以上達到法定責任年齡、具有刑事責任能力的人
本罪中的犯罪主體既包括自然人也包括單位,對于單位的范圍參照符合刑法第30條及該條司法解釋的規定。基于共同的犯意聯絡實施污染環境的行為,直接以污染環境罪定罪,在科刑上貫徹“部分實行、全部責任”的原則。共同過失污染環境的犯罪均具有違法性,但在處刑上,依據《刑法》第25條第2款分別定罪量刑。至于是否以污染環境罪定罪,則以各自的行為是否符合本罪的構成要件為標準進行判斷
此處歸罪的前提是一行為觸犯一罪,當一行為觸犯數罪時,應按想象競合犯處理。。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值得研究的問題。
(一)對2013環境污染司法解釋第7條的評介
2013環境污染司法解釋第7條規定“行為人明知他人無經營許可證或者超出經營許可范圍,向其提供或者委托其收集、貯存、利用、處置危險廢物,嚴重污染環境的,以污染環境罪的共同犯罪論處”。本條認定共同犯罪的路徑是“行為人”主觀上知曉“他人無經營許可證或者超出經營許可范圍”,客觀上仍然實施向其“提供或委托其收集、貯存、利用、處置危險廢物”的行為,造成環境污染嚴重后果的,就直接對行為人以污染環境罪的共犯論處,至于“行為人”在事前或事中是否與“他人”有共同的犯意聯絡在所不問。問題是無犯意聯絡的承接性犯罪能否以共犯論處,中國刑法對此持否認態度。但2013環境污染司法解釋第7條卻將其視為共同犯罪。對此如何理解?筆者認為,“刑法中的解釋性規定可以作出擬制性規定”[14],如中國刑法第93條第2款對公務人員范圍的規定
刑法第93條第2款: “國有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民團體中從事公務的人員和國家機關、國有公司、企業、事業單位委派到非國有公司、企業、事業單位、社會團體從事公務的人員,以及其他依照法律從事公務的人員,以國家工作人員論。”,即為法律擬制。法律擬制是否合理另當別論。但是,司法解釋無論如何不能作出法律擬制性解釋。中國的司法解釋是“兩高”針對法律適用過程中如何具體對其運用的相關問題所作的解釋,其邊界不能突破刑法條文可能具有的含義。顯然,對上述行為進行司法犯罪化有違刑法罪行法定之原則,故該條司法解釋的妥當性值得商榷。如若立法者認為上述行為具有嚴重的社會危害性,值得刑法以共同犯罪科刑,則在以后的刑法修正案中將該條司法解釋上升為刑法的解釋性規定較為妥當。即便如此,無法回避的問題是,中國刑法是否已隱性突破了傳統共犯理論與現行法規范,共同過失犯在本罪中是否有存在的余地?需進一步探討。
(二)共同過失犯有無在本罪中存在的余地
1相關概念辨析
雖有學者認為“共同過失犯”與“過失共同犯”的概念實質上沒什么區別[15] 。然筆者認為,其二者概念既有本質之區別,也有區別之必要。“無區別論者”只是解釋的無區別,而非概念本身的無區別。且也有學者以限制肯定說為基礎論證了共同過失犯與過失共同犯之間的區別,認為過失共同犯是一個以上行為人具有防止危害發生的共同注意義務,但是卻因共同的不注意,致使危害結果發生的犯罪形態;共同過失犯是一個以上行為人的過失行為共同造成了一個危害結果,但各行為人之間并不存在任何共同注意義務的犯罪形態[16]。基于以犯罪共同說為基礎的共犯理論與現行法規,以是否具有共同注意義務為基準來區分共同過失犯罪和過失共同犯之間的區別基本上是妥當的。但是,從兩者的文理表述、概念內涵及中國學者使用概念的傳統看,各行為人具有共同注意義務或違反共同注意義務之同情心應為共同過失犯。反之,則為過失共同犯,后者等同于中國傳統刑法理論上過失競合犯
過失競合抑或競合過失,是指2人以上不具有保證人地位的行為人由于各自的過失行為造成了同一個損害后果,各行為人之間既不存在共同的注意義務,亦無違反共同義務之同情心。。但應注意的是,無論是共同過失犯還是過失共同犯均是一種違法形態,均具有法益侵害性,其法律后果上的區別在于法律適用上是否適用“部分實行,全部責任”的原則。
2本罪共犯的認定應采納共同過失犯論
風險社會中公共利益與個人利益的割裂使得“公共利益或者被視為‘虛幻的’或者被視為‘異己的’而被置于一邊”[17]。因此,風險社會對社會各界的相關從業人員提出了更高的業務要求和注意義務。污染環境罪入刑是刑事立法對風險社會的回應,刑事立法正當化根據是對一個危險行為入罪化或讓刑罰提前到來提出合理的根據。“刑事立法正當性問題的實質在于刑法將一個危險行為作入罪化處理或者使刑罰提前到來的合理依據”[18]。盡管中國現行的刑法對共同過失犯罪不以共同犯罪論處,但原則只是法律運作中一個決策基點,既不能將其視為神明,也不能將其理解為生活世界之邊界。如果現實需要,且有存在的必要,同時實際運作效果好,那么原則也可有例外[19]。況且,從解釋論上看,本罪共同過失犯罪亦未超出傳統刑法理論和現行法規范。
其一,從環境法益受侵害的狀態看,當數行為人共同實施污染環境的行為時,數行為人均具有違法性,在不具有違法阻卻事由的情況下,理應由將污染環境的結果歸屬于共同實施者;其二,從環境犯罪的犯意聯絡分析,負共同注意義務的行為人之間也有一定的意思聯絡,該意思聯絡既可以表現為各行為人怠慢自己的注意義務同時放任他人與自己一起怠慢注意義務,也可以表現為期待他人履行自己的注意義務而放任或怠慢自己的注意義務。這種意思聯絡雖與共同故意犯罪的犯意聯絡相比,其明確性下降,但各行為人在過失狀態下對發生環境污染的結果都具有因果性,在某種程度上講,負有共同注意義務的共同行為人對環境污染的發生均具有主觀上的共同犯意;其三,從污染環境的因果關系角度思考,共同過失犯罪的因果關系與單獨正犯的因果關系相比更加擴張,一些污染環境的事故不可能由單獨過失正犯形成,這也為本罪中以共同過失犯罪處罰留下了余地;其四,從污染環境行為的有機整體看,很多環境污染事故是在沒有明確犯意聯絡的情況下,由于各行為人的共同不注意致使發生污染環境的結果,而缺少任何一個行為人的參與其污染結果就不會發生;其五,從環境法益保護的維度看,發生了污染環境的結果,但無法判斷具有防止污染結果發生的各共同行為人的行為與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如若對行為人不予處罰,則顯失公正,且不利于對環境法益的保護,只有認定共同犯罪,才能追究共同參與人的責任。
綜上,建議在刑法修正案中對環境污染罪以法律擬制的形式規定污染環境共同犯罪,以解司法適用之困。同時在刑法總則第25條增加一款“上述共犯認定原則有法律特別規定的除外”。但應限制處罰的范圍,以免擴大“犯罪圈”。同時,鑒于污染環境犯罪的特點,本罪共同過失犯罪中保證人的義務來源應限定為法律、法規和職業上規定的共同注意與相互監督的義務,以及先前行為共同注意的義務。值得注意的是,混合罪過不在共同過失犯罪的“射程”之內。
(三)混合罪過共同犯罪的處理
混合罪過下的污染環境犯是指在有持故意、有持過失心理態勢下,兩個以上達到刑事責任年齡且具有刑事責任能力的人共同實施污染環境的行為。在混合罪過下共同污染環境的犯罪如何處罰,刑法沒有明確規定。根據國民預測性的觀點,對“犯罪圈”的劃定不能超出國民的預測可能性,否則,就有違罪刑法定的原則。筆者認為,在司法實務中,混合罪過下共同污染環境的犯罪可參照《刑法》第25條第2款,分別定罪處罰。但在具體法律適用中應分清兩種責任形式的界限,并根據各行為人對自己污染環境行為的認識程度作出有區別的量刑,做到“罪責刑”相適應。
三、作為雙刃劍的嚴格責任:污染環境罪是否適用
(一)本罪嚴格責任是否適用爭議之焦點與嚴格責任的概念意涵之厘定
本罪中是否適用嚴格責任,中國學界爭議頗多,否定者有之,肯定者亦不在少數。否定者認為[20-22]:其一,罪過責任是中國刑法的基本原則,中國刑法本身不存在嚴格責任,且將來也不會存在;其二,嚴格責任是英美法系一項特殊的規則制度,是基于社會防衛和訴訟便利的需要,具有刑法實體和程序雙重要素,且用于輕刑,不適用于大陸法系國家;其三,環境犯罪作為刑法中的一個類罪,若適用嚴格責任,一方面使一個沒有罪過的人或在沒有查清行為人罪過的情況下使其承擔刑事責任既不利于環境犯罪的預防,也有違刑法的謙抑性原則,僅僅是把個人作為預防犯罪的工具,使刑法失去人權保障的機能;另一方面環境污染的根源和特點決定了本罪適用嚴格責任在中國不現實,不僅不能達到保護社會利益的目的,而且有可能造成過度追求效率價值卻吞噬了法的公正價值。肯定論者理由繁多,但歸納起來主要是兩點:一是現實中環境污染嚴重,適用嚴格責任勢在必行;二是適用嚴格責任可以提高訴訟效率,從而達到有效保護受害人的權利、遏制環境繼續惡化的目的。
關于學界對于本罪應否適用嚴格責任的爭論,仔細研究則發現其爭議的焦點其實在很大程度上是對嚴格責任的內涵之爭。故本罪所探討的嚴格責任應區別于英美法系中的嚴格責任(又稱絕對嚴格責任)
“絕對責任就是法律許可對某些缺乏犯罪心理的人追究刑事責任。因此絕對責任也就是無罪過責任(liability without fault)。見儲槐植《美國刑法》(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83頁)。和民法上的過錯推定責任
嚴格責任指基于法律的特別規定,受害人能夠證明所受損害是加害人的行為或物件所致,即推定加害人存在過錯并應當承擔民事責任,加害人能夠證明存在法定抗辯事由的除外。見王利明《民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二版,第770頁)。。筆者認為,中國刑法中的嚴格責任應界定為,行為人實施了符合刑法分則構成要件中的危害行為,無需證明其罪過存在,即追究其刑事責任,其是否無罪過則由行為人自己來負責舉證的一種制度,是謂相對嚴格責任。嚴格責任是嚴格的,但非絕對的,其二者的區別是被告是否享有抗辯事由。前者被告享有諸如自衛等抗辯事由,后者則不享有任何抗辯事由。此類意義的嚴格責任可為中國刑法采納。
(二)嚴格責任是本罪應采納的
現代刑法排斥無責任的刑罰。所以,離開責任,刑罰的正當性將失去根基。不過,本罪中適用嚴格責任
當然此處嚴格責任是筆者在上文所界定的“嚴格責任”,即相對嚴格責任。并不違背刑法的基本原則(關于這地點,將在下文中進一步論述),且在有利于本罪法益保護的同時,存在其適用嚴格責任的法理依據和現實需要。
第一,中國刑法已有適用嚴格責任的先例。“在我們的刑法典中,至今仍殘存著不少‘客觀責任’的規定”[23]。“如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持有假幣罪等。這些基于起訴便宜主義而設立的犯罪,無疑為該語境下嚴格責任的適用留下了空間”[24]。污染環境罪是公害犯罪,與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持有假幣等罪相比,其危害對象更廣(其對象不僅僅是當代人還包括后代人)、危害程度更大、可恢復性更難,適用嚴格責任更加緊迫。故,有學者以中國刑法典中沒有嚴格責任的規定為由而否認嚴格責任的適用之觀點有待商榷[25]。
第二,適用嚴格責任不違背中國刑法的基本原則。嚴格責任并非不要求罪過的存在。換言之,本罪適用嚴格責任時,仍要求主客觀統一 ,只是在訴訟程序上,對于主觀罪過方面的證據承擔責任主體由公訴機關轉移到被告一方,是針對本罪的特點而對訴訟程序的一種修正,并非對刑法基本理論的突破。在此意義上講,嚴格責任的適用不僅未背離刑法的責任原則,反而突出了刑法的效率價值和公平價值。故,有論者認為本罪“適用嚴格責任不符合刑法基本理論”[26]的論斷是在混淆嚴格責任概念和內涵的基礎上提出的,不足取。
第三,適用嚴格責任符合刑法發展的國際潮流。罪過并非從一開始就是刑法構成要件的組成部分。12世紀英國有法律格言道: “無意中干了壞事的人,必須有意地對此作出賠償。”[27]16世紀末17世紀初,“罪過”一詞被引入英國,此后逐漸發展成為“無罪過無責任”原則。19世紀末20世紀初,由于英國工商業活動劇增,公害犯罪突出,嚴重危害到公眾健康和公共安全,英美刑法以刑事立法和司法判例在一些公害犯罪領域中確立了嚴格責任,開始突破了“無罪過無責任”原則。如英國的《空氣清潔法》(1956年)、美國的《資源保護和再生法》等法律中的相關條款。在公害泛濫的工業時代,大陸法系國家也紛紛引進嚴格責任。如日本的《礦業法》(1939年)、《水污染控制法》,法國《農業法》中的有關條款等。雖然大陸法系和英美法系差異性明顯,但兩大法系之間相互借鑒和日益融合已成趨勢。兩大法系國家在面對日益嚴重的環境問題時,大多數國家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嚴格責任,正處于后工業時代的中國,在污染環境罪中采用嚴格責任符合刑法發展的國家潮流。
第四,適用嚴格責任是認定污染環境罪的現實需要。環境污染的潛伏性、持續性、復雜性、廣泛性等特點,決定了認定環境污染犯罪的復雜性和困難性。現實中許多被害人因環境污染而受傷、患病、致死卻無法得知誰是真正的致害者,再加上現代社會人口流動性較大,致害行為與危害結果出現時空分離,被害人有時根本不知自己是在何地何時受何污染物致害而使自己受損。即使找到元兇,偵查機關在立案階段也困難重重。除了漫長的等待鑒定意見、設法證明污染者的污染行為與被害者受害結果有刑法上的因果關系外,還要證明污染者至少沒有“為了避免結果發生而不實施犯罪行為的‘反對動機’來規制行為”[28]的意圖。結果是污染者最終被提起公訴并得到依法審判的寥寥無幾。環境狀況日漸惡化、公眾權益慘遭踐踏,刑法卻在無奈中沉默,失去其行為規制和法益保護之機能。
第五,適用嚴格責任是可持續發展的需要。目前,環境問題已成為制約中國經濟發展和影響社會穩定的重要因素之一。但從發達國家的發展經歷和中國現階段所面臨的問題看, 只有堅持“既有利于人的全面發展,又有利于人與自然和諧發展的全新的價值判斷標準”[29]來發展經濟,才能實現社會的可持續發展。 但“這是一個危機四伏、充滿損害的社會”[29],而本罪適用嚴格責任可使工商業經營者在從業過程中從風險和利益的角度通過嚴格謹慎防范環境污染盡可能減低成本,從而提高經濟效益,減少環境污染事故的發生,實現經濟、社會的可持續發展。
(三)適用嚴格責任應注意的問題
其一,本罪適用主體包括自然人和單位,但兩者在適用時應有所區別。因污染環境罪是行為人在制造經濟利益之時超出了“被允許的危險”,出于社會防衛的目的而設置的。本罪適用嚴格責任已使法律的天平向一邊傾斜。如果適用時不加限制和區分,則勢必造成在追求法的效率和秩序價值的同時吞噬法的公平價值,出現污染環境的“超犯罪化”現象。同時,由于大量潛在污染環境的加害人往往是單位,且環境的修復常常需要大量的資金,而自然人污染環境的能力與單位相比小得多。因此,本罪適用嚴格責任應對單位和自然人主體有所區別。對單位犯罪不分輕重刑一律適用嚴格責任,刑種主要是罰金;自然人適用嚴格責任主要限于短期自由刑和罰金,刑期宜設定為1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
其二,應對本罪適用嚴格責任在刑法中予以明文規定。“法治主義在刑法中的表現為罪刑法定原則”[30]。罪刑法定原則要求適用嚴格責任需要在刑法中予以明文規定。明確性可以使人確切了解違法行為的內容,準確確定實行行為罪與非罪的邊界,保障違法行為之外的行為不會成為刑法規則的對象[30]。刑法總則適用于分則,并指導刑法分則的適用。鑒于中國現有刑法分則已有嚴格責任的規定,故依照中國刑法現有修改的模式,以刑法修正案的形式在刑法總則罪過條款之后增加一條,明確界定刑法中“嚴格責任”的含義,并在該條第2款明確規定“嚴格責任,法律有規定才適用”。同時,在污染環境罪中增加“本罪適用嚴格責任”的表述。如此,才不會背離中國刑法“罪刑法定”之原則。另外,中國刑訴法中應對適用嚴格責任的舉證規則作出相應的規定。
其三,本罪適用嚴格責任不排斥被告人的法定抗辯事由。值得注意的是,不因本罪適用嚴格責任而排斥被告人的法定抗辯事由,其除了舉證證明自己沒有主觀罪過外,還可以以正當防衛、緊急避險、法令行為、義務沖突等作為抗辯事由來免除自己的罪責。
四、結語
行文至此,我們清晰地認識到在理論研究與司法實踐中,本罪的罪過問題、共同犯罪處理問題、是否適用嚴格責任問題一直都是長期聚訟不止的問題。不過,仍需指出的是,并非刑法明文規定了某一犯罪,實務界就能參透其真意而合理適用,亦非刑法確認了罪過責任原則,法官就能通過自己的內心確信準確判斷罪過存在樣態,更非刑法總則無明文表述,分則就不存在“例外”。基于同樣的理由,污染環境罪雖未分條名列故意犯罪和過失犯罪,但不能據此而否認其雙重罪過的存在,從而在本罪法律適用過程中排斥某一類罪過;盡管中國刑法目前對非共同故意犯罪不以共同犯罪處理,但在區分過失共同犯與共同過失犯的基礎上,共同過失犯罪有在本罪存在的余地;中國刑法應在界定嚴格責任內涵的基礎上,在本罪中適用嚴格責任。唯其如此,才能解決本罪法律適用之困,實現刑法的預防和法益保護之機能,進而有效打擊污染環境犯罪,遏制環境惡化,實現經濟、社會的可持續發展。參考文獻:
[1]陳忠林.刑法散得集[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274.
[2]楊寧,黎宏.論污染環境罪的罪過形式[J].人民檢察,2013(21):5-10.
[3]張明楷.刑法學 [M].第4版.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995;3.
[4]趙秉志.刑法修正案(八)理解與適用[M].北京:中國人民出版社,2011:405-406.
[5]張軍.刑法修正案(八)條文及配套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11:324.
[6]馮軍.污染環境罪若干問題探討[J].河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4):19-21.
[7]汪維才.污染環境罪主客觀要件問題研究[J].法學雜志,2011(8):711-74.
[8]高峰.污染環境法律適用困境之破解[J].人民檢察, 2014 (7):65-68.
[9]ClAUS ROXIN,Strafrecht allgemeiner teil,BandⅠ[M],4.Aufl.,C.H.Beck 2006,S.151,1091.
[10]胡劍波.論污染環境罪的罪過形式[J].太平洋學報,2012.20(10):55-61.
[11]馬方涵.污染環境罪主觀方面評析的論斷[J].鐵道警官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13(5):74-77.
[12]劉洋.污染環境罪司法適用爭議問題研究[J].中國環境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13 (4):14-16.
[13]陳興良.共同犯罪論[J].現代法學,2001 (3):48-57.
[14]張明楷.罪行法定與司法解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75.
[15]張明楷.共同過失與共同犯罪[J].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3 (2):39-46.
[16]馮軍.論過失共同犯罪[C]//西原春夫古稀祝賀論文集.北京:中國法律出版社, 1997:165.
[17]莊友剛.跨越風險社會—風險社會的歷史唯物主義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290-291.
[18]高銘喧.風險社會中刑事立法正當性理論研究[J].法學論壇,2011(4):5-11.
[19]勞東燕.公共政策與風險社會的刑法[J].中國社會科學,2007(3):126-138.
[20]儲槐植.美國刑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83.
[21]趙秉志,王秀梅,杜鵬.環境犯罪比較研究[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4:89.
[22]候艷芳.我國環境犯罪懲治中嚴格責任制度之否定研究[J].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4):56-61.
[23]杜里奧·帕多瓦尼.意大利刑法原理[M].陳忠林,譯.北京:法律出版社,1996:225,24.
[24]羅許.“嚴格責任”原則與中國環境犯罪[J].大連海事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0(2):69-72.
[25]趙秉志,王秀梅,杜澎.環境犯罪比較研究[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4:89.
[26]汪維才.污染環境罪主客觀要件問題研究[J].法學雜志,2011(8):71-74.
[27]姜偉.犯罪故意與犯罪過失[M].北京:群眾出版社,1992:28.
[28]內藤謙.刑法總論講義(下)[M].東京:有斐閣,191:739.
[29]秦鵬.論環境資源法中人的法律形塑[J].重慶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09(1):97-103.
[30]張志偉.刑事陪審團制度價值的再思考[J].重慶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2):110-115
On amended constitution to interpretation and application of subjective side of the crime of polluting the environment and a review of judici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crime of polluting the environment by the Supreme People’s Court and the Supreme People’s Procuratorate in 2013
QIN Peng, LI Guoqing
(School of Law, Chongqing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044, PRChina)
Abstract:
Major environmental pollution accident crime was revised to crime of polluting environment by the Eighth Amendment of China’s Criminal Law passedThe judicial interpretation of environmental pollution crime was issued by the Supreme People’s Court and the Supreme People’s Procuratorate in 2013It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to combat environmental crime for the promulgation of bothHowever, it’s still problems for judging from subjective fault, the formation of joint offence, and application of strict liability about crime of polluting environmentFrom the description of facts about a crime and the judicial of crime of polluting environment, the subjective fault of crime of polluting environment should include intent and negligenceJoint negligent crime of polluting environment has its existing legal basis and practical needsSimultaneously, strict liability applied in crime of polluting environment should be adopted by China’s Criminal Law
Key words: crime of polluting environment;fault;joint crime; strict liability
(責任編輯胡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