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方文化視野下的審美心理與審美接受之差異——以電影《迷霧》為例

張亦鳴　劉　健

中西方文化視野下的審美心理與審美接受之差異——以電影《迷霧》為例

張亦鳴劉健

作為一部英雄主義式的悲劇電影，《迷霧》在影片情節(jié)結構的塑造、恐怖氣氛的制造上都超出一般商業(yè)恐怖片的水準，尤其是顛覆性的結局讓人目瞪口呆，帶給觀眾獨特的審美體驗。然而同一部影片，中西方觀眾對其的欣賞與接受程度卻不盡相同。通過電影題材、民族審美心理、宗教信仰、傳統(tǒng)文化等方面的對比，可以窺見中西方藝術鑒賞者審美心理與審美接受差異的原因。

悲劇；審美體驗；審美心理；傳統(tǒng)文化

［作者］張亦鳴，廣西藝術學院藝術學理論專業(yè)碩士研究生；

劉健，廣西藝術學院文藝理論教研室副教授。

《迷霧》是斯蒂芬·金和弗蘭克·達拉邦特的第三次合作，二人合作的前兩部作品分別是《肖申克的救贖》和《綠里奇跡》，都是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迷霧》無論是在情節(jié)結構的塑造、恐怖氣氛的制造，還是主題意義的闡釋上，都超出一般商業(yè)恐怖片的水準，它以壓抑的氣氛和沉重的結尾給觀眾以獨特的審美體驗以及心靈上的強烈震撼，尤其是顛覆性的結局讓人目瞪口呆。

影片一開始就把觀眾帶入故事主題，美麗的緬因州小鎮(zhèn)上因一場離奇的暴風雨而變得不再平靜，名為“箭頭計劃”的軍事試驗的失敗導致漫天迷霧洶涌襲來，伴隨迷霧而來的神秘異次元怪物對人類發(fā)起血腥攻擊，主人公戴維和許多鎮(zhèn)上的居民被困在超市避難，超市門窗緊閉，外面殺機四伏，一時間整座小鎮(zhèn)被恐怖、驚悚、絕望所籠罩。一群人被困超市的兩三天里，恐怖從未消退。先是超市理貨員諾姆在儲物倉門口被怪物殘忍吞噬；后有黑人律師無視忠告，帶領一幫僥幸派走出超市，結果全軍覆沒；更為嚴峻的是，異教徒卡莫迪夫人趁機蠱惑人心，為實現(xiàn)自己的邪教統(tǒng)治將無辜軍官殘忍殺害。

包括戴維在內(nèi)的九個人決定必須進行最終逃亡。僅僅是從超市到停車位的距離，又有四人倒下沒能走完，最后只剩戴維和兒子比利、阿曼達、丹、瑞普利奶奶五人坐上了車。此時，我們以為結局就應該是這樣，主角逃離了怪物的血腥吞噬，正義理應戰(zhàn)勝邪惡，一切都朝著美好的方向發(fā)展。但偏偏導演埋下一筆，我們都忘了車子是需要汽油的，燃料不知能撐多久，能否帶他們安全離開這座生靈涂炭的小鎮(zhèn)，觀眾懸而未決的心一瞬間又被拉了回來。眼看生的希望已近在咫尺，可燃料表殘酷的顯示為“空”，深深的絕望和無力感讓人窒息。已經(jīng)沖破重重關卡走到這一步，多少次直面死神，多少次與危險和極度驚悚針鋒相對，終究還是天不遂人愿。車子停在了無邊無際的迷霧中，怪獸就在四周猖獗肆虐，下一秒鐘就有可能發(fā)動致命一擊。經(jīng)歷了極度的驚恐之后，汽油的燃盡把他們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線徹底擊潰。四個大人面面相覷，沒有語言的交流但彼此已心領神會，他們做出了共同的抉擇——飲彈自盡。戴維掏出手槍，數(shù)了數(shù)，子彈還有四發(fā)。鏡頭給了車里每人一個特寫，年幼的兒子還在熟睡。“砰——砰——砰——砰。”四聲槍響，四道火光，戴維槍殺了親生兒子在內(nèi)的四人，留下自己孤獨而絕望地接受命運的最后一擊。在這看似殘忍又愚蠢的絕望舉動之下，我們無法想象戴維承受了多少心理上的痛苦和來自恐懼的壓力，這是已經(jīng)絕望到何種程度才會做出的決定。徹底崩潰、失去理智的戴維踢開車門向怪物狂吼：“來啊！來啊！”遠處傳來轟轟隆隆的聲響，我們已經(jīng)不忍去看男主將會被撕成什么樣的碎片，更不愿想象接下來的一幕會是如何的血肉模糊。此時此刻，觀眾的期待被提到最高點。

始料未及，影片的最大高潮有如神來之筆，顛覆性的結局簡直讓人目瞪口呆——那轟隆隆的聲響并不是出自怪物本身，而是來自軍用救援坦克。頭戴防毒面罩、手握火力步槍的士兵驅(qū)散迷霧，勝利的曙光來臨，一輛接一輛的救援車緩緩駛過，車上載滿獲救的小鎮(zhèn)居民，完全崩潰了的戴維跪倒在地失聲痛哭……戴維聲嘶力竭的號叫聲震撼了天地，也震撼著觀眾的心靈。

《迷霧》從獨特的藝術手法上引人入勝，它緊張感十足的劇情結構、恐怖氣氛的多面塑造、人物內(nèi)心的深層剖析、對于觀眾審美心理的精準把握，無疑讓這部電影成為不可多得的藝術性與審美性兼?zhèn)涞膬?yōu)秀經(jīng)典之作。該片在北美一上映便獲得了觀眾的一致好評。

較之于大洋彼岸，國內(nèi)觀眾的反應似乎大相徑庭。先從筆者自身感受來講，影片情節(jié)環(huán)環(huán)相扣，氣氛緊張、節(jié)奏感十足，原著作者和影片導演對于片中恐怖氛圍的營造和人性善惡的刻畫之功力都無可挑剔。但從觀影心理來說，唯一的遺憾，也是最大的問題就出自影片結尾部分，實在是不愿接受這樣的結局。只差幾分鐘而已啊！再堅持一下就得救了！偏偏造化弄人。主人公對命運的選擇，包括對他人命運的決斷，使結局被安排成了這樣一個大悲劇。筆者身邊的朋友看過這部影片也都深有同感。

為何我們會僅揪住這部影片的結局扼腕嘆息？為何中國觀眾在觀看這部電影作品時無法像西方觀眾那樣欣賞與接受？這就反映了兩種文化心理的內(nèi)在區(qū)別，要深入兩大民族精神文化的內(nèi)在層面，去探析文化視野下的中西方審美心理和審美接受的差異。

一、中西方電影題材之對比

首先，中國電影少見像《迷霧》那樣的恐怖主題。說《迷霧》是恐怖片也好，是災難片、科幻片、生態(tài)類型片也罷，都代表著西方人的審美偏愛。西方人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思維決定著其藝術創(chuàng)作上特有的類型和風格。西方電影多愛表現(xiàn)災難和毀滅，用慘烈的破壞和滅亡來達到一種震撼，以此激發(fā)觀眾的崇高心理，大制作的生態(tài)科幻片比比皆是，不絕如縷。比較有代表性的影片有《2012》《后天》《先知》《星際大戰(zhàn)》等，有的展現(xiàn)全球性的毀滅，有的刻畫地球人與外星生物的激戰(zhàn)，通過強烈的感官刺激和心靈震撼引發(fā)觀眾對于影片主題的思考。

而中國電影題材多是家庭式的、歷史性的、大眾化的，表現(xiàn)倫理親情，展現(xiàn)歷史史實，描繪社會百態(tài)。樂于表現(xiàn)人與自然的和諧，即便表現(xiàn)“毀滅”，一般也都從具體史實出發(fā)，像《唐山大地震》《1942》《南京！南京！》等，紀錄確切發(fā)生過的災害事件。

二、中西方民族審美心理之對比

“從遠古以來，中華民族和西方民族便在各自生息的土地上，逐步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文化系統(tǒng)，也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審美系統(tǒng)，一直發(fā)展到現(xiàn)在。”［1］中國古代美學強調(diào)的是崇敬以及世俗的圓滿心理。中國人向來懷著一種“和”的思想和對“圓”的追求，這使得觀眾和劇中人物都希望和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總是期待好的結局，期待大團圓的美滿，無法接受玉石俱焚，認為惡勢力就應受到懲罰，在一番苦痛慘烈之后，惡的人事物就要消失，善良的人在歷盡困苦厄運過后理應得到拯救，否極泰來。以至于在戲劇沖突方面，中國的悲劇大多都是不管沖突的過程多么悲慘，到最后往往以“大團圓”為結局。在影片的高潮部分，戴維清楚地知道迷霧中存在的危險，并且這危險不可估量，死與生的可能性對比懸殊，但他仍然堅定地走出超市為同伴取藥。一行人窸窸窣窣來到藥店，手電筒射出的光線在迷霧中更顯朦朧和詭異。時間就是生命，他們離開超市多一分鐘，危險就越多一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終于，危險一觸即發(fā)，密密麻麻的像蜘蛛一樣的蟲子瘋狂襲來，蠶食著人們的大腦和軀體，眼看怪物就要占據(jù)整間屋子，一行人命懸一線，但最終包括主人公在內(nèi)的幾人憑著理智和勇敢逃脫了怪物的包圍。我們認為，這樣一位集理智、堅毅、仁愛于一身的英勇之士，理應受到命運眷顧，最終脫離危機然后帶著兒子與美麗的妻子團聚。

而西方審美心理更看重恐懼，其次才是崇敬。西方悲劇中充滿著仇恨、謀殺，一悲到底，魚死網(wǎng)破，強調(diào)“借引起恐懼與憐憫而使人的情感得到凈化”［2］。所以西方悲劇的沖突過程震撼人心，最后也往往是以慘烈的犧牲為結局，引起觀眾強烈的共鳴。我們不會忘了故事的導火索是由軍事試驗的失敗而導致的環(huán)境大危機，人類文明與自然環(huán)境之間的矛盾已經(jīng)愈演愈烈，人類活動導致對大自然無限制地開發(fā)和破壞，最終自食惡果，可怕的異次元怪物就是生態(tài)環(huán)境被破壞的產(chǎn)物。主人公們并不知道迷霧的范圍有多大，可能是整個小鎮(zhèn)，可能是整個國家，更或許是全世界。表面上看，汽油燃盡是限制行動阻礙生還的關鍵因素，實際上男主做出選擇的根本原因是源于內(nèi)心的恐懼，怪物無處不在，還能逃到哪里去呢？與其被殘忍地吞噬，不如自己結束生命。所以，作者對于故事情節(jié)進行的絕妙安排——以慘烈而又讓人無可奈何只得悲嘆的悲劇命運結尾，正是希望觀眾能夠認識到環(huán)境問題的嚴峻，引發(fā)深思。

三、中西方宗教信仰之對比

中國的宗教文化尤其是佛教文化，以“永生”為主要特點，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影片主人公戴維從一開始就表現(xiàn)出人性善的品質(zhì)——勇敢、堅毅、冷靜，他團結帶領小鎮(zhèn)居民當中的理智派抵御了怪物們一次又一次的血腥襲擊。雖然隨時都有喪命的危險，但為救治重癥傷員，他和同伴毅然闖入危險重重的恐怖藥房，在這個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嗜血怪物的方寸之地，險象環(huán)生。還有熱心腸的阿曼達，她總是愿意伸出援助之手，關心幫助每一個小鎮(zhèn)居民，并替戴維照顧著他年幼的兒子。堅強、機智的瑞普利奶奶和丹，他們都是善良勇敢的人。戴維的兒子還那樣年幼，我們更是難以忍心看到如此鮮活的生命消逝。中國人都懷有一種“惻隱之心”，不忍美好的事物隕落，總希望一切圓滿。戴維的妻子已經(jīng)慘遭怪物毒害，那么多小鎮(zhèn)居民也已經(jīng)在迷霧中喪生。男主失去了愛人，失去了原本美滿的家庭，所以我們更加期望逃出來的一行五人得到救助，以此補償我們心理上的缺失。可是結局不遂人愿，男主做出了在我們看來是最無力的選擇——親手結束了兒子和同伴的生命，留下自己接受怪物的蠶食，這不是中國觀眾所希望的。深受禪宗觀念影響的中國人當然也就無法接受這樣的結局。

信仰基督的西方人則認為人死后靈魂會得救，萬般無奈之下，寧愿自己結束生命也不愿受到怪物的血腥吞噬，死亡也比面對丑惡兇殘的怪物來得好，死是一種充滿殉道者犧牲精神的高尚行為。“在希臘悲劇里面，個體具有了神性……由于是悲劇，個體往往遭受到了毀滅，但是通過個體的毀滅上升為神。個體在肉體上遭受到了毀滅，但是在精神上它樹立起來了。古希臘悲劇通過個體肉體上的毀滅，表現(xiàn)了個體精神上的崇高，這就是希臘悲劇精神的結構。”［3］

四、中西方傳統(tǒng)文化之對比

中華民族注重主體，即人類，高揚主體人類的地位。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如若男主能再堅持一下，不那么早妥協(xié)，不就能等到軍隊的救援車，不就有了圓滿的大結局嗎？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已經(jīng)意志力崩潰的戴維自己選擇了放棄，這和中國人的隱忍、堅韌的品格完全不同。在中國，出現(xiàn)較多的情況往往可能是即便父母先遭遇不幸，也要給子女留下存活的希望，絕不會出現(xiàn)父母“扼殺”子女的一幕，總是要把生的希望留給自己至親至愛的人。反映在文學藝術作品上也是如此。而西方傳統(tǒng)哲學和美學強調(diào)“主客對立”的觀念，人與自然也是分離與對抗的關系，所以悲劇作品中始終充滿了苦難和死亡、恐懼和不幸。西方的海洋文化孕育出了西方人敢于冒險和抗爭的精神，無論是人與自然還是人與人之間從來不缺少弱者對于強者壓迫勢力的反抗，他們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得到肉體或靈魂的自由。

由于文化存在著差異性，與欣賞本民族的文學藝術作品比較起來，欣賞其他民族的文學藝術作品會面臨更多的困難。跨越文化差異的阻礙，成功地進入審美境界，才能把握本民族之外的文學藝術作品的審美價值，產(chǎn)生審美愉悅。然而“理解”和“接受”是兩回事情，通過文化視野層面的分析與比較，我們明晰了中西方審美心理和審美接受差異的原因。作為藝術鑒賞主體，在理解了其他民族的藝術作品之后，至于接受與否，那就是文化融合的問題了。

但有一點我們應該看到，《迷霧》是一部悲劇，同時也是一部災難、生態(tài)類型片，創(chuàng)作者對于影片恐怖元素的塑造、恐懼氛圍的把握、人性真善美與假惡丑的刻畫等都是藝術作品的表現(xiàn)方式。通過跌宕人心、慘烈悲痛的結局呈現(xiàn)，達到震撼人心的藝術效果，使人產(chǎn)生敬畏心理和崇敬之情，警醒人類保護自然，學會與自然和平共處，這才是創(chuàng)作者的目的和立意所在。［本文系2015年廣西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研究課題“社會主義文化大發(fā)展大繁榮語境下的大眾文化研究”（項目編號：15BZW007）］

［1］鄂美.中西美學藝術比較討論會紀要［J］.國內(nèi)哲學動態(tài)，1985（1）：10.

［2］亞里士多德.詩學［M］.陳中梅，譯注.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3］鄧曉芒.中西藝術精神比較［J］.藝術百家，2010（4）：47.

［4］劉健.中西方古典悲劇的審美差異［J］.藝術探索，2007（5）：12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