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娣
(安徽大學文學院,安徽合肥230039)
論李振鈞的悼亡詩
趙娣
(安徽大學文學院,安徽合肥230039)
清代狀元李振鈞所作多首悼亡詩存于《味燈聽葉廬詩草》中,其對前人的悼亡詩多有繼承。李振鈞采用多種創作手法,將自己對亡妻的追憶思念、摯愛之情傾吐于詩中,感情真摯,字字皆淚。
李振鈞;味燈聽葉廬詩草;悼亡詩
李振鈞(1794-1839),安徽安慶府太湖縣城西樹林沖(今城西鄉)人。早年屢不中第,后于道光八年(1828)得中舉人,次年進士,并得殿試一甲一名。其聲名在歷史上有埋沒之嫌,“幼聰穎,七歲工吟詠,長益好學”[1]3。所作詩集,現存有《味燈聽葉廬詩草》二卷,輯詩四百余首。先后授翰林院修撰、文淵閣校理、國史館和功臣館纂修、順天鄉試同考官[1]。而在此前,其妻已去世多年。而李振鈞在早年也作多首悼亡詩懷念妻子。
悼亡詩,乃是丈夫追悼亡妻所作,因潘岳所作《悼亡詩》三首而得名,其追憶亡妻,感情真摯,為后人贊賞,而此詩也廣泛流傳。是以悼亡詩便成為丈夫哀悼亡妻的專用詩題[2]。著名的悼亡作品有元稹的《遣悲懷》三首、賀鑄的《半死桐》、吳梅村的《追悼》等。而在李振鈞現存的四百余首詩中,其祭奠愛妻的詩歌也占據相當一部分,有《結腸集》一卷,包括《悼亡》四首、《自傷》《自解》《重譴》十首、《魂歸來歌》七首等。后又于道光六年(1826),作《美人十八首》追悼亡妻。本文通過將其悼亡作品與作者人生經歷進行對讀,以期進一步把握李振鈞這一系列作品的感情特點。
李振鈞出生于書香世家,少聰穎好學。李振鈞之父李長森和汪志伊同朝為官,且又是同鄉,門當戶對,故而聯姻結為秦晉之好。嘉慶十四年(1809),汪正珠嫁給了李振鈞,時年,李振鈞16歲,而汪正珠20歲。根據《結腸集》中的《悼亡》(四首)前面所述,汪正珠從小就十分聰慧,雖不喜歡與人談天說笑,但與兄弟姐妹相處和諧。學習過一些女誡和詩詞韻律之類的書,能寫詩賦詞。而李振鈞自幼便頗有才學,五歲始讀書,即能便解四聲。七歲受業與劉香云,曾作題山水畫詩一首。故二人常一起讀書習字,寫詩唱和,相得益彰,實為一對賢伉儷。并且汪正珠性情溫和守禮,即使夫妻偶有不和,也毫無慍色。雖則出身于官宦之家,卻十分勤儉持家,自己下廚、紡織,連衣服妝奩也很少添置。然而就這樣一個近乎完美的女性卻自幼體弱多病,即使吃了許多藥也不見身愈。多情自古傷離別。嘉慶二十年(1815),汪正珠再次病重,汪父遣其兄接去福建,雖延請名醫為其看病,病情一度好轉。然而奈何紅顏薄命,終于在這年農歷十一月病逝,年僅二十六歲。消息傳來,李振鈞心中大慟,傷心欲絕,悲嘆“斷弦之彈調,難成聲;孤鴻之嗷憐還顧影。亦韓子所謂:言有窮而情不可終者耳。”并連呼兩聲“悲夫,悲夫”,可見痛徹心扉。在此期間,寫下了《悼亡》四首、《自傷》《自解》《重譴》(十首)、《魂歸來歌》(七首)等,輯為《結腸集》。妻子的離世,一直是李振鈞心中的痛。道光六年(1826),又作《美人十八首》,以描述不同姿態女子的美好,來追悼死去的妻子。
而詩人之所以一再作詩懷念妻子,除了夫妻情深之外,大抵還和他之后的人生經歷離不開關系。在這不得不說的是,詩人曾在嘉慶二十四年(1819)赴試,未中,對一個出身名門,自幼即能吟詩寫作之人,這是怎樣的一種打擊,如何不失意惆悵!而在這種狀況之下,他定會轉向創作來排解心中苦悶。這或許也是他后來繼續創作懷念妻子的一個誘因。然而正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船行又遇頂頭風,緊接著在道光六年(1826)恩師劉香云在四川成都去世,除了追悼亡妻外,又作挽詩懷念恩師。禍不單行,道光七年妹夫汪奐之和二妹相繼去世,親人的接連離去,給詩人造成了沉重的打擊,令他悲痛欲絕,致使詩人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借酒澆愁。
上文提及,李振鈞在尚未及弱冠就迎娶了二十歲的汪正珠進門,少年夫妻情義深,兼之汪正珠性謙和,有才學,可以說在二人的婚姻中充當了妻子和姐姐的角色。真可謂珠聯璧合,鶼鰈情深。可惜只不過短短六年,汪正珠就去世了。李振鈞所作有《結腸集》一卷,后又寫《美人十八首》。篇篇都寫得情深意篤,哀婉傷感,與妻子感情之深可見一斑。這些悼亡詩所蘊含的情感主要有兩種:
2.1 悲痛
妻子僅相伴六年就離開了自己,少年人的感情總是猛烈而豐沛,詩人自然悲痛欲絕,傷心痛苦,特別是在妻子剛剛去世的這段時間,這種情感可謂達到了頂峰。唯有以筆賦詩,以排遣悲痛。以《自解》為例,此詩寫于妻子死后不久,汪正珠的靈柩千里迢迢運返太湖,妻子生去死歸,令詩人大慟。詩為:
何須稽首向慈云,營奠營齋總莫聞。白首永偕終是別,素幃親訣轉難分。悲歡濁劫從今悟,花月塵緣肯再棼。同此逝波應不遠,待儂先理葬詩墳。
前兩句是寫為妻子設靈堂超度,對當時的境況的描寫,首先就渲染了一種悲涼的氛圍。值得注意的是,第二句“營奠營齋總莫聞”,該是化用了元稹的《遣悲懷(其一)》中的最后一句“與君營奠復營齋”[3]。元稹寫過多首悼亡詩,且頗有名氣,對后世的悼亡詩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詩人亦當是有所借鑒[4]。三四五六句本是希望白頭到老,終究還是分別,但與妻子還是很難分開,悲歡離合從今天開始明白。描述詩人當時的情感狀態,悲痛不舍。最后兩句,詩人悲痛至極,自覺靈魂已隨妻子而去,似乎妻子離去,人生已了無生趣,達到情感的巔峰。再如《魂歸來歌(七首)》,妻子生去死還,慘心裂肺,全詩作者高呼“魂歸來兮”,事中見情,景中含情,又有人、物襯情,如第三首中“念所親兮,兩阿姊。期得見兮,陶然喜。俄焉悟兮,悲已死”,對親人的思念,待相見之時,詩人自是大喜若望想念親人,奈何回想之后原是來此奔喪。先喜后悲,以喜襯悲。反復鋪陳,極力地渲染詩人的悲傷。直抒胸臆地表現了自己內心的痛苦與哀傷。前期的悼亡詩,如《悼亡》四首、《自傷》等多數是表達此情感。
2.2 緬懷追憶
隨著時間的推移,詩人內心的悲痛逐漸淡化,但這種淡化并不是對妻子感情的消失,而是轉變為追憶懷念,這可以說是情感發展的必然趨勢。而在李振鈞的悼亡詩中,表現這一類情感的代表作應是《美人十八首》。前文提到《美人十八首》作于道光六年(1826),此時妻子已去世已有十年之久,“十年生死兩茫茫”,午夜夢回,是否有人在對鏡梳妝,此情成追憶。而詩人所作這十八首分別是塞上、溪上、樓上、馬上、船上、枕上、座上、畫中、曲中、鏡中、醉中、夢中、病中、月下、花下、燈下、簾下、帳下、林下等。而題目中帶“上”、“中”、“下”各六篇。刻畫了不同情境中的女性姿態,展現女性美,借此表達對亡妻的入骨相思。首先來看一下其中一首《病中》:“慵整花冠怯下床,腰圍瘦削困幽房。早知命薄絲難續,轉悔情多藥備嘗。芳草天涯人去久,落花時節燕歸忙。劇憐憔悴容光減,翻道儂原不為郎。”前兩句寫病中女子的體態外貌,瘦弱身嬌,讓人不免聯想起詩人的妻子也是自幼多病,這應是詩人的一種回憶。三四兩句寫因為命薄難續,女子后悔自己多情而吃了許多的的藥。而詩人亡妻汪正珠死前病重,被接回福建,其父請名醫來給她看病,結果未曾想這一離去竟成了永別。這里或許是詩人借他人喻己身,后悔讓妻子去家遠走,結果卻連妻子的最后一面也沒看到,怎能不悔?五六句景中含情,感嘆斯人已逝久矣。最后兩句暗含詩人情感,原本憐惜伊人憔悴,而伊人卻不是為郎君憔悴。表達了詩人對妻子生前的緬懷。其實最后兩句應是對元稹的《會真記》中“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化用改寫,元稹寫“為郎憔悴”,李振鈞寫女子憔悴卻原不是為郎君,體現對病中妻子的回憶懷念。除此之外,其他的美人詩也都是極盡描摹,寫女子各種姿態的美好。或許這也是詩人對自己記憶中的妻子的一種美化。斯人雖已逝,常在我心中。即使時光減去了妻子身故后的錐心泣血的悲痛,但始終有一份對過去的懷念埋在心底,而這種情感往往也就更具備令人感動的力量。
事實上,詩人寫的悼亡詩基本分了兩個階段,一是在妻子剛剛去世,一是多年以后的書寫,很明顯,隨時間發生了變化。前期的詩作是悲痛,后期是緬懷。以上兩種情感只是對李振鈞的悼亡詩情感傾向的大致分類,當然,其中也有可能雜糅其他情感在里面,這里就不一一贅述了。
3.1 選擇典型意象
悼亡詩大多是詩人即興抒情之作,而意象的選擇往往更能體現詩人的真情實感,對于表達詩人的情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李振鈞的悼亡詩采用了多種意象,比較多的是一些自然意象、植物意象、日常生活意象。以《自傷》為例,這首詩中的“別鶴”、“月”、“海”、“天”、“殘花”、“風雨夜”、“碎琴”、“鸞膠”、“關雎”等意象,把這些組合起來表達了詩人的內心情感。“別鶴”已“巢空”,月光令人感到寒冷,云也讓人倍感寂寞,花已殘,黑沉沉地充滿風雨的夜晚,琴已碎,想要尋覓“鸞膠”又不忍心,“關雎”從此少了知音。在這里指出一下,“鸞膠”是用來喻指男子喪妻后再娶,詩人已然如此傷心,自不忍續娶后妻。這些意象本身就帶有悲涼的色調,自然之景蕭瑟凄涼,又以“別鶴巢空”、琴瑟和鳴卻“碎琴”、“關雎少知音”比喻自己形單影只,獨自一人孤苦地生活在世上。如此種種,成為了詩人內心感情的代言體,本是賢伉儷,奈何陰陽兩相隔。再比如《悼亡(其四)》一詩,詩中有“柳枝”、“雨”、“黃土”、“和血酒”、“青燈”、“春林”、“子規”等意象,結合起來給人以悲傷的感受,尤其是酒都是混合了血,青燈下續寫著令人斷腸的詩歌,這是何其悲痛哀傷。這些意象都是詩人胸中痛苦悲哀的一種宣泄。
3.2 藝術手法
從詩歌的藝術手法上來看,李振鈞的悼亡詩運用了今昔對比、情景交融、回憶聯想、用典等多種手法來展現悼亡情感。
李振鈞在妻子剛逝世不久,多采用回憶聯想,比如說在《悼亡(其一)》中說“遣函猶道將歸還”,本來妻子已經寫信說身體大好將要回來,卻奈何“靈藥終難與命爭”,這段回憶委實令人心傷。同時詩人又寄情于夢,“夢幻迷離歸大覺”、“莫疑萬里魂無夢”,甚至“升屋招魂”求歸來,以此展現了失去妻子,自己內心的幻滅感。詩人還善用時空轉換和今昔對比的手法,“影堂設奠人何處,爆竹聲中又歲除”44,又是一年新春到,伊人已不再回來。既體現詩人對妻子情感的持續,又展現了如今的形單影只,讀來令人悵然若失。
同時詩人也在詩歌中運用典故,《悼亡(四首)》中其一就用了“神山”、“靈藥”的神話傳說典故,其三用了“衛女”、“荀郎”分別代指妻子和自己,用衛女無法歸鄉的故事暗指妻子遠在他鄉,荀郎是指荀奉倩,他因妻子重病不治而亡,悲痛過度亦隨妻而去。體現詩人對妻子遠逝的痛心極哀。詩人通過借用典故,用較少的筆墨表達了自己對妻子深厚的感情,具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還有詩中也有采用虛實相生的手法。多用現實的事物情景,抒發自己的情感。有時也采用夢境或想象的方式來表現對妻子的感情至深。如《自傷》中“月冷海天云寂寂,花殘風雨夜沉沉”,化情思為景,用“月冷”、“云寂”、“花殘”、“風雨夜”等意象,營造了一種悲涼的氛圍,表達了在妻子逝去后,詩人孤獨寂寞、痛苦憂傷。
3.3 表現形式
從詩歌表現形式來看,詩人采用了組詩的形式。組詩也就是指為表現同一題材而采用相關題材的若干首詩所組成的詩篇。這也是從不同的角度、不同層面上全面、透徹地反映作者的思想感情,詩與詩之間也具備著聯系,具有單首詩歌所不能具備的優勢[5]。比如說《悼亡》(四首)、《重遣》(十首)、《魂歸來歌》(七首)、《美人》(十八首)等。以《美人十八首》為例,詩人通過描寫不同狀態下的美人姿態,來展現美人的各種美好。相互呼應而富有立體感,使人似乎看到不同場景下美人的生活情態。既有肆意盎然的灑脫,又有惹人憐愛的病弱;既有晨起梳妝的嬌羞,又有直赴一死的慷慨激昂;既有不堪酒力的嫵媚,又有清水林下的空靈秀麗,凡此等等,乍看之下雖是種種美人相異,結合起來似乎又是一個完美的女性。詩人由寫十八首美人詩,極力描摹渲染其優美,雖則寫美人,實為悼亡妻,這賦予美人的美好形容,其實是對記憶中妻子的一種美化與肯定,追憶曾經的似水年華,表達了詩人對亡妻深深地懷念追憶之情。
總的說來,李振鈞的悼亡詩基本上都是前期所作,都是在詩人未做官之前進行的創作。而妻子的早逝對詩人打擊很大,詩人情之所至,吟而成詩,情深意切。較早之前的悼亡詩都是表達詩人沉重的悲痛,之后的悼亡詩表達了對愛妻的緬懷。李振鈞汲取了前人悼亡詩創作經驗,采用多種藝術手法,抒發排解對妻子離開人世的苦痛。他的詩令人深刻感受體會到他內心的復雜情感,可謂悼亡詩研究中的一典型個案。
[1]李振鈞.味燈聽葉廬詩草[M].北京:北京奧肯國際知識產權代理有限公司資助印刷,2015.
[2]于麗.悼亡詩研究——以潘岳為中心[D].上海:上海師范大學,2012.
[3]元稹.元稹集[M].北京:中華書局,2010.
[4]李聰聰.唐朝悼亡詩研究[D].濟南:山東大學,2015.
[5]蔣寅.悼亡詩寫作范式的演進[J].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3):1-10.
[責任編輯:錢果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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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1102(2016)04-0019-03
10.13420/j.cnki.jczu.2016.04.005
2016-05-17
趙娣(1992—),女,安徽宿州人,安徽大學文學院古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