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娜
鄂溫克族文學的“族性”書寫*
——烏熱爾圖小說研究
李娜
鄂溫克族是中國人口較少的民族之一,在漫長的社會歷史發展過程中,她保留了自己獨特的生存方式、宗教信仰和生態意識。這些在作家烏熱爾圖的小說中都得到了具體而生動的體現,他通過富有特色的文本建構,將鄂溫克族的民族精神、薩滿教信仰和生態意識等都加以深刻的詮釋。透過文本又體現出作家作為森林民族之子對本民族強烈的熱愛,對民族遭受現代化沖擊的焦慮和對民族生存走向的深刻思考。這正是鄂溫克民族文學的主題和“族性”所在。
鄂溫克族;烏熱爾圖小說;族性
鄂溫克族是中國人口較少的民族之一,有3.05萬(2000年第五次全國人口普查),具有悠久的歷史文化、獨特的生存方式和宗教信仰。鄂溫克族人大部分信仰原始宗教薩滿教,供奉祖先,崇拜自然。民間文學十分豐富,主要作品有神話、傳說、故事、歌謠和謎語等等。在作家文學領域里,出現了杰出的作家烏熱爾圖,他的作品享譽國內外,成為中國少數民族作家群中的佼佼者。其短篇小說《一個獵人的懇求》《七叉犄角的公鹿》《琥珀色的篝火》連續獲得1981年、1982年、1983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這在新時期文學創作評獎中是絕無僅有的,可以說是創造了一個奇跡。他的短篇小說《老人與鹿》還榮獲1988年首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由于鄂溫克族只有語言沒有文字,烏熱爾圖只能用漢文書寫自己民族的歷史與文化。他把自己的命運和民族的命運緊密聯系在一起,成為鄂溫克民族的代言人。
“族性”這一概念起源于歐洲卻在中國社會歷史語境中發生了本土化的轉變。在歐洲,“族性”概念可寬可窄、可大可小,這種邊界的不穩定性受到經濟、政治等各種因素的影響。而在中國多民族文化背景中,“族性”往往和“民族”聯系在一起,意指在文化、語言、心理和宗教等諸多方面有著共同特征的民族意識形態。因此,“族性”書寫即指對某一民族或族群生存、文化、心理和宗教等有關的文學書寫。在“族性”書寫中能體現出一位作家的民族意識、民族情感、民族心理和民族審美意識等。在烏熱爾圖的文學創作中,無論是短篇還是中篇小說,都浸透著獨特的鄂溫克族“族性”書寫,這種由靈魂、骨髓散發出的民族深情和“母體”意識是其他作家所望塵莫及的。在他筆下,鄂溫克族是一位有著強大生存智慧和頑強生存意志的“巨人”。在神秘的大自然中,他們與自然建立了一套獨特的溝通方式,使得這個民族得以生存和延續,人與自然真正達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這種生存智慧和與自然高度協調一致的文化精神正是現代社會所呼吁和倡導的,體現出鄂溫克族文學的現實意義。
縱觀烏熱爾圖的小說創作歷程,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即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早期創作階段,80年代中期的發展階段以及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成熟階段。從小說內容和主題上看,分別對應著文化戀母期、審視民族文化期和探索出路期,折射出一個民族作家對本民族及其傳統文化的態度逐漸走向成熟的心路歷程。文本背后我們不難找到深藏著的鄂溫克民族的族性特征,全面了解鄂溫克族生活方式、風俗習慣以及生態觀照,深刻理解他們的精神氣質、宗教信仰以及如何對待大自然、災難與死亡等文化心理。
“烏熱爾圖在文學創作之始,就意識到置身于新時期文學的大家族中,倘若忽視自己民族的具體生存條件和獨特的心理素質,而僅僅滿足于驅趕和相似于當前文學的思想態勢的話,那只能意味著自己民族性的喪失?!盵1]因此,在文學創作時,吸引和激發烏熱爾圖的始終是民族精神及其隨著社會生活而起的發展變化。在他的多個短、中篇小說中,竭力留下自己民族精神的鮮明印記。他的小說,多數不是講述一些曲折驚險的故事,而是彌漫著民族情結,深入挖掘民族的文化心理。在鄂溫克民族精神的書寫上,除了寫人性的光輝和濃郁的家園情結外,最具獨特性的是在民族心理的挖掘上,烏熱爾圖在敖魯古雅有多年的狩獵生活經歷,他通過獵人這一群體形象將鄂溫克族的民族心理表現得淋漓盡致,分別從獵人成長的心路歷程、狩獵過程中的心理變化以及獵人獨特的反抗心理等方面來做全面而深入地挖掘,表現出森林民族狩獵文化獨特的精神氣質和民族心理。
對獵人成長心路歷程的描述,主要有小說《棕色的熊》和《七叉犄角的公鹿》,體現出森林狩獵民族獨特的成長歷程和成長心理?!蹲厣男堋肥且徊啃~C民的思想意識轉變史和成熟史,小說的副標題就是“童年的故事”?!镀卟骊鹘堑墓埂分魅斯拔摇笔且粋€十三歲的鄂溫克少年,四次獵鹿的經歷使他懂得了,對一個鄂溫克獵人來說自由究竟意味著什么。此外,烏熱爾圖通過描寫鄂溫克獵人狩獵過程中的心理變化來揭示深層次的民族心理,中篇小說《胎》是典型代表作。《胎》創作于1985年,刻畫了堅強和充滿父愛的獵人舒日克,他經過幾天幾夜的艱苦追逐,終于攆上那頭懷胎的母鹿,然而,當母鹿倒在槍口下的一剎那,他感受到的卻是不盡的憂傷和恐懼。自古以來,鄂溫克獵人上山打獵都要獻祭統管森林中一切動植物的山神“白那查”①白那查:鄂溫克語,對山神的稱呼。鄂溫克獵人上山打獵時,都要找一棵大樹并在大樹離根部最近的那一節上刻畫出一個老人的頭像,即為山神“白那查”。,在山神老人的保佑下,獵人可以平安地打到所需要的獵物。而在現代社會,隨著森林的退化和觀念的變化,鄂溫克獵人已經喪失了獻祭山神“白那查”的宗教儀式,在狩獵過程中失去了精神依托,內心處于一片荒原之中。面對山林和野獸,鄂溫克獵民開始感覺到力不從心,日漸承受著精神和肉體的雙重困境和痛苦。鄂溫克民族心理還表現在獨特的鄂溫克式反抗心理和反抗姿態。一個漁獵部落的獵人,如果失去了心愛的獵槍,無疑意味著遭受生存權利和謀生手段的剝奪和人格尊嚴的踐踏?!兑粋€獵人的懇求》中獵手古杰耶,在文革的特殊年代便品嘗了這種失去獵槍的滋味。他用鄂溫克人獨特的方式進行抗爭。這種獨特的反抗方式還體現在與侵略者的斗爭上,小說《雪天里的樺樹林》描述了兩位獵民興泰和雅日楞用鄂溫克獨特的決斗方式對付日本兵的故事。獵民為昔日的屈辱報了仇,贏得了崇高的民族氣節和民族尊嚴,這是鄂溫克獵民對待外敵時獨特的戰斗姿態,也是這個民族崇尚原始競爭的心理表現。
面對本民族原始生產方式受到外來人的破壞、森林變得越來越荒蕪的事實,烏熱爾圖在作品中發出一種強力的憂思與控訴,這也是其生態理念的最初來源。在后期的創作中,這種生態觀照逐漸超越了民族的界限而指向整個人類,揭示工業化的進程給世界的邊緣人帶來的傷痛。他作品中自然與人的關系體現了多層次的宗教因素的介入、民族情緒的表達,筆下的自然與人和諧與沖突并存。烏熱爾圖主要通過對獵人、老人和森林闖入者這三種人物形象的塑造,表達了他對自然生存和人類生存的憂患和思考,寄托他的生態理想。他所表現的生態沖突的意義不僅在于“人口較少民族”的背景,還在于發起了生態呼喚的先聲??梢哉f,烏熱爾圖在中國文學家中,尤其是中國少數民族作家群體中率先舉起了生態文學這面大旗。烏熱爾圖的系列森林小說表達了他以生態的整體利益為最高價值的生態觀和生態理想。他積極思索和探求引發生態危機的社會根源,特別是他后期創作的小說,明顯地加大了對社會文明的批判力度,自然與人的沖突成為他創作的主要基調,表現出更加鮮明的生態文學的特征。小說字里行間都袒露著他對本民族和人民的摯愛及對民族命運的強烈關注。他選擇深沉地思索,竭力在現代文明與傳統文化的撞擊中、在“生存還是占有”的矛盾中尋找一條道路。對于大自然的杰作,烏熱爾圖曾這樣描寫:“我被故鄉大興安嶺的壯美所折服,挺拔的落葉松,秀美的白樺林,可以說鋪天蓋地,與悠遠的蒼天相連,而充盈的河流交織如網,河水清澈見底,藍天碧云交映。成群的野鹿,旁若無人的棕熊,還有難以盡數的飛禽走獸,棲息在這里,大興安嶺的茫茫林海真是它們的天然樂園?!盵2]而這種壯美的景象卻在飛速地消退乃至消失,這不能不令人痛心。
在烏熱爾圖小說中,鄂溫克獵人是人與自然生態沖突的集中體現群。隨著社會的變化和發展,鄂溫克獵人所依賴的生存空間正在逐漸縮小。作者用哭泣的筆觸描繪獵人在狩獵過程中的猶豫、矛盾、焦慮和痛苦,寫出其內心深刻而獨特的矛盾性。在鄂溫克社會中,鹿既是人類不可或缺的朋友,又是人類賴以生存的經濟基礎之一。隨著時代的變化,現代文明無孔不入地進入到鄂溫克地區,人與自然不再和諧相處,獵人在狩獵過程中,內心也遭受著不曾有過的恐懼、孤獨和痛楚。在狩獵民族的觀念中,人與動物是森林共同體的兩組成員,是互為依存的?!白赃h古狩獵以來,人與動物之間產生了既和諧又緊張,既崇拜又獵殺的自相矛盾的復雜心理結構”[3]。任何一個民族都有其生存的法則,外族強勢文化的進入只會給原住民帶來抹不掉的身心疼痛,其最終結果不是幫助他們更好地進入現代社會,而是讓他們失去了原有的家園,成為精神的流浪者。
獵人這種內心的矛盾、困苦和焦慮在中篇小說《雪》中得到了集中的體現。在這篇小說里,兩個倫布列,獵人和獵場同名的安排頗有深意——人類和自然原本就是平等的,只有友好相處才能生生不息。由于人類不顧及生態利益而無止境地征服和占有,人類不得不承受來自于大自然的懲罰。
在烏熱爾圖的筆下,老人是本民族古老文化的傳承者,是人與自然的“通靈者”。他們既是生態環境的維護者,又是生態危機的預言家。比如,在中篇小說《你讓我順水漂流》中卡道布老爹被“我”從風葬架上救下來時,發出了一個駭人的預言:他只能死在“我”的槍口下。有一天,“我”很欣喜地射中一頭公鹿,走近一看,竟然是卡道布老爹頭頂鹿角、手拿鹿筒。“我”親手殺死了鄂溫克部族最后一個薩滿。在鄂溫克文化習俗中,人們是非常尊重老人的,老人就是文化的持有者和傳承者,失去老人就意味著失去傳統文化。充滿預見性的智慧老人的離去與部族賴以生存、動物賴以棲息的林子被毀壞、民族文化重要元素薩滿神服被賣有著直接關系。作家寫本民族最后一位薩滿的可預見性死亡,以及老人留下的令人揪心的遺言是對造成鄂溫克社會生態危機的工業化文明強烈而有力的控訴。
“森林是人類的搖籃,森林也是人類依存的溫暖的母體”,[3]鄂溫克族雖然只有三萬多人,卻是一位歷史的巨人,她歪歪扭扭的腳印、寬厚的胸懷和深邃的眼眸,曾經發出過快意的笑聲,而今,她正在痛苦地嘆息、呻吟,呼吁著更多的人讓自己的目光透過喧嘩與騷動向遠方觀望,共同守護這個古老民族的生存空間和精神家園。
薩滿教是一種原始而古老的文化,自古以來就為鄂溫克民族所信仰,并滲透和存活在鄂溫克民族的日常生活和精神文化中,也是鄂溫克社會生存智慧和生活策略的原動力。捷克著名小說家米蘭·昆德拉曾闡釋過這樣一個觀點,相對于大民族而言,小民族對其民族核心文化的依賴程度相對要大得多。對于鄂溫克族的人們來說,薩滿教是他們精神文化的核心,指導和規范著他們的一切生產活動和日常生活。因此,在反映鄂溫克族社會生活的文學作品中就不能不寫到薩滿文化。
烏熱爾圖憑借多年豐富而深厚的生活積累,在創作中只是選取最典型的事件和最具沖突和矛盾的細節來凸顯人物的性格特點。后期小說《灰色馴鹿皮的夜晚》中的主人公芭莎老奶奶,在她的一生中最喜愛的動物是馴鹿,風雪交加的夜晚給她制造了一個虛幻的馴鹿奔跑的世界,吸引了這位習慣深思的老人光著腳興奮地走進灰暗的叢林里,尋找自己的歸宿,并將最后的一絲溫暖留在了雪地里。她死后被放在“給徒具四壁的木房添了幾分暖意”的馴鹿皮上,人與馴鹿真正地融為一體。正如作者所說,這頗“富有薩滿的隱喻:森林里通靈的馴鹿才能馱著人類沉重的靈魂遠行”。[3]芭莎老奶奶的死則是個體與民族圖騰的融合,是宗教精神的感召。
在烏熱爾圖20世紀90年代的小說創作中,刻畫了幾位鄂溫克族老薩滿形象,如《你讓我順水漂流》中的卡布道老爹,《薩滿,我們的薩滿》中的達老非老人,《叢林幽幽》中的薩滿等。卡布道老爹和達老非薩滿是烏熱爾圖小說塑造的兩個最典型的薩滿形象,作品主要通過薩滿奇特的行為和極具隱喻的預言來突顯薩滿的先知先覺和不同尋常,充分展現薩滿神性的一面。“長久以來,被學者稱為‘塵封的偶像’的薩滿教是狩獵和游牧民族文化的中心,也是鄂溫克集體無意識情結,曾被歸入非理性、原始性和異常的迷信中”。[4]作家通過薩滿尋找最終的歸宿來反映時代的變遷,揭示現代文明給鄂溫克民族帶來的創傷,寄寓了作者對民族遭受苦難的悲哀和對前途命運的深切擔憂。
烏熱爾圖在他的小說中構建了薩滿的世界,在薩滿身上體現出了薩滿教所包含的一切觀念,讓那些在深層心理潛藏著困惑和擔憂的信民找到了一種認識世界的思維方法。他忠實執著于鄂溫克族人的情感選擇和價值取向,牢固扎根在本民族薩滿文化的土壤中,充分展示了這一古老文化經久不衰的神奇魅力。
烏熱爾圖的小說具有很強的耐讀性,有不甚復雜卻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耐人咀嚼和尋味,給人啟迪和美感,如《森林驕子》《綠茵茵的河岸》《愛》《老人和鹿》等。這些小說基本上沒有過多的故事情節,只有獵人和孩子們的簡單對話與活動,通過一些意念說明一定的哲理。有的小說則通過人物的動作、行為去刻畫性格,顯露人物的內心世界,或傾訴衷腸,或講述經歷,或剖析思想,或介紹事物,來完成作品的情節構建。
烏熱爾圖在他的小說中還大膽地運用了意識流、時空倒錯、情節分割等諸多現代小說創作手法,豐富了藝術表現力,也增加了作品的藝術魅力。他借鑒了魔幻現實主義手法,表現邊緣狀態的民族文化和民族優秀傳統面臨消失的悲痛心境,最典型的作品是《叢林幽幽》。作者對民族傳統文化資源進行創造性的轉換,從而引進了種族記憶深處的圖騰意象,超越封閉的概念和狹隘的思想,更多地指向未知,象征性和哲理性有機地融合在一起,使小說獲得了令人震撼的藝術效果。此外,烏熱爾圖從一定程度上擺脫了小說創作的窠臼,深受西方文學家的影響,把注意力主要放在人物心理描寫、心理分析等方面。不論是狀物、寫景還是刻畫人物,他都能從鄂溫克人的特定生活出發,表現出本民族獨特的心理特質和民族精神。
綜上所述,烏熱爾圖在他的小說世界里展現了鄂溫克這個人口較少民族的生產活動、生活方式、風俗習慣、倫理觀念、宗教信仰和民族心理等。作為鄂溫克民族的代言人,他用文字記錄了民族狩獵文化,有效地保存了民族傳統文化,也傳達出了最真實、最深邃的民族心聲,代表著鄂溫克民族文學的“族性”書寫。作為一個民族作家,對民族未來走向的深刻擔憂,對本民族乃至全世界普遍存在的生態問題給予深切的關注和呼吁,對民族宗教的虔誠與敬畏,對自然與人之間關系的探索和挖掘,都富有極大的文學、文化學和人類學價值,值得其他民族作家學習和借鑒,也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創作提供了很好的文學文本和審美范式。
[1]李陀,烏熱爾圖.創作通信[J].人民文學,1984(3).
[2]烏熱爾圖.大興安嶺,獵人沉默[J].人文地理,1999(1).
[3]汪立珍.論鄂溫克族熊圖騰神話[J].民族文學研究,2001(1)
[4]田青.神圣性與詩意性的回歸:烏熱爾圖的創作與薩滿教[J].民族文學研究,2008(1).
責任編輯:賀春健
I29
A
1671-6531(2016)11-0014-04
*項目名稱:中央民族大學一流大學一流學科經費資助2015國家建設高水平大學公派研究生項目(201506390030)
李娜/中央民族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在讀博士(北京10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