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申珅
五代馮暉墓磚雕上的“音樂會”
文 圖/申珅

墓門正側視圖
馮暉(893~952年),祖籍山東,始為后唐莊宗李存勖部將,一度投奔后梁大將王彥章。后梁亡,馮暉復為后唐州刺史。后唐亡,馮暉先后任后晉滑州節度使、朔方節度使(兩任)、京城侍衛步軍都指揮使兼河陽節度使。后漢時加為同平章事、侍中。后周時加中書令,封陳留王,卒后第二年又追封為衛王。
從公元907年朱溫滅唐,到公元960年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你方唱罷我登場,城頭變幻大王旗。所謂亂世出梟雄,行伍出身的馮暉是此時期北方地區一方諸侯,比他的本家馮道還多仕一朝,串聯起了五代整個劇情,堪稱“不倒翁”。蓋棺定論見于《新五代史?卷四十九》,說他驍勇,恩信氐羌,撫綏邊部。好人有好報,上級褒美,部下懷惠,輝煌十余年,恩信大著以致善終。后周顯德五年(958年),馮暉死后近六年,入土為安于咸陽彬縣底店鄉二橋村前家咀馮家溝。馮家溝地名的由來是否與馮暉有關不得而知,但當地老鄉都知道這里有個“馮宰相墓”。
因為知名,所以招賊。
1992年臘八節前夕的農貿市場,忙碌一年的村民忙著買或賣,張羅過年。人群中夾雜著三位自稱是“大學考古系的教授”的“臭蟲”,說正在調查當地文物埋藏方面的事,還說按照課題專項獎勵政策,對提供信息者可付給優厚的報酬。就是為了蠅頭小利,白姓村民為他們提供了有價值的線索:二橋村馮家溝“馮宰相墓”。
馮暉墓自然地理條件極好。向陽的南坡,半弧形,像一把椅子,有穩固的依靠,有開闊的前景,對逝者是極好的。通往墓地塬畔的唯一通道,是山梁間一個車轍寬窄的羊腸小路,坡陡溝深,人跡罕至,對盜墓者也是極好。
“教授們”的工作進展得順利。墓葬甬道兩邊的40余塊磚雕很快遭受厄運。白姓村民參與盜掘,組織人手背運,報酬是每搬一塊磚給20元錢。

箜篌樂手

琵琶樂手
人員的頻繁活動引起了路邊居住的村民程海魚的注意,他向村支書白宏壽反映了情況,一場人民反盜墓的戰斗就此打響。其中的過程可謂是驚心動魄。戰斗武器有鐵锨、片斧、鐵矛、木棒。戰士有村干部,有12名精壯小伙,還有護林站的老張、派出所所長及3名干警。村支書飛起一腳使得白姓村民來了個嘴啃泥,還真是讓人解恨。最后數名盜墓賊被分別判處7至13年不等的有期徒刑。
馮暉墓是珍貴的歷史古跡,其中壁畫和彩繪浮雕磚尤精。無論是白姓村民,還是“教授”臭蟲,看中的是經濟價值。對于人民大眾來說,保它,并不是簡單的出于人性良知,重要的是它還承載著一段歷史過往,是全民共同的遺產,保它就是保護每一個人的利益。
遺產內涵無上限。比如磚雕,豈可是幾枚銅子可沽。首先這是一場歷經千年的地下音樂會。
54塊彩繪浮雕磚,上面刻畫了男女藝人分兩組演奏。可確認的樂器有方響、箜篌、拍板、腰鼓、琵琶、答臘鼓、笙、笛等。演奏者按東、西墓壁分為兩組,男方演奏者皆身體右傾,女方演奏者皆身體左傾,雙方相互照應,與舞蹈者進行著緊張而默契的配合,儼然像一場別開生面的地下音樂會。
這場音樂會是紙醉金迷的歡愉,還是豪竹哀絲的悲切?

舞者
看這些音樂家,緊繃的臉,表情嚴肅。舞者亦如此。雖然說不上悲切,但也絕不是歡喜。和東漢墓葬中出土的說唱俑對比一番,更覺得與其說是對墓主生前幸福生活的模擬,不如說是葬儀上哀悼的場景寫照。
古者,葬之以禮。古禮以效法天地陰陽,崇拜自然神祗、祖先鬼神為宗。音樂“以六律、六同、五聲、八音、六舞大合樂,以致鬼神祗……乃分樂而序之,以祭,以享,以祀。”那部《周禮》明確規定的制度包括:奏夷則,歌小呂,舞《大濩》,以享先妣。乃奏無射,歌夾鐘,舞《大武》,以享先祖。其實,古今一理,人與我同耳,今人在葬禮上也是要請“吹手”或電子設備上下載一段音樂循環播放。這種葬儀上哀悼的傳統,即是活生生的民俗承續。
比如樂器。這里只對鼓略說。按照外形,鼓分長鼓與扁鼓。但長鼓與扁鼓有的是同宗,有的是異族。華夏族的鼓樂,源遠流長,在周禮中依照鼓桶的長短、用途、擊法,記載繁雜,比如有帶鼓架(床)的建鼓,有通過鼓環系掛的懸鼓,有神祀的雷鼓,有鬼饗的路鼓,有役事的鼛鼓……反正就是很繁榮的樣子。這些鼓可視為同宗,因為無論鼓桶長短,無論用途如何,總是兩桴擊打發聲。馮暉墓中也有,鼓手女性,鼓豎立,置于下部雕花的鼓床上,兩鼓桴。
兩桴左右擊打的鼓樂,現在仍非常流行,名氣很大的有陜北腰鼓。那些頭纏羊肚子手巾的漢子,耍的家伙是兩端細,中間粗。兩個鼓桴變化花樣,左右翻騰,馮暉墓樂隊中也有腰鼓,但此鼓非彼。
馮暉墓腰鼓,中間細,單手持桴擊打。實物應該是這樣的:鼓身圓形,木制,蒙皮,兩端鼓腔粗而中空,中間鼓腰細而實心,呈兩個倒接的腳杯狀,可發兩種不同的音色。這種腰鼓與杖鼓也合稱長鼓,與華夏族之鼓的陜北腰鼓并不同宗。它發源于西域,是絲綢之路上的舶來品。

女鼓手

腰鼓

陜北腰鼓

舞者全貌

朝鮮族長鼓
首先它最早見于隋唐時期的宮廷九部樂、十部樂的天竺、龜茲、西涼、疏勒、高昌和高麗諸樂,都是外域或邊疆的地名,說明原本不屬中原的音樂系統。而馮暉墓樂隊伴舞者恰是造型夸張的西域胡人,跳的是“胡舞”,從舞者的相貌到動作態勢,以至于腳下的粘毯道具都可佐證。絕非 “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后《六幺》”的貴妃舞。
時間久了,華夏族的鼓與西域族的鼓最終一統。宋代《樂書》:“杖鼓、腰鼓、漢魏用之。大者以瓦,小者以木類,皆廣首纖腹。”沈括《夢溪筆談》:“唐之杖鼓,本謂之‘兩杖鼓’,兩頭皆用杖。今日杖鼓,一頭以手拊之”。《元史?禮樂志》:“杖鼓,制以木為匡,細腰,以皮冒之,上施五彩繡帶,右擊以杖,左拍以手。”來自外域的樂器和旋律,登上了大雅之堂。而后,由中原二傳到了朝鮮半島。
自身的單一承繼,文明發展的道路是單股,只有兼容、傳承,文明才能充滿活力,民族才有活力。
文獻說長鼓的擊法是“右擊以杖,左拍以手”。對照馮暉墓磚雕圖片,似乎手勢正好相反。為何?墓中世界與大千世界的乾坤,為一陰一陽。手勢的相反也許恰是人間與冥界的對應變化。
有好事者為了給陜北腰鼓溯源,提到延安地區出土的宋代畫像磚。查前輩姬乃軍所述刊于《文博》1988年2期《延安出土宋代腰鼓畫像磚》一文。依照文字描述,磚近方形,人物形象一是左腳著地,右腳前跨,腰間挎鼓,右手作擊打狀。二是左腿提起,手執鑼。打腰鼓者的動作和今天安塞腰鼓路鼓中前進步的第二拍相似。但所附圖片年久模糊,此中的鼓是否和馮暉墓磚雕上的鼓同屬,難以明辨清楚,還是應該眼見為實。
這些實物其中一塊存于延安的清涼山,那里有著名的萬佛寺,是陜北四大石窟之一,又曾是紅色延安的“新聞山”,1937~1947年為中央印刷廠印刷車間所在。馮暉墓的探尋之路七藤八蔓地延伸聚集在一起,行萬里路突然充實起來。
2006年新春到來之際,咸陽市文物局、咸陽市彬縣文化館和西安碑林博物館聯合舉辦了《五代馮暉墓樂舞磚雕藝術展》。宣傳的新聞稿中說“這是向古城人民獻上的一份豐盛的文化大餐”。
如果沒有馮家溝人民的那次戰斗,如果沒有其后的考古發掘和研究,這份豐盛的大餐只能是少數臭蟲的紙醉金迷。此為馮暉墓保護和研究意義的雙重拓展。
(作者為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