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東
關于故鄉和成長記憶的文字,永遠是我這一代從鄉村走出來的人的情感一翼,是我們自己的安魂曲
“孩子們都回來了,媽媽。”
當讀到這句話的時候,我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激動。這句話里有一種奇怪的節奏和熟悉的調性。
它來自哪兒?
“別為我哭泣,媽媽”。我定下神,回憶起那是阿赫瑪托娃《安魂曲》之《受難》章節開始的那句詩。
阿赫瑪托娃是以兒子的口吻安慰一個悲傷絕望的母親。老愚兄在《暮色四合》中收尾的這句話,也是對母親的告慰,但意思卻相反: “急匆匆推開大門,我感覺院子里的空氣都是熟悉的,里面散發出親人的氣息。母親走了兩年,坐在親人們中間,我感覺她還在身邊。”在我看來,老愚兄的這一段獨白,是另一種安魂曲,對于母親,也對于自己。是歷盡艱辛走出了暮色四合的童年,沖破了暮色四合的時代后一種幸福的告慰:“火山噴發,幸福的烈焰沖天而起,燒毀了隔膜、猶疑和差別,苦盡甘來,心變得寧靜、甜美,世界在眼前重新打開,一切都有了新的意義。”
《暮色四合》是我最新讀完的一本關于故鄉、關于童年、關于成長記憶的散文集,作者是老愚。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鄉,物理上的和精神上的;有自己的童年,也有自己獨特的成長記憶和故事。那些關于故鄉、關于童年、關于親人的文字,于我都有一種特別的吸引力。在我的心中,故鄉和童年即便再凋敝困苦,都有一種偉大的神性,人能在故鄉的大地上汲取力量。就像古希臘神話里的大地之母,能夠給她的兒子以力量;也像荷爾德林筆下描述的故鄉,充滿神性;還像里爾克筆下土豆地里嬰兒的咿語,即便遠走天涯海角,夜深人靜時,也總會縈繞在你的心頭。即便沒有了這種神性,甚至生活有些不堪,但依然帶著溫暖和柔軟,就像魯迅先生筆下對于故鄉的敘說。
老愚筆下的故鄉和童年的記憶,并不是沒有溫暖和柔軟。關于母親、爺爺、干大一家,關于繼父,甚至關于高中時轉校而來的女同學等,關于冬天、大地、麥子、云朵……所有這些故事,無論著墨多少,都能讓人讀到一絲絲的愛意和溫情。
老愚說自己寫的是一個溫暖自己的故鄉。但是,整本書讀下來,這些關于故鄉和成長的記憶,卻是冷酷的成分似乎更多一些。
這種冷酷的記憶,牢固地烙刻在老愚的記憶里,以至于他寫《暮色四合》這些篇章時,總是情不自禁地從筆端流露出對故鄉和那個并不遙遠的過去的憤怒之情。
老愚的故鄉陜西關中平原西部,曾是周朝故地、沃野千里,“攥一把黃土就能出油”。在這塊肥沃的土地上,他的外祖父曾經靠勤勞而致富,但這種自然稟賦和人的勤勞,并不能抵抗政治的殘酷侵擾。
生活在肥沃土地上的人們,辛勤勞作卻難果腹,雖然親人們百般努力,凍餒艱苦的生活仍然是老愚和我們這一代鄉村出來的人共有的集體記憶——富裕如我的江南故鄉,也沒有逃脫這樣的命運。
“這些美妙的植物,把果實交給了公家。公家——在我心里,那是比父母還嚴厲的權威。”
暮色四合,通常指太陽西沉、夜色彌漫、神靈消隱、鬼魔將出。人立其間,常有一種匆匆歸家的不安與焦慮。若是在承平之際,倒也能贏得文人墨客歌吟鄉野景致轉換的興致。但換一個角度,難免也有漫漫長夜將至的不安。
老愚把關于故鄉和成長的記憶,取名“暮色四合”,我沒有讀到歌吟的興致,卻讀到了漫漫長夜伴隨成長的那種壓抑和殘酷,甚至一定程度上在我們心里某處,留下了揮之不去的黑暗陰影。當然,我也在書中讀到了沖出這蒼茫暮色的沖動和努力,就像把希望托寄在逃離故鄉通向遠方的火車上——我也曾有過這樣的夢想。
幸運的是,老愚和我,都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兒時的這種夢想。
但是,即便離開了故鄉,故鄉卻永遠在影響著離開故鄉的人。“你出生、長大的地方,就是你的故鄉,因為那里保存著全部的記憶。不論身在何方,心里總有一股暖流掠過,有故鄉的人心安,他自然是幸福的。當過往的痕跡消失殆盡,故鄉變成了一座陌生的空屋子,你的心自此漂浮在虛無里。當一個人失去故鄉時,寫在他臉上的就是鄉愁。”
“我心里裝著這一個故鄉……我是在追憶生活過的時空。我揣在心里的是那些永不會死去的聲音和影像,那是我生活過的證明。”
心有戚戚。
我與老愚兄相識多年,知其文字嬉笑怒罵、恣意汪洋,常有刺人骨髓的痛感,但我從未了解過他的過去。
感謝《暮色四合》這本自傳體的散文集,讓我得以窺見老愚成長的歲月,以及隱秘的內心世界。這里有和我不一樣的故事和記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這些故事最終構建了我們各自的人格底色。
這本書里,老愚的文字誠懇、坦白,撥動著心中有故鄉的人脆弱而敏感的神經;封面裝幀設計也超級對我心。關于故鄉和成長記憶的文字,永遠是我這一代從鄉村走出來的人的情感一翼,是我們自己的安魂曲。
(作者為媒體人、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