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鄉 里
(貴州民族大學 文學院, 貴州 貴陽 550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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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經》對周邊部族的怪誕書寫及其成因
張 鄉 里
(貴州民族大學 文學院, 貴州 貴陽550025)
摘要:分析了《山海經》對周邊部族怪誕書寫的具體表現,認為這些怪異的形象是那個時代對周邊部族認識的真實反映,其形成原因主要是看圖說話造成的誤解、認識水平不夠導致的誤會,以及原始的思維方式和對周邊部族的歧視等。
關鍵詞:《山海經》; 周邊部族; 怪誕書寫; 成因
《山海經》中的《海經》和《大荒經》多為介紹殊方異域的內容,因為空間距離較遠,所以其中對遠國地理知識的記錄,并沒有類似《山經》中對地形、地貌、礦產、動植、祭祀儀式等的細致描寫,更多的是對異域人民怪誕的形體和習俗等進行描述。這些對異族的怪誕描寫,引起了很多學者的關注,如楊義先生評價《山海經》中很多異類合體的形體說:“應該看到,怪誕也是一種力量,一種震懾人心的神秘力量。夸大縮小形體,不及合體或缺肢來得怪誕,因而那種神奇的、或神秘的心理力量往往也不及后者(也許除個別例外)。”[1]60“相互組接的異類形體相差很遠,組接于一體產生極大的反差,這就在怪誕中散發著野性的趣味,以及對大善大惡的崇拜和恐懼。由此可知,中國初民的神話思維崇尚一種怪誕、野性、神秘的生命,這和儒家溫柔敦厚的詩教不相干,與古希臘雕刻學觀念健美的人體比例中呼喚出的神性,更是迥異其趣。他們是在打破人體的正常比例和正常結構中,追求一種怪異的、雜糅著人、神、獸形體本性的野性美、獷悍美,其審美趣味帶有濃郁的非文明的原始氣息,甚至在神經細膩的文明人眼中是一種審‘丑’趣味。”[1]60
一、 《山海經》對周邊部族怪誕書寫的表現
這種充滿原始審美趣味的形體,在《山海經》中主要表現為以下幾方面:
1. 形體的大小和現實生活中的人比例不同——過大或者是過小
形體較大的,如《海外北經》中的博父國,“其為人大”;跂踵國,“其為人大,兩足亦大”;《海外東經》的大人國,“為人大”。 另外還有長股(《海外西經》)或長腳之民、長脛之國(大荒西經),則是身體某一部位比較大。形體較小的,有為我們所熟悉的周僥國(《海外南經》),《山海經》記“其為人短小,冠帶”,另外還有小人國(《大荒東經》),菌人(《大荒南經》)等。
2. 器官或肢體殘缺、多余
在《山海經》中有眾多的這一類形象,殘缺的如《海外西經》的一臂國,“一臂一目一鼻孔”;《海內北經》的鬼國,“人面而一目”;《海外北經》的無腸國,“其為人長而無腸”,等等。多余的則有《海外南經》的三首國,“其為人一身而三首”;《海外西經》的三身國,“一首而三身”。有的則是殘缺和多余的結合,如奇肱國,“一臂三目”(《海外西經》);大荒之野有人“三面一臂”(《大荒西經》)。
3. 身體形態異常
與正常人不同,這些人或“白身披發”(《海外西經》),或“人身生毛”(《海外東經》),有的甚至“皆生毛羽”(《大荒南經》);有的“為人結胸”,或者“胸有竅”(《海外南經》); 有的則是“為人一手一足,反膝,曲足居上……人足反折”(《海外北經》)。
4. 人獸組合而成的異形
如《海內南經》的氐人,“其為人人面而魚身,無足。”郭璞注云:“盡胸以上人,胸以下魚也。”《海內北經》的戎,“其為人人首三角”。《海內經》的鹽長之國,“有人焉鳥首,名曰鳥氏”。黑人,“虎首鳥足”。
這些異乎尋常的形狀,給閱讀者帶來了強烈的視覺沖擊,使人通過聯想、拼接后,塑造出了一系列難以置信、卻又充滿震撼力的形象。近現代學者在研究這些異人時,有的對其形象進行分析,有的對其實際有無進行考證,有的對其塑造人物的方法感興趣,甚至據此提出了《山海經》的“神異敘事”。那么,作為一部地理書,《山海經》中為什么會出現這些奇形怪狀的異人呢?是想象力特別發達?或是為了追求新奇?它們真的是“神異敘事”嗎?
二、 《山海經》對周邊部族怪誕書寫的成因
筆者認為,這些異形人是那個時代對周邊部族認識的反映。而它們之所以會顯得怪誕,是由于以下四方面原因造成的:
1. 看圖說話造成的誤解
關于《山海經》的成書,有一種比較有代表性的觀點,就是認為它是用來說明圖畫的文字。很多人認為《山海經》是由九鼎而來,是解釋鼎上圖案的文字。郭璞注《山海經》時,也時時透露出這樣的信息,如注讙頭國云:“畫亦似仙人也。”[2]190而陶淵明亦有“流觀山海圖”的詩句。明代的楊升庵在《山海經后序》中,將這一觀點表述得更為具體,他說:“《左傳》曰:‘昔夏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物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入山林不逢不若,魑魅魍魎,莫能逢之。’此《山海經》之所由始也。……鼎之象則取遠方之圖,山之奇,水之奇,草之奇,木之奇,獸之奇,說其形,著其生,別其性……九鼎之圖,其傳固出于終古孔甲之流也,謂之曰《山海圖》,其文則謂之《山海經》。”[3]阮元、郝懿行、余嘉錫均認同這一觀點,現代研究小說的學者一般也都贊成此說,如李劍國、陳文新等均認為《山海經》是依據圖畫而作的。
從出土文物如畫像磚、帛畫,以及一些原始壁畫,可以知道在人類社會早期,繪畫水平并不是很高。畫面并不能準確地傳達所繪事物的外部形態,尤其是側面像,呈現給人的多半都是一目、一手、一足的形象。《山海經》中的那些一目、一手、一足的怪異形象,可能就是根據側面像所作的描述。作者在描述這些圖畫時,沒有注意它是否是側面,而是把部分當做整體,造成了一些肢體殘缺的形象。如《海外西經》的一臂國:“一臂一目一鼻孔。有黃馬虎紋,一目而一手。”不僅僅是人,甚至動物都是一目一手,可見應該是據一幅側面圖而作的描述。一些形體怪異的形象也應該是由對圖畫的靜態描述所造成的誤會。如《海外北經》記柔利國:“為人一手一足,反膝,曲足居上。一云留利之國,人足反折。”柔利國人的一手一足可能是側面像,而其“反膝” “曲足居上”“人足反折”,則不可能是人的常態。但如果圖畫只是通過具體動作的描繪來體現這一群體的突出特征的話,那么這個名為柔利的部落極有可能是熱愛運動、擅長于瑜伽之類的人群。畫圖者對某一動作進行描繪以突出其某一方面的特征,卻被解說者認為是形體的一般特征進行描述,于是就造成了形象的怪異及讀者的迷惑不解。
2. 當時認識水平不夠而導致的誤會
在《山海經》中,對有些部族或國家的認識還是比較實在的,如白民國的白身披發,應該就是對白種人的描述。又如《大荒南經》記盈民之國:“於姓,黍食。又有人方食木葉。”《大荒北經》記深目國:“有人方食魚,名曰深目之國民,昐姓,食魚。”這些“方”字,表明這是對一個動作的描寫,但這個動作代表了這個民族的習性,如“方食木葉”,可能是這個部落還處于采集野果和樹葉充饑的階段;而“方食魚”,說的是畫面上的人正在吃魚,而“肦姓,食魚”,則和白民國的“白民銷姓,黍食”,毛民國的“依姓,食黍”一樣,是對其飲食習俗的介紹。
但由于當時的人們對這些遠方國家不太熟悉,很多只是根據傳聞或圖畫進行描述,于是就出現了很多不經的說法。如《大荒南經》記卵民國云:“其民皆卵生”,這在我們今天看來是荒謬可笑的,但在神話思維中,卻是正常的。很多民族在解釋人類起源的時候,根據日常生活中所常見的動物如鳥、蛇、魚、龜等的卵生情況,從而判斷人類最開始也是由卵生出來的,如在黎族神話中,黎族就是雷公放在山上的一顆蛋所生出來的。所以這樣一種卵生的說法,應該是對該地真實生活不太了解,而對當地的神話傳說的附會。再如對印度的介紹:“天毒,其人水居,偎人愛之。”(《海內經》)從這段記載來看,《山海經》對遠國的記載有些還是比較準確的,說印度人慈善仁愛,確實能概括其不殺生、寬愛人的性情。但“其人水居”的說法,卻會使人誤以為印度人應該是如人魚、或中國古代小說中經常出現的鮫人一般,是居住在水中的。但到了漢代,對印度的認識就變得更為明確、具體了,如《河圖括地象》記:“天毒國,最大暑熱,夏草木皆干死。民善沒水,以避日入時暑,常入寒泉之下。”[4]相對于“其民水居”的描述,這里就給了一個更為具體和可信的說法:印度太熱了,夏天時草木都會被曬干死,當地人們避暑的方式就是躲到水中,所以該地的老百姓都比較擅長沒水,而且夏天多在寒泉之中。由“水居”變為“善沒水”,這是對印度的認識不斷深入發展的結果。再如《山海經》中有兩處對臷民國的記載,《大荒南經》記:“巫臷民肦姓,食谷,不績不經,服也;不稼不穡,食也。爰有歌舞之鳥,鸞鳥自歌,鳳鳥自舞。爰有百獸,相群爰處。百谷所聚。”從這個記載來看,臷民國完全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氣象,如同仙境一般,人們似乎可以不勞而獲,坐享其成。而《海外南經》所記的臷國則不同:“其為人黃,能操弓射蛇。”可見,臷民并不是與周圍的野獸和諧相處,也并不是不勞而獲;操弓射蛇,意味著他們已經開始了對自然的控制與改造,也說明他們技術比較高明,可能是以狩獵為生的民族。對同一個國家的描述,前后有矛盾沖突之處。而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其原因就是對這個民族不了解。
因為不了解而隨意附會的描述,給人們的理解帶來了很大的困難。但由于當時的交通條件、認識能力等限制,這也是在所難免的。
3. 原始思維的表現
對思維還比較落后的古人來說,他們認知世界的方式、解釋各種現象的方法,往往與今人有很大的不同,他們更偏向于從具體形象或器官的不同找原因。如《海外南經》有對岐舌國的記載,郭璞注云:“其人舌皆岐,或云支舌也。”[2]194這樣一種舌頭分叉的情形,在現在的人類身上已經找不到任何痕跡了。那么這樣的異人又是怎樣想出來的呢?我們可以從另一處記載找到這樣說的原因。《西山經》記黃山云:“有鳥焉,其狀如鸮,青羽赤喙,人舌能言,名曰鸚鵡。”郭璞注“鸚鵡舌似小兒舌。”因為鸚鵡能夠說話,于是就附會其有人舌;但由于鸚鵡形體較小,所以其舌頭只是像個孩子的舌頭。據此可以推測,其實岐舌國并不一定就是舌頭和今天人的不一樣,有分支,而更可能是發音不同。而那個時代還不能認識到發音方式等對語音的影響,只能將發音的不同歸結為舌頭的異樣。
《山海經》中,眾多人獸結合的形體,也是原始思維的體現。這些怪異荒誕的人獸合體形象,頗為引人注目。有人曾問過梁啟超這個問題,梁先生則說:“漢世武梁祠堂所畫古帝王,多人首蛇身,人面獸身;蓋古來相傳,實有證據也。《山海經》言,絕非荒謬。”[5]劉師培也曾撰《〈山海經〉不可疑》一文,認為 “《山海經》所言皆有確據,即西人動物演為人類之說也。”“西國古書多禁人獸相交,而中國古書亦多言人禽之界。”[6]兩人均認為《山海經》中的這種形體是真實的。當然,在今天看來,這種情形不管是從情理還是從道德層面來說,都是荒謬和難以接受的。但在《山海經》中,類似的記載卻很多,如《大荒北經》對犬戎國的記載:“黃帝生苗龍,苗龍生融吾,融吾生弄明,弄明生白犬,白犬有牝牡,是為犬戎,肉食。”“黃帝生駱明,駱明生白馬,白馬是為鯀。”袁珂認為,此處的白馬“亦當生物之白馬,而非人姓名也”[2]465。可見,在古代的傳說中,人生狗或生馬之類的情況也是有的。包括大禹的父親鯀,從他的名字來看,又何嘗不是一條魚呢?這樣的觀念在民間故事和民間信仰中,經常能見到。民間故事中的田螺、天鵝等動物化為女性與人類通婚之說,正是這一原始風俗的遺留。
在一些原始民族中,這種觀念也比較流行,形成了我們所熟知的圖騰崇拜。圖騰,是北美印第安語totem的音譯,意為“他的祖先”“他的標記”。這些圖騰多是動物,或者是半人半獸的形象。列維·布留爾曾對人與獸之間由血緣關系發展為圖騰崇拜這一過程作了描述:“……不發達民族中間的一個十分普遍的信仰,即相信人和動物之間,或者更準確地說,一定集團的人們和某些特定的動物之間存在著密切的親族關系。這些信仰常常在神話中表現出來。”[7]。在人類學家所收集的資料中,我們可以看到很多類似的情形,如列維·斯特勞斯在《嫉妒的制陶女》中所特別關注的南美洲,“每個部落都相信自己是某種動物的后代,至今仍保持著這種動物的某些特點”。“過去的創造物同出一源,同屬一種,無動物和植物之分,無人類與動物之分。”[8]了解了原始民族中的這種觀念,人們就更容易接受莊子所說的“一以己為牛,一以己為馬”,也更能理解他的“一萬物”之說,因為這些都是原始思維中萬物同源、萬物齊一思想的體現。這種信仰在中國古代是較為常見的,眾多少數民族的名稱,其偏旁都是動物,有時候人們甚至會明言自己是動物種,如《北史·黨項傳》記“黨項羌者,三苗之后也。其種有宕昌、白狼,皆自稱獼猴種”[9],即此類。
在《山海經》中人獸或人鳥合體的情況,所體現的應該是人類社會發展到比較高級的階段之后所抽象出來的圖騰,是圖騰觀念的產物。如《海外西經》中的軒轅之國就是這樣一個例子,其國人“人面蛇身,尾交首上”,這應該是對一個畫面的描繪。“尾交首上”,不可能是一種永恒的狀態,較有可能是當地的圖騰。人們所非常熟悉的伏羲、女媧就是這種樣子,袁珂先生在注中說:“古天神多人面蛇身,舉其著者,如伏羲、女媧、共工、相柳、窫窳、貳負等是矣;或龍身人頭:如雷神、燭龍、鼓等是矣,亦人面蛇身之同型也。此言軒轅國人人面蛇身,固是神子之態,推而言之,古傳黃帝或亦當作此形貌也。”[2]221這種人面蛇身是我們圖騰的一種。而東部地區主要是鳥圖騰,所以《山海經》中的那些人身鳥首的形象可能是這一部分部族的圖騰。
4. 對周邊民族歧視造成的丑化
“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獨特的民族精神。民族精神有著高度抽象的哲學品格,是這一民族在長期的形成過程中歷史文化、生活習俗、宗教信仰的凝練和升華,是這一民族區別于其他民族的顯著標志”[10],不同的民族精神也就形成了“自我”和“非我”的區別。葉舒憲先生在《山海經的文化尋蹤——“想象地理學”與東西文化碰撞》一書中說:“想象地理學最大的特點是把自己國土外的地方的情形加以怪化甚至丑化,盡力加強自我和非我(或文化他者)的差異或區別。一般說,這種差異跟距離成正比:距離越遠,了解越少,自然‘差別’越大,‘怪異越多’。”“從這種黨同伐異的天性上看,人類中種族之間的彼此敵視和歧視也就順理成章了。人們在接受相似性的同時,必然會排拒相異性。于是,丑化、獸化、妖魔化異族之人的現象自古屢見不鮮。人類學家報告說,從某些未開化民族的古代文獻和繪畫藝術中,可以找到種族歧視的許多實例。”[11]而《山海經》一書對遠國異民的描寫,有相當一部分都體現了這種從唯我獨尊的立場出發,對周邊部族進行丑化的心態。
《山海經》在描繪眾多邊遠之民時,對他們的稱呼其偏旁往往是獸、蟲或者是鳥。如狄、貊、犬封國(郭璞注稱其為“狗國”)、蜮、蟜等。而對一些少數民族的稱呼諸如獫狁、鳩民、獠民、玀玀等,都是如此。而根據漢字的造字方式,這些形旁往往代表了其屬性。在《說文解字》中,許慎說:“南方蠻閩從蟲,北方狄從犬,東方貉從豸,西方羌從羊。”[12]476這種從某,往往就意味著這一部族與某種動物的血緣關系,如 “狄,北狄也。本犬種。”[12]476而閩、蜀、蠻這些從“蟲”的字,段玉裁認為:“說從蟲之所由,以其蛇種也。”[12]673都明確地指出他們與作為偏旁的動物之間的血緣關系。將其他民族視為禽蟲野獸,正是一種出于黨同伐異的狹隘而對他人的丑化、獸化。利瑪竇曾說:“中國人把所有的外國人都看做沒有知識的野蠻人,并且就用這樣的詞句來稱呼他們。……如果他們偶爾在他們的著述中有提到外國人的地方,他們也會把他們當作好像毋庸置疑地和森林與原野里的野獸差不多。甚至他們表示外國人這個詞的書面語匯也和用于野獸的一樣,他們難得給外國人一個比他們加之于野獸的更尊貴的名稱。”[13]可見,對周邊部族的歧視,在后世就演變為對周邊國家的歧視了。
在《山海經》中,可以看到這種由于距離較遠,語言、服飾、飲食等不同,所帶來的陌生、疏離,甚至是丑化。如《海內北經》記蟜云:“其為人虎文,脛有。在窮奇東。一曰,狀如人。”郝懿行注云:“《說文》(十三)云:‘蟜,蟲也。’非此。《廣韻》‘蟜’字注引此經云:‘野人身有獸文。’與今本小異。”[2]313蟜本義是一種蟲,但《山海經》以蟲的名字來稱呼一類人。用“其狀如人”來描述他們,可見是不把他們當人看的,只是把他們看作形狀與人很相似的動物。虎文應該是紋身,但由于不了解,而誤認為這些花紋是人身體上自生的。在后世一些對少數民族地區的記載中,還有認為紋身是人自身生長的說法,如《樂資九州要記》云:“交夷嶲之西夷,人身青而有文,如龍鱗,生于臂脛之間。將婚,會于路,歌謠相感,合以為夫婦焉。”[14]139認為這種像龍鱗一樣的紋身,是生于臂脛之間的,這和《山海經》中對蟜的記載——“為人虎文”是一樣的。
《山海經》中還有祙、鬼國。我們常說死生異路,這就意味著鬼魅和人是異類。但《山海經》中,卻用這些詞來指稱某些人,十分鮮明地表現出了這種排斥異己的態度。如《海內北經》的祙,“其為物人身黑首縱目”。郭璞注云:“祙即魅也。”郝懿行據漢碑也考證出,祙即鬼魅[2]314。此處言祙“人身”,明言其是人形,但卻說他們“其為物”如何,表明他們是與人不同的物,視其為異類的心態非常明顯。在《海內北經》中還有對鬼國的記載:“鬼國在貳負之尸北,為物人面而一目。一曰貳負神在其東,為物人面蛇身。”袁珂據《伊尹四方令》“正西鬼親”、《魏志·東夷傳》“女王國北有鬼國”等,提出“則傳說中此國之所在非一也。”[2]311可見,《山海經》等書中有很多鬼國,而根據記載,這些鬼國有的是眼睛與普通人不同:有的是縱目,有的是一目;有的則是形體不同——人面蛇身。但在后世的文獻資料中,鬼國的神秘色彩在逐漸淡化。如《樂資九州要記》云:“又有穿鼻,儋耳種。瘴氣有聲,著人人死,著木木折。號曰鬼巢。”[14]139對鬼巢的稱呼,與祙、鬼國等相似。但這里的“鬼”不再包含對人的非議,而更多的是源于該地有瘴氣,非常危險,故稱其地為“鬼巢”。 在《顧野王輿地志》中,我們還可以看到這樣的記載:“虔州上洛山,多木客,乃鬼類也。形似人,語亦如人。遙見分明,近則隱藏,能斫杉枋聚于高峻之上。與人交市,以木易人刀斧。交關者,前置木枋下,卻走避之。木客尋來取物,下枋與人。隨物多少,甚信直而不欺。有死者,亦哭泣殯葬。嘗有山人行遇其葬日,出酒食以設人。山中有石墨可書。”[14]191此處的木客明明是人,有人形、人語,并與人交易,有自己的風俗,但卻被以鬼類視之。這也是對不了解的陌生人的丑化,表現出對異己的鄙視和排斥,但已經沒有《山海經》中的神秘了。而最為后世所熟悉的是“鬼方”,這個詞與鬼國等詞一樣,指的是某一原始部落或國家。在張锳纂修的《興義府志》中有:“殷高宗三十二祀,伐鬼方,三年克之。”注云:“按:郡地于殷時為鬼方國,高宗武丁于三十二年伐鬼方,克之。”[15]明言現在的興義地區就是殷代的鬼方。可見,《山海經》中所謂鬼國,與今天稱外國人為“洋鬼子”一樣,都是出于一種對文化異己的排斥、鄙視和丑化。
再如,人們非常熟悉的西王母,在《山海經》中有多處對她的描述,如《西山經》記玉山云:“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海內北經》記:“西王母梯幾而戴勝杖,其南有三青鳥,為西王母取食。”《大荒西經》記昆侖之丘:“有人,戴勝,虎齒,有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在這三條相對比較詳細的記載中,西王母是一個人形、獸形、神性的混合體:她是人形的,“其狀如人”,且像人一樣戴首飾,憑幾而坐或站的形象也是人的樣子;而豹尾、虎齒、善嘯,就完全是一個兇猛的野獸了;“司天之厲及五殘”,則說明她負責一定的神職。據學者考證,西王母應該是現實生活中的某個處于母權社會的部落。在《竹書紀年》中有多條關于西王母的記錄:舜“九年,西王母來朝”;周穆王“十七年,王西征,至昆侖丘,見西王母。其年,西王母來朝,賓于昭宮”[16]。從舜到周穆王,在這么長的時間中,西王母曾與中國發生了兩次比較親密的接觸,一是來朝,一是互訪,可見西王母應該是臣服于中國的周邊部族,不是某一個人,而應該是位置處于西方、處于母權社會、以女性為王的國家。而后世之所以對這個地方那么感興趣,就是因為他們與我們的領導者不同。這種不同引起了我們極大的興趣,以至于有越來越多的傳說與附會,都加到了西王母的頭上。但這種不同也導致了對這個民族的丑化,于是西王母就有了那種充滿野性美的外形。
綜上所述,《山海經》中對周邊部族的描繪,是那個時代的人們對遠方殊域認識的反映。只不過受到當時的認識能力、思維水平、丑化周邊民族的心態等因素的影響,這些異族的形象充滿了怪誕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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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立坤】
Weird Description of Surrounding Tribes in The Classic of Mountains and Seas and Causes
ZhangXiangli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Guizhou Minzu University, Guiyang 550025, China)
Abstract:The weird description of surrounding tribes in The Classic of Mountains and Seas is analyzed. These strange images are the true reflection of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surrounding tribes in that era. The main reasons of its formation are misunderstanding caused by picture talk and insufficient level of awareness, the original thinking mode and the discrimination against neighboring tribes, and so on.
Key words:The Classic of Mountains and Seas; the surrounding tribes; weird description; cause
中圖分類號:I 206.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5-5464(2016)02-0255-05
作者簡介:張鄉里(1980-),女,安徽宿州人,貴州民族大學副教授。
收稿日期:2015-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