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青弋
顯然,在中國舞蹈史學走過60個春秋的今天,以“抱殘守缺,志求信史”為題討論中國舞蹈史學研究和基礎建設,既是彰顯中國舞蹈史學工作者的理想和責任,亦為說明中國舞蹈史學建設的歷史進程和現實處境。梁啟超先生曾在談及中國史學面臨的現實處境及其出發點時如是說:“故吾儕今日之于史料,只能以抱殘守缺自甘。惟既矢志忠實于史,則在此殘缺范圍內,當竭吾力所能逮,以求備求確,斯今日史學之出發點也。”[1]52年輕的中國舞蹈史學身處抱殘守缺之境,如何求得信史?
一
在網絡時代與自媒體話語自由、大眾追逐“成名成家”夢想的當下,學界往往忘記了史學是一個專業——一個為了追求說出“過去的真相”,需要進行扎實、艱苦的學術訓練,為獲得第一手的史料和證據,長年累月地“甘坐冷板凳”,或者“一盞孤燈到天明”埋頭于書山文海中工作的專業;或者有如奧運會的運動員需要經年累月的艱苦訓練,拼盡“洪荒之力”才能獲得成績的專業。然而,當下浮躁的學風和急功近利的思想則有時將學界變成了自由市場和娛樂場所。有人不做,或不愿做,或不懂得做為“學”之工,卻頂著“學者”“專家”的光環趨利而上。當他們將一些東拼西湊地抄襲、剽竊,甚至是搶劫他人的成果,或者借助“槍手”“摶”成的所謂“著作”,將一些“連抄都抄錯”的“學問”投入市場和教育領域,對于中國舞蹈教育和學術建設的傷害可想而知;加之,學術領域的“官本位”“行政化”,資源分配和評價體系中的“權力和利益交換”,以及高校中的“地方保護主義”,將學術資源變為自產自銷的自留地,都是導致中國舞蹈學術水平滑向低谷的推手。
作為一門嚴肅而辛苦的專業,中國舞蹈史學比其他史學研究面臨更嚴峻的挑戰,有兩方面原因:
一方面,盡管在歷史上有西漢司馬遷《史記·樂書》傳世,讓我們得以領略先祖關于(包括舞在內的)樂的深刻思想;有宋人陳 《樂書》傳世,讓我們能夠對宋時及其此前的雅樂舞、胡舞、俗舞的發展歷史能夠有一個概括的印象;有清末民初王國維《宋元戲曲考》《戲曲考原》等傳世,使得我們認識“后世戲劇,當自巫、優二者出”,及其由古代歌舞演變的軌跡,也讓我們擁有可作參考的斷代樂舞專題史;也盡管在20世紀20年代有陳文波的《中國古代跳舞史》(神州國光社,1925)問世;在30年代有錢君《中國古代跳舞史》(神州國光社,1934)、齊如山的《國劇身段譜》(北平國劇學會,1935)發表;在40年代有常任俠《漢唐之間西域樂舞百戲東漸史》(說文社,1945)付印……也盡管有當代學者的諸多的努力及其優秀的成果的出版……對于我們傳承中華民族燦爛的樂舞文化遺產,對于我們重拾文化自信,都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具有重要的文化價值和學術價值。然而,中國舞蹈幾千年的歷史整體面貌在今人的眼里仍然像是“水中月”“霧中花”。
另一方面,中國舞蹈史學研究的意義和任務即是為了“考古以證今”“以史明鑒”。通過記述中國舞蹈歷史賡續活動之體相,探究其活動的成敗得失及其因果關系,揭示舞蹈歷史和文化發展的自然規律及法則,為當代舞蹈家的舞蹈創造與研究提供借鏡——它將舞蹈視為社會文化的組成部分來研究,發現“其本身是如何、可以如何”的問題,進而探求“指導其應該如何”的問題。歷史學家呂思勉先生將前者稱為“學”,后者稱為“術”。指出“術”是從“學”中生出來的。因此,如果我們對“學”不能搞明白,“術”便從來也是不得法的……[2]111因為“歷史”即意味著重建消失或殘缺的過去,而探究中國舞蹈歷史活動的成敗得失及其因果關系,首當其沖要回答的問題便是“什么是歷史上的社會文化事實”——探索“歷史上什么事情真正地發生了”,這是史學的責任,是志求信史的前提,也是抱殘守缺尤盛的中國舞蹈史學建設的難點。
“志求信史”首要的條件是史料的真實,也即證據的真實。而且,一部信史,材料不僅是要真實的,還應是典型的、重要的;同時,對歷史所做判斷和闡釋是正確的,符合歷史的真相。因此,史學工作者首先必須具備搜集和考訂史料的基本功。因此,在20世紀50年代,中國舞蹈史學的第一批成果不是由舞蹈工作者完成的,而是由具有深厚功力的中國史學或文化藝術史學的專家們完成的——例如阿英發表的《中國古代的民間舞蹈》、陰法魯發表的《從敦煌壁畫論唐代的音樂舞蹈》、向達發表的《拓枝舞小考》、常任俠發表的《中國古代的舞蹈藝術》,李拓之發表的《中國的舞蹈》、歐陽予倩發表的《試談唐代舞蹈》、石田干之助著、歐陽予倩譯的《胡旋舞小考》、魏堯西編校的《宋代隊舞》……他們為中國舞蹈史學研究做出了學術示范,賦予了中國舞蹈史學建設起步的高度。
為了追求“信史”,吳曉邦、歐陽予倩及上述專家指導并帶領中國舞蹈史研究小組開展的第一步工作即是史料的搜集與考訂。例如《蘇州道教藝術集》(1956)、《全唐詩中的樂舞資料》(1958)、“中國古代舞蹈資料陳列室”(1958)等成果可作明證;而經幾年積累之后的成書不是《中國舞蹈史》,而是歐陽予倩帶領下完成的斷代史《唐代舞蹈》(1960),以及中國舞蹈史研究小組成員完成的《中國舞蹈史長編》(1962)——意在先行搜集資料的基礎上,按史料編年次序排列形成的“長編”,以便在其基礎之上,進一步撰寫“中國舞蹈史教材”——直到20世紀80年代,《中國舞蹈史》(史稱小5卷)才得以付梓面世——第一代中國舞蹈史學工作者從導師們那里繼承了對史學專業的敬畏和孜孜以求的治學精神,引領他們60年來勤奮治學,年到古稀不敢怠惰。因而,孫景琛、彭松、王克芬、董錫玖、劉恩伯等前輩學者在史料的挖掘、積累方面所具備的專業基本功是令后輩望洋興嘆的。他們在荒漠中開墾建設,在史料方面做了“在大海里撈針”“在沙漠中淘金”般的艱辛勞動。因此,他們給予我們中國舞蹈史學的是具有開創性成果,為后來人的研究打下的堅實基礎是有目共睹的——這亦是筆者作為《中國舞蹈通史》項目的主持人邀請他們擔綱古代舞蹈部分的著者,并以他們的代表作為學術基礎的根本原因。①并且,為了保證這套史書在體例上統一和成果的原創性,筆者刪去了自己執筆的清代舞蹈斷代史的成果;而是以自身在對中國現當代舞蹈研究、對戰爭和革命文藝研究、對西方現代舞蹈之于中國舞蹈影響研究等方面的優勢,以及在大規模地開展20世紀中國舞蹈口述史研究中獲得大量的第一手史料的基礎上,完成了《中國舞蹈通史》在民國時期舞蹈歷史研究方面的補佚和創新。因而《中國舞蹈通史》被國家教育部評為“全國普通高等學校‘十一五’規劃國家級教材”。該教材是建立在對中國舞蹈史學半個世紀優秀成果的集大成的基礎之上的,是建立在對經過實踐檢驗的學術成果進一步確認、補佚、修訂、改作、完善和創新的基礎之上的,既非是舊作的重版,亦非是“一窮二白”般的初撰,從而,既在史料挖掘和學術觀點方面具有原創性的價值,亦在學風方面彰顯了追求信史的努力和品質。
二
什么是舞蹈歷史上的社會文化事實?什么是真實的、可以作為舞蹈信史的史料?在重做歷史中,我們往往參照已有的“歷史”,而書籍上的“歷史”不過是時人關于“歷史”的記載,或是后人對“歷史”的認識,未必是歷史本身。而大凡由人所做的記載都會或多或少受主觀因素影響其真實性。當代人常常使用當事人的回憶和口述歷史來證史,然而,當事人的記憶容易有誤,當事人對事物的判斷也會有誤,當事人的私心亦會影響證詞的可靠性。因而,雖然“人人可做口述史”,但是,還是應強調貝斯·羅伯森所說的“口述歷史跟文字回憶錄以及傳統歷史研究一樣,需要努力、專業與毅力”[3]3。否則,以“口述史”的名義的工作不僅不能為信史提供可靠的材料和證據,還將制造出諸多的歷史謊言和偽證——可怕的是,由于疏于考證,讓有誤的“歷史”,通過親歷者之口,形成所謂“鐵證”,從而讓日本學者栗山茂久所說的,由于不同敘事中的“真相”之間的差異之大,有時讓我們對“真相”這個概念本身感到的懷疑進一步加劇;并為中國舞蹈史學制造出更多的、永遠懸疑的“羅生門”和“歷史烏龍”!
一切追求“信史”的舞蹈史研究者都像利奧波德·馮·蘭克等史學家所希冀的一樣,將探索“歷史上什么事情真正地發生了”作為史學的責任和理想;因而,為取得史學研究新的進展,舞蹈史學工作者均為獲得第一手的史料證據而嘔心瀝血。
孫景琛先生認為,資料是科研工作的前提和基礎,任何歷史的研究,首要的條件就是掌握豐富而翔實的史料,如此才有可能通過對史料的深入研究,寫出符合歷史實際的信史,并從中發現歷史發展的內在規律。因此,他以十余年之功作為第一副主編完成了《中國民族民間舞蹈集成》的編輯工程,之后啟動了《中國樂舞史料大典》匯編的重要工程,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對中國史學建設進行開拓的多方面思路。并且,他在《中國舞蹈通史》(先秦卷)的修訂過程中運用新的史料對舞蹈的歷史現象進行了新的闡釋。例如,筆者曾針對晉葛洪在《抱樸子》中所記錄“禹步”為“三步九跡”“二丈一尺”的步態、現存羌族“釋比”所跳“禹步”的多變步態與前人所釋“禹步”“步不相過”的步態之間的矛盾等,對這位前輩提出疑問。而孫先生則以親身考察的道教樂舞中的“步罡”為例,重新詮釋了道家“步罡”和晉《抱樸子》里所記錄的“禹步”之間的關系;同時,以傳統民間舞的歷史遺存現象解釋了“巫舞”和“禹步”之間的聯系和異同,從而正確地詮釋了歷史。
王克芬先生念念不忘導師們的教導。歐陽予倩先生關于研究舞蹈史要掌握大量的資料,寫舞蹈史要用資料說話的要求影響了她一生。因此,她的史作,處處注重出示證據。在20世紀80年代以前,中國舞蹈學界借鑒甲骨文領域研究的成果,認為“巫”和“舞”字同形、同音、同義,進而認為“巫”“舞”同字,并錯誤地認為“巫”即為最早的專業舞蹈家。王克芬先生則根據甲骨文領域和考古研究的最新發現,指出“巫”和“舞”為不同的字,亦不同型。從而指出,作為傳達“神”的意志的“巫”和作為樂舞奴隸的舞者之間的天壤之別,從而及時糾正了中國舞蹈“歷史”上的誤識。
董錫玖先生亦追隨先師的教導和治學精神。歐陽予倩所說的要“下笨功夫”,張庚所說的要“坐冷板凳”,默默地做史料……成為她從事史學工作的座佑銘;而沈從文先生在給她的信中所強調的:研究樂舞史要注意參考近年大量的出土“文物”和傳世的活態“演出圖像”,與文獻結合起來進行研究,將獲得對歷史的新見解……促使她走遍了中國大地,踏遍了祖國的石窟寺廟。關于宋代舞蹈的面貌以及獨有的“一邊順”的動作特點,均來自于其對中國傳統舞蹈在當代活態遺存的考察,以及對敦煌壁畫的圖像分析。而在《中國舞蹈通史》(宋遼 西夏 金 元卷)的編撰過程中,罹患癌癥,為了考證一張宋代舞蹈的歷史圖像的年代,她在生命的最后時刻還堅持向在歐美博物館工作的友人求助,直到確認……
彭松先生則希望舞蹈史學界不要老是炒陳舊的東西,因為舞蹈史學有好多空白,應該先把空白填起來。他希望舞蹈學界熟讀四書五經,不僅因為“五經皆史”,也因為中國舞蹈史學注重加強對傳統文化層面的研究才有深度。因而,他在《中國舞蹈通史》[(秦漢卷)和(魏 晉 南北朝卷)]的修訂過程中,挖掘和補佚了大量新的史料,增補篇幅過半;同時注重運用中國傳統文化和哲學思想對舞蹈現象進行深入的分析。另外,關于對中國戲曲舞蹈的基本功常說的“有法兒”的解釋,也在他讀了《老子》的“反其道之動”之后獲得了新的觀點。他認為這個詞既非“有飯兒”——即動作對了,就保住了飯碗;亦不是“有范兒”——動作正確的意思;也不是“有法兒”——有方法的意思;而是“有反兒”,也即“起反兒”——從反到正,這是動作的規律——“反者道之動”是老子“相對論”的觀點。
有人誤解《中國舞蹈通史》的古代圖錄卷是劉恩伯先生舊作的重版,實則是一種淺嘗輒止的妄斷。他遵照《中國舞蹈通史》的編撰要求,按時代以歷史編年的方法對文物圖像進行考證和呈現,要求時間、地點和內容考證的準確性,他將大量的文物圖像進行修繕增刪,所用之功是顯而易見的——與按照文物類型編撰的圖典大相徑庭,從而,文物和圖像不再是孤立的史料,而是成為“以圖證史”“以物證史”的有力證據,成為中國舞蹈史書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
在中國舞蹈史學的研究中,中華民國時期舞蹈的研究一直是個薄弱環節。筆者擔綱此卷撰寫時亦將真實的史料視為史學的血肉,因此,在遍訪了創造和攜帶這段舞蹈歷史的親歷者,對大量的第一手史料的挖掘和考證之后,才獲得了察看民國時期舞蹈的新視角,建立起民國時期舞蹈發展相對完整的歷史框架,讓一些“歷史”的誤識得到糾正,并一改一般將民國時期視為舞蹈文化沙漠的觀點,提出并證明:民國時期作為一個承前啟后的歷史階段,都市流行舞蹈風行與興盛,學校教育舞蹈萌芽與興起,現代演藝舞蹈創建與奠基,傳統戲曲舞蹈繼承與發展,革命和抗戰宣傳舞蹈普及與高漲,民間歷史生活舞蹈傳播與繁衍,成為民國時期舞蹈發展的基本格局,從而填補了空白,改寫了“歷史”。
再如,樂舞學界一般均持“雅樂亡矣”的觀點,舞蹈界亦認為,中國古典舞在歷史上完全地消失了,從而將在當代重建的、甚至是創作的舞蹈當作中國古典舞本身。筆者遍查中國歷史古籍善本,發掘了38套100例舞譜史料;同時多方實地考察了雅樂在當代的遺存,因而,得出在某種意義上說“雅樂未亡”的結論,為探尋復建缺席的中國古典舞歷史代表作提供了可能性;在“史料”的挖掘方面獲得新的成果的同時,在研究方法方面強調了舞譜研究、圖像研究,以及在實踐層面的操作研究在舞蹈史學研究中的地位和價值。
三
中國舞蹈史學研究方法建設一直是業界關注的話題。筆者認為,舞蹈史學只有建立自己本體的研究方法和范式才有自身的獨立性;同時認為,舞蹈作為人文學科的屬性,決定了其從文化到本體研究具有不同層次和不同方向。如果我們僅僅以所謂純粹的舞蹈觀來研究歷史,自然會將作為“文化”的舞蹈變為僅僅是狹義的“藝術”的舞蹈——只是利用相關審美研究的方法,必然使得中國舞蹈的歷史研究既無深度,亦無廣度。由于舞蹈是人類社會文化生活的組成部分,因而,任何單一的方法都無法完成對舞蹈歷史的研究,致使舞蹈史不同研究方向雖然采用不同的方法,卻常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或者趨向綜合。然而,值得強調的是:方法的運用只有與研究目標相匹配,才會有效。
就年輕的舞蹈史學建設的當下而論,主要是對既有史學的研究方法和范式的創新運用——史料搜集、分析、考訂是其基本步驟。中國史書編撰所采用的以人為主的紀傳體,以時間為主的編年體,以政事與政制為主的政書體,以事為主的紀事本末體,都為舞蹈史研究提供了參照。自然,舞蹈作為非文字性質的文化活動,除了由文字記載的歷史文獻,還有“遺存之古物”“口傳之口碑”“遺存之實跡”“現實之演出”……都納入我們史料采擷的視野。因此,文物考古法、活態遺存考證法、圖像研究法、動態分析法……都成為我們可以選擇的途徑。而現代興起的人類學的研究方法、社會學的研究方法、文化研究的方法,語言符號學的研究方法以及口述歷史的研究方法,亦無一例外地進入舞蹈史研究方法之列。而中國歷史上不同民族和國家間頻繁的文化交流,則使我們的史料搜集和研究的視野不只停留在本民族或本土,同時投向異族和海外,尤其是“絲綢之路”民族間、國家間的相互影響,因而文化比較學的研究方法不可忽視。
“法無定法”——方法的選擇和運用往往和史學追求的目標匹配,亦和史學工作者對中國舞蹈歷史的認知密切相聯,因此,史學研究的方法難以統一萬全。如果我們將舞蹈視為人類純粹的藝術活動,我們自然偏重運用藝術學和美學的研究方法,將其從人類生活中析離出來,其目的在于強調舞蹈的審美屬性,并從這一角度回答歷史提出的問題。而如果我們將舞蹈視為人類的社會生活,必然強調舞蹈的社會和文化屬性,自然偏重運用人類學、社會學、文化研究等方法,關注其與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的聯系,其目的是解決舞蹈文化史建設所提出的問題。如果我們將舞蹈視為樂舞藝術的組成部分,也自然將其置于綜合藝術之中進行考察,必然強調其與歌舞詩樂戲文等相關藝術因素之間的關聯,而不同藝術門類的研究方法將會被選擇運用,其目的在于強調舞蹈作為綜合藝術的屬性,并從這一角度回答歷史提出的問題。如果我們強調作為獨立學科的舞蹈史學,其目標是解決舞蹈史學的特殊性和純粹性的問題,自然將舞蹈從綜合性的文化藝術背景中分離出來;身體動態研究、舞蹈圖像研究、文本的語言研究、身體體現研究等接近舞蹈本體研究的方法,成為這類舞蹈史研究注重的方法。總之,研究方法本身,沒有高低對錯之分,只有運用是否得當或是否有效之別,因而,非此即彼或者厚此薄彼的觀點都是不可取的。
另外,治史者的舞蹈觀、史學觀亦大大地影響我們對史料的選擇、方法的應用以及結論的得出。如果我們以西方劇場舞蹈或現代演藝舞蹈的概念來研究中國古代舞蹈,那么便會對除此之外的歷史事實視而不見,對中國舞蹈特殊的歷史持否認態度。如果我們以中國古代宮廷舞蹈或專業舞人舞蹈作為中國古代舞蹈歷史的正宗,那么,自然將所謂“正史”中的文獻作為“信史”的主要依據,也自然不經意地排斥中國民間舞蹈生機勃勃的歷史事實,并在大量的歷史活態遺存面前閉上眼睛。就中國舞蹈史學研究的總體來說,雖然比較偏重文獻研究,但對文獻研究卻遠不夠深入;并且較忽視實證研究和操作性層面的研究,因而需要注意改變。
舞蹈史學作為艱苦的專業,還由于舞蹈史學要求讓那些消失在歷史長河中的稍瞬即逝的舞蹈動態能夠再現作為歷史的證明,也由于史學的要求所有的證據必須全真才真,一假則偽!孤立的史料是不能構成史學的,因而,辨別誤識和偽證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注重找出反證[1]100——“證偽”的方法和“證真”一樣在史學研究中占有同等的地位。
史學與史考和史纂亦不同。如何才能夠讓歷史成為一面映照現實的鏡子?余英時先生在《史學、史家與時代》中認為,“真正的史學,必須是以人生為中心的,里面跳動著現實的生命”[4]90。因此,我們應重視他在《一個人文主義的歷史觀》中所推介的柯林伍德的歷史哲學:一個欲成專門之業的史家必須具有批評精神,不為權威所懾,而后始能根據他自己治史之心得重建歷史的面貌。這種重建的能力就是柯林伍德所說的“歷史的想象”。而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即歷史家所構成的歷史景象必須獲得證據的支持。在歷史的推理之中,根本的關鍵便在于證據之有與無及對于證據的了解。[4]134-136因此,在中國舞蹈歷史的研究中,我們應該堅持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世界觀和方法論,讓真實的史料和史實本身成為有力的語言,作為一種原在,言說歷史的本真存在。
顯然,中國舞蹈史學的建設遠遠沒有完成,而且又面臨一個價值重估時代的挑戰,因而,我們更加認同余英時先生所說,最后的歷史是不可能的;認同英國學者克拉卡先生所說,史學中因有主觀因素,永遠無法寫出最后的定本;認同呂思勉先生的觀點,為了接近歷史的真實,史事的搜集、考證、訂正、編纂便是永無止境的……因而我們期待“中國舞蹈歷史”不斷出現新的訂正、改作、補佚與創新。
然而,能否求得信史,最終取決于治史之人能否擁有“史家四長”,即劉知幾所說史才、史學、史識和章實齊所說史德。按照梁啟超的解釋也即:有了史“德”,心術端正了,才能忠實地去尋找資料;有了史“學”,研究起來才不費力;有了史“識”,觀察才能極其敏銳;有了史“才”,才會有作史的特別技術,架構好歷史和文章的構造。[1]187、202因此,德、才、學、識兼備,以德為先,是史學專業的基本素質和素養,亦是在抱殘守缺之境中,矢志不移地求得信史的先決條件。
【注釋】
① 2005年,筆者任職北京舞蹈學院舞蹈學系主任、舞蹈研究所所長期間,榮獲北京市首屆“人才強教計劃-拔尖創新人才”的專項資助,將《中國舞蹈通史》列入其中的子項目,筆者作為項目的策劃者和主持人,頂住巨大的壓力,堅持跨單位地組織團隊,邀請當時處于“被人遺忘的角落”而學術成果被任意抄襲的上述前輩學者擔綱古代部分著者,并以他們的代表作為學術基礎,從而保證了《中國舞蹈通史》編撰的質量。2006年,《中國舞蹈通史》被立項為教育部“十一五”規劃全國普通高等學校國家級教材;2013年榮獲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頒發的“‘三個一百’原創圖書工程獎”;2014年榮獲中國藝術研究院優秀科研成果(著作類)一等獎。
[1] 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M].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2009.
[2] 呂思勉.為學十六法[M].北京:中華書局,2007.
[3] 貝斯·羅伯森.如何做好口述史[M].黃煜文,譯.臺北市:五觀藝術管理,2004.
[4] 余英時.余英時文集(第1卷:史學、史家與時代) [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