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賀伯特·博德 戴暉 譯
通往當下思想的路※
[德]賀伯特·博德 戴暉 譯
我們想一起讀耶穌。我們不得不立刻就問:為什么?以什么樣的權利(理由/正當性)?兩者只能夠從思的當下任務那里明朗起來。思想的當下的使命不再是哲學的使命;它甚至不再是從對哲學的模仿而來的使命,對哲學的規范性模仿是現代的解釋學,而結構主義離開了解釋學。海德格爾曾回答“什么是形而上學?”,而這里的使命問自己:“什么是哲學?”海德格爾自己曾這么問,但是在上述“什么是形而上學?”的界限內。不去管現代對形而上學的虛構,問什么是哲學?于是,這樣發問是為了區分智慧和哲學。
這個意圖從何而來?來自哲學和“形而上學”的區分。思想的當下的使命讓我們從思想所完成的使命來認識哲學。這個使命不再是問“什么是形而上學?”,就像海德格爾把它作為“思想的虔敬”所要求的那樣,甚至不是把這個問題揚棄到“傾聽”,因為哲學在與“形而上學”的區分中教當下之思學會承認和贊同(Anerkennen)。承認和贊同只能夠關涉完美的所思(Gedachte)。
在我們的當下,作為其使命,思想接受這個意義,承認和贊同地表示自己的感激。相應地,閱讀不再是像在海德格爾的思想中那樣具有攏集的意義,而是ANAGIGNOOSKAIN,具有再度相知的意義,重新認識所寫下的,認識曾是須承認的,而非評論。亞里斯多德已經完全從承認甚至尊敬出發來把握神學的科學。神學科學,它沒有去追問“存在者的存在”,而是問第一須尊敬者的當下,TIMIOTATON ON(第一須尊敬者)的當下,把它理解為TETELESMENON,完美者。哲學的以概念把握的方式完成的使命已經完滿,從中產生的新的使命是理解完成和哲學的完滿之存在的根據。這里,重要的是關注其所思(Gedachte):哲學區別于先行的智慧,但哲學關涉到智慧。
隨著哲學和智慧的區分,智慧作為劃時代的知而亮相。于是,也出現一個嶄新的歷史,完滿的概念把握的歷史。也就是在自身做劃時代區分的歷史。①參見博德先生的哲學史著作《形而上學的拓撲學》(Heribert Boeder, Die Topologie der Metaphysik, Verlag Karl Alber Freiburg/Muenchen 1980)。
首先是相互區分的理性。關于這一點,理性的完整區分在我們的世界視域中才是必要的。我們的世界只容許模擬第一哲學的歷史。所以,在第一個理性區分的維度內,在解釋學的理性內缺少承認和贊同的根基,而這個根基對于概念把握的理性卻是本質性的。正是看到這種匱缺,對理性進行辨別是一項使命。不過這尚不是當下之思的規范性任務,同樣,哲學和智慧的簡單區分也還不是規范和尺度上的,歷史時代的劃分也不是。這些區分就像世界層面的區分,②指現代世界的三大維度:生活及其實踐的世界,科學和技術的世界,人的創造性本質的世界。其充分拓展所形成的三種省思形態把歷史、世界和語言從哲學歷史的完整性中解放出來,構成現代的理性形構。對人的創造性本質的省思亦稱現代的核心省思。參見《現代的理性—形構》的導論“現代的完整性”(Heribert Boeder, Das Vernunft-Gefuege der Moderne, Verlag Kar lAlber Freiburg/Muenchen 1988)。是暫時性的。
在概念理性降而為解釋學的理性的地方,也就是在時代原則沒落之處,世界理性的省思接過了第一這個位置,它作為末世的省思與技術理性相分離,但是關系到技術理性。③體現世界理性的末世省思是指馬克思、尼采和海德格爾構成的現代核心省思。它直指現代人的本性,并且以對現代生活世界的當下所做的區分代替古老的人與自身的區分。至于現代之內的第一哲學④指模擬概念理性的以解釋學為基礎的對現代生活世界的省思:狄爾泰、胡塞爾和維特根斯坦。,那里,對于哲學為本質性的承認和贊同沉淪于體驗。承認和贊同體驗,這毫無意義,一種先行或者追加的體驗同樣毫無意義。歷史葬身于體驗。末世的理性⑤指現代核心省思。才從這種狀態里解脫出來,它從概念理性那里繼承了思想的品級。就這樣,末世理性打破了技術理性的優先地位,把后者理解為“人為制作的”(machenschaftliche)。技術理性沒有被理解為一種理性形態的堅實性。⑥現代技術理性雖然從根本上服務于現代生活世界,但卻由弗雷格、石里克和庫恩構成獨立的思想形態。于是思想一直也缺少泰然自若的態度。這種泰然隨著三種理性形態的劃分才可能,但是完成這種區分卻不在現代本身的思想中。海德格爾的泰然仍是虛構的,原因是它從本質上關系到經受住技術本質(的命運)的將來。
回到思的當下使命:不再是世界的區分,而是語言的區分。在語言這里,不僅有必要解脫在無序的理性中的語言和世界的糾纏,①無序之思:與這種思想形態所模仿的現代核心省思相比較,“B”,亦即在對角線上的事關系項,它在馬克思、尼采和海德格爾那里是世界性的位置,而這里變為語言性。所謂“語言和世界的糾纏”涉及梅洛-龐蒂、福柯和德里達對馬克思、尼采和海德格爾的思想當下現實(Gegenwart)的顛覆。參見賀伯特·博德《亞現代的裝置—關于當今哲學的建筑學》(Die Installationen der Submoderne - Zur Tektonik der heutigen Philosophie, Koenigshausen & Neumann Verlag, Wuerzburg 2006)B語言 相互感知的身體 A世界 C歷史C歷史 B語言 作為“主體”的事 A世界A世界 C歷史 B語言 對他者的責任而且必須解脫在結構主義思想方式中的語言和歷史的糾纏。②結構主義之思:與這種思想形態所模仿的現代對生活世界的省思相比較,“A”,亦即在對角線上的尺度關系項,它在狄爾泰、胡塞爾和維特根斯坦那里是世界性的位置,而這里接受了無序之思的語言性因素,成為意識形態化的語言。解釋學給予思想的歷史意義的優先地位在這里被語言中的世界所替代,所謂“語言和歷史的糾纏”涉及雅克布森、巴特和列維-斯特勞斯對解釋學的歷史現實性的解構。參見同上。A語言 C世界 在語言事件中的思 B歷史B歷史 A語言 C世界 符號學的閱讀C世界 思的社會理解和表達 B歷史 A語言在解縛中只有技術理性的轉移形式保存下來。③語言分析之思:與這種思想形態所模仿的服務于現代生活世界的技術省思相比較,“C”,亦即在對角線上的思關系項,它在弗雷格、石里克和庫恩那里是世界性的位置,而這里接受了無序之思的語言性。思想不再有能力把自身與思想之事分開,這是它的簡陋。就現代技術省思模仿了哲學史中的自然理性而言,語言分析之思流露出向哲學的開端的回歸的跡象。參見同上。C語言 哲學的迷惑 B世界 A歷史A歷史 C語言 如何用詞來曲解物 B世界B世界 A歷史 C語言 語言現實性的邏輯性轉向何處?不是轉向“人為制作的”,而是轉向擺脫干擾的理性。這種談論關涉賴爾所說的思想困境的特點:賴爾談到“擺脫干擾的語言”—在賴爾這里“擺脫干擾”指去除荒謬或者不符合,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指在我們思想中的“二律背反的發生器”。
當下要緊的是,不僅排除無序之思及其與從前的(思想之)規定的關系,而且也還排除結構主義之思及其與(思想之)事的關系。這樣,達到了思想之簡陋的極端。在一種值得關注的向哲學的開端的回歸中,我們能夠說:這是沉迷于知見的思,因而是充滿矛盾的思。必須把思想之貧困(Armut)和思想之簡陋(Aermlichkeit)分開,貧困的思想知道從DOXA(知見)中掙扎出來,啟程走向記憶,具體說,這種記憶不再知道存在者—就像荷馬所說的那樣,從前和將來的存在者,而是知道所思(Gedachte),它完全不同于知見的內容,也就是不同于DOKOUNTA(知見的聲望)。這種所思要在理性關系建筑學中建筑起來。
讓我們更切近地看這項任務:按照老的方式對諸關系做出區分,也就是按照在智慧之內的規定、事和思,我們必須說:理性關系建筑學的建筑不能夠以規定開始,而是回憶規定和事。思走在這兩者的前面。于是我們看到這樣的順序:思-規定-事。看來如此。最好我們寫成這樣:C(A和B),以便回憶起智慧的區分,智慧的區分從規定開始,以便認識規定的事。直接地從規定開始,這在當下是不可能的了。在我們的理性關系中,思想的先行性是不可避免的。迎接智慧,這在當下不再發生于概念把握(Conceptionen)的方式中。必須把智慧的諸形態放到其曾經是的給定性中。必須把它們接受到思的區分中,而不是理性的區分中。
哪里可以看出當下的思想任務呢?首先在哲學之思的轉折上—請注意不是“形而上學之思”的轉折—走出開端的知見狀態,這個狀態帶著在第一種理性形態中的順序,亦即自然理性的順序:C-B-A,然而并非進入A-B-C,這是智慧形態的第一個理性關系(ratio),而是轉向C(A-B)的順序。由此可見:這里沒有新的啟示,卻要求在已經啟示了的(知)面前的審慎(Verhaltenheit)。
在回憶海德格爾的位置時關系到技術之思,這里則不再猶豫是否逃避技術本質,也不再猶豫有沒有技術本質的消亡。說得準確一些:沒有技術本質的逃避,沒有技術本質的消亡。兩者在無序的亞現代中皆停留為假象,帶著尺度的面目。特別是對技術現象的神經過敏獨領風騷,就像在德里達身上可以看到的那樣。正是這種敏感癥錯失思之使命所標示出的當下。最后語言分析的情形也如此。那里,思每一次都必須從自找的兩難處境中自拔,對這種思想方式我不談像海德格爾所說的技術制作(Machenschaft)。海德格爾所思的技術制作仍然處在某種規定之下并且有思之事。這對于亞現代的萎縮的思之形態,對于語言分析之思不再有效。
至于所思者之思,它不再沖擊現在時的優先權,例如像德里達那樣,另一方面它也不仰仗繆斯的記憶。歷史、世界和語言的萬物(Alles)只能是回憶起的。從語言的區分出發,它最終關注所言(das Gesagte),只要這種所言在整體上給予思,這就是說,它只關注智慧形態的所言,而智慧形態已經從歷史的冥界被提取到我們的當下。
讓我們總結這個使命:1.在思之中贏得智慧之所思,把它作為所奉獻的(ein zugeeignetes)。2.遵守在記憶中的規定。3.只在規定下看思之事。
僅于此智慧的世界進入視線,一如這個世界從在萬物中(bei Allem)的在場和缺席的區分中走上前來,這是第一個智慧世界,與此不同的另一個智慧世界來自萬物的給予和隱退的區分,而最后的智慧世界源于萬物的設定和揚棄的區分。這里不再有現在時的優先權。從自身出發給自己優先權的只是思想所完成的(das denkend Vollbrachte)。只有它給予思,也就是那在記憶中來到當下的,再說一遍:這種記憶不可能是繆斯的記憶。這是我們的、當下的記憶。這個記憶知道:萬物皆已得到言說—這里思的本真使命與我們相遇。
但是,這種言說的諸智慧形態被逐出了直接性,它們不再于直接性中說(sprechen)。沒有對存在的追問推動著我們,也沒有現在時的優先權推動我們,而是遵守這一點:思考已得到言說的言辭(Wort),把它當作已經給予思的,而不是當作給予知(Wissen)的,原因是知要求現在時。
我們的當下的反思萎縮了,它最后是哲學的分析,這種萎縮是我們的工作(Unternehmen)條件,而不是理由/根據。既沒有規定,也沒有事讓思偏離自身。這是我們這里揀起的分析之思的癥狀。它是自由的,在當下之思在它的所有形態中都做完了之后,它轉向智慧。談論“做完”(Abarbeiten),這只能關涉當下之思。而當下之思,尤其是在最后的萎縮中的思,面對SOPHIA只還有遺忘的暴力,思根本不再認識在智慧的權利和要求中的智慧,更談不上承認和贊同它。這里沒有像海德格爾想過的命運般的隱蔽性。①在海德格爾所思的命運的原始隱蔽性中仍然有對隱蔽著的一方的設定,保留著對思想的尺度的承認:“什么給予思?”對SOPHIA作為如此之智慧的遺忘是我們的回憶的條件,而不是理由/根據。理由在于業已完成的現代核心省思,在于對“形而上學”的克服。現代核心省思的決裂以對哲學的背叛而觸及哲學,即使提到的名字是“形而上學”,而非哲學。從“形而上學”中分離出來的現代省思開啟了非哲學(Nicht-Philosophie)。因而,進入我們視線的不是向哲學的倒退,而是只是向開端性的“不”的倒退,對SOPHIA說不。這個“不”被(我們)轉向面對SOPHIA的審慎,并且出于這樣一種經驗,即哲學被誤認為“形而上學”的經驗,誤以為哲學是“存在者之存在的理論”。與此不同,這里看到的是先行的承認和贊同的要求。海德格爾經受和完成了與“形而上學”的離別,與這種告別和忍耐截然不同的是對哲學的孤絕之在(Verschiedensein)的洞見,這里有對其所完成的(業績的)承認和贊同。瞻望其劃時代的完滿,思的當下使命不是恢復本質上為歷史性的哲學,但也不是憑空為SOPHIA杜撰一個當下。不如說使命在于區分當下,并且以這樣一種方式,即使是結構主義所設想的,那種語言虛構的當下也脫落下來。
把諸智慧形態放到思的審慎之中,思在規定和事的單純關系(Beziehung)面前的審慎。②指前面提到的順序:C(A-B)看起來如此。然而,這個關系(Beziehung)不再落入A-B-C的關系(Verhaeltnis)之中,顯然,思把自身與歷史分開。③A-B-C的關系是歷史中劃時代的智慧形態的關系順序。從歷史放逐到世界,思不是在規定中發現立足處(Halt),而是發展規定,思在現代以世界性的理性從“事”(這個關系項)來展開“規定”(關系項)。請您想想馬克思從“事”關系項的開始(Einsatz)。正因如此,在現代核心省思內規定必然顯現為令人作嘔的(widerwaertig)。④現代核心省思的規定分別是:馬克思的資本主義,尼采的虛無主義和海德格爾的對存在的遺忘。只有當思不是從規定出發,而是從事出發,把規定思作是可惡的,這才變得可能。而亞現代的當下的萎縮才促使思本身的那種轉折,在轉折中思到達面對SOPHIA的審慎,但是思并不在SOPHIA中。
一如我前面所提示的那樣,我們所討論的關系⑤指這學期研討班的教學主題。并非C(A-B),而是C(A-B-C)。思的當下使命要求,把從前的A-B-C關系提取到思憶中,包括在所思模態中的思。這樣,本質上業已完善的所思始終不同于作為當下之思的思。而恰好在此,解釋學的整個災難性躍入眼簾,具體說,在一種自身相續的生活中激活先前所體驗的。解釋學重復概念把握的關系或者概念把握的理性的關系A-C-B。相反須作一個了斷(Schnitt),并且是以C這個開始(Einsatz),在括弧里的智慧順序(A-B-C)緊跟著C。于是,思想掙脫了生活連續性,一如這種連續性對于解釋學是(過去時)基本構成性的。
關于我們的回憶的當下就到此。它不允許在任何地方遺忘其來源—哲學和SOPHIA的區分。在SOPHIA面前,哲學不可能消失,顯然只有哲學和SOPHIA的區分清楚地保證那能夠在所思之內作為SOPHIA而確立的(東西),能夠按照所思的可理解和可繼承性(Conceptionsfaehigkeit / Concepierbarkeit)確立起來,沒有讓雙方的區別在概念繼承(Conception)中萎縮。⑥哲學的最后一個時代的概念繼承理性由康德、費希特和黑格爾構成。黑格爾處在集大成的位置上,他在其科學體系的入門之作《精神現象學》的前言中宣告:“真理實存的真實形態只能是真理的科學體系。共同致力于讓哲學接近科學的形態—(致力于)這樣的目標,能夠放下它的‘愛知’的名字,而就是現實的知—這是我所預先設定的(任務)。知是科學,這個內在的必然性在知的自然中,對此令人滿意的解釋只是哲學自身的呈現。”(Hegel, Gesammelte Werke 9, 11-24, Felix Meiner Verlag, Hamburg 1980)黑格爾的科學體系的完滿使得哲學本身就是知。與哲學并行的智慧(荷爾德林)在黑格爾同時代的人那里的確實遭到忽略,以至于造成一種假象,仿佛隨著哲學史的圓滿,智慧也沉寂了。哲學和智慧的區別“在概念繼承(Conception)中萎縮”指上述歷史現象。黑格爾特指的“知的自然”,與其說是自然理性的直接的自然,不如說是《哲學全書》中由概念的穩健的創造力所呈現的經過中介的自然。然而這個哲學傳統已經結束,相應的“內在必然性”不在我們的當下。
關于中世紀,由此可見的是:SOPHIA作為圓滿的整體,在SOPHIA之前的審慎必須讓思與信仰分開,一如信仰是一種思的模態。只有這樣對三大時代中的每一個的尊敬才是可能的。再來一遍:思,一如它是我們的思,它始終嚴格地區別于信仰之思,也就是那作為關系項出現在SOPHIA的ratio(理性關系)內的思。這樣,區分首先必須是思自身的區分。區分屬于思,一如這種思在諸智慧形態的所思面前持審慎態度。只有考慮到已經完成的諸概念繼承(Conceptionen),諸智慧形態的界限才是可能的。否則,沒有確定界線的根據。
※ 本文是博德教授在奧斯納布呂克大學哲學研討課的開講辭,研討課的題目是《耶穌的告別辭—約翰福音XIII-XVII》(Die Abschieds-Rede Jesus – Joh. XIII-XVII),時為1997年4月28日。注釋皆為譯注,篇題為譯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