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繼生
從游壽先生編寫的兩部書法教材說開去
■欒繼生
沈鵬先生稱贊游壽先生 “是杰出的學者、書法家、書法教育家”。游壽先生畢生從事文史、考古、書法藝術的研究與教學,游先生的書法教育基于廣闊而深厚的學術造詣和文化修養,這是游先生的書法教育與一般寫字教學的根本區別。游先生在1963年和1984年分別編印了兩部書法教材,名為 《歷代法書選輯》和 《歷代書法選》,從這兩部教材可以探究游壽先生的書學思想、書法教育理念和教學方法。綜其大略,列于下:
《歷代法書選輯·編后記》開宗明義: “寫字是藝術,藝術應當講求真美精善,所以,要求青年寫好字,必定先為青年具備臨摹的善書范本,提高他欣賞樸素而美善的書法水平,使不沾染于翻刻失真庸劣的簡帖習氣。”
游先生曾反復強調,書法教學之初,必須珍惜學生純凈的天資,避免受到庸俗的干擾。一旦染上陋習,就會先入為主,且器成彩定,則難可翻移。眼界不高,字就會流為俗不可耐的 “買賣字”,其境界連館閣體都不如了。因此,就必須給學生看上乘的法書,使他們具有較高的韻致。
可是,現實書法教學中卻存在著許多不如人意的狀況。游先生 《隨感錄》指出: “由于缺乏真正內行的指導,同時也印行了一些舊時流行的 ‘鐵釘頭’一類的書范。對這種東西許多人都說不好,可是卻大量流行。最叫人痛心的是,印了一些普及本,買回一看,卻是某某臨書。由于是描涂上紙的,原來的勁健、韻致都失掉了。”“沒見過名家的手跡和好的碑版,所見到的只是一些買賣字,還要自詡是能寫之手,這是很可憐的。”
針對這種現狀,游先生 《隨感錄》主張: “一切學習,都當從正確入手,求取法上乘。” “高明的書法老師,從來不教學生學自己的字。因為在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中,可資師法的書法名家多得很,為什么非要把學生迫促在自己的小藩籬下?”這正是游先生兩度編寫書法教材的用意所在。兩部教材所選作品,均起自金文、甲骨,止于清末諸賢,涵蓋各時代之法書,便于學生集中觀覽歷代名作,打下良好的書法認知基礎。
游先生注重以工整秀美法書,打牢學生的書法基礎。游先生 《隨感錄》說: “以隋妙楷,或初唐諸名家,上至鐘、王,這樣他們眼中有上乘書法的基礎。以后篆、隸、行、草,隨他們年齒學習前進,當然書法可觀。”這兩部書法教材中,上述法書占了很大篇幅,意在提供上乘的臨摹范本。
我初到游先生門下時,游先生出示 《禮器》 《華山》善本,命復印臨摹,并親為題簽。同時贈 《宣示表》放大本多冊,囑轉送習字同學。在跋語中,游先生贊譽該帖: “俊爽,初學之基。” 《歷代書法選·前言》說:“《韓勑》 (禮器)是東方齊國瘦勁筆法,波磔鋒芒畢具,實在若干筆法,也隱藏唐人的用筆。在西邊許多碑碣,我們只選 《華山廟》,是漢代最完美的分隸。”
可見,游先生所推重者,俱是精美之作。游先生對這些法書亦情有獨鐘,臨摹不輟,這是游先生書法研究和創作的經驗之談。談到自己書法,游先生 《隨感錄》謙遜地說: “凡是藝術必求醇。我幼年未下工學書,而學的碑帖較多,中年以后也未全部精力于寫字,我的字始終是一個生,我希冀的醇,卻未做到。” “我的字是生澀的,不是嫻熟的。”可知,游先生書法并未追求古拙,反而十分講究醇美。今之作偽者,偽造游先生書,皆矯揉造作,故作遲澀,目為古樸,以熒聽欺世。對此,明眼人體悟自知。清王文治說: “鑒書如審音切脈,知音者一傾耳而識宮商,知脈者一按指而知寒熱。門外之人,盡其智量無從擬議也。”此之謂也。
不僅如此,游先生還諄諄告誡學子要謹慎對待樸拙之作。游先生臨 《倉頡碑》,跋曰: “此書樸拙,青年慎勿學之。”臨 《云峰山石刻》,跋曰: “初學者忌之。”
當時,正值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隨著書法熱潮日盛,狂怪之風亦漸興。游先生冷靜地告誡青年學子,要走正路,不要為時風所左右。時至今日,游先生當年的教導仍具現實警醒意義。
《歷代法書選輯·編后記》說: “為了青年學書看帖的需要,應當有幾種豐富而又具有流變的綜合碑帖專書,這就是本輯付印的任務。”
清道人、胡小石、游先生的書法教育一脈相傳,均植根于學術研究,所以特別重視對書體流變、書風淵源的探究。
清道人 《玉梅花盦論篆》以器分金文流派,說: “大凡篆書,與地理有關系,即在成周,各國有各國之風氣,故書法不同。余欲著一書,以各國分派。是書未成,囑門人胡光煒為之,正在考定商酌時也,今只得以器分派。”
清道人以器分派研究金文流派的方法,對胡小石先生書論研究產生了很大影響。胡小石先生 《漢碑流派》論漢碑風格,即以碑分派,說: “若以用筆之輕重,結體取勢之縱橫,與夫整個風格之奇正險易分之,大致可得十五種,每種以一碑為代表。”這正是清道人研究方法的延伸。
游先生則把以國分派的方法運用于碑刻研究。上世紀四十年代,游先生作 《書苑鏤錦》: “欲將兩漢諸刻列表,因其地之殊,于其書體風格,細為紬考。”六十年代,游先生 《論北朝法書碑志》指出: “文化隨著地方風氣而殊。書學藝術一為交際工具,由于交際范圍,也受地方影響……同是北碑,而有地方不同風格。”
同時,游先生又揭示了書法流變的共性特征及規律所在。 《歷代法書選輯·編后記》: “中國歷代法書,變化多方,絢爛奇葩曠代間出,而用筆線條,不外方圓肥瘦。”
茲舉二例,以見源流辨析:
例一, 《書苑鏤錦》論瘦金書遠源: “近者把玩唐人石刻,高宗末年,邙洛墓刻,甚好尚 《常丑奴》之瘦勁,至武周中,此瘦勁書成一風氣。每畫起止用筆頓挫,特見鋒芒,尤以宮人墓志全是此種書體,與宋徽宗之瘦金書相似。唯唐人書多筋勁,宋書柔媚,結體較勝。” 《歷代書法選·前言》明確指出: “我們翻看從北朝以來墓志,有大量宮人墓志和瘦金書相似,從這一點認識,瘦金書從北魏至隋唐,是宮廷書法,趙佶整齊完成的。”
例二, 《歷代法書選輯·編后記》明析篆書流變: “殷代書法是端正勁直,同時期青銅器款識,也是運纖勁線條組成書。西周初期青銅器銘文,卻運用厚重方筆,多是嚴整澀筆。中期以后漸趨于圓筆,而至于齊整圓潤。所見河、洛、雍、岐、燕、趙、姬姓邦國諸鼎彝銘文以及石鼓文,下至小篆,均為圓筆篆書。春秋時,與此不同風氣的,有東方齊、楚二支則運瘦筆,齊則平直、整飭,楚則流麗多姿。”
基于學術研究得出的深刻認識,兩部教材編排更加科學精準。如,兩部教材均將鐘鼎文列在甲骨文之前,以澄清流行甚廣的所謂 “甲骨文是最早文字”等模糊認識。 《歷代書法選·前言》: “本篇所選資料,以見青銅的族徽開始,時代夏或先殷,它是比甲骨文早……同時把甲骨文與青銅銘文,相當時代并列選上,說明一斑。”
《歷代書法選·前言》: “選編的內容仍按書法發展系統……使之能夠滿足初學書法打基礎,也能使教者和自學者得到應有的書法歷史知識。”如此,一卷教材在手,法書淵源略見。學生可以了解書法發展脈絡,領略名作神韻,進而在廣闊的視野下依次臨摹,循序漸進。兩部教材編選歷代法書,或節選片段,或收錄全篇,節選有利于充分體現書法藝術的發展脈絡,全篇則可為臨摹之資,便于教學之用。
1993年,游先生以88歲高齡作 《學習寸得》短文, “寸心所識,以告讀者”。強調: “書者,如也,如其人之內心氣度。” “筆禿千支,此皮相之言也。吾最服膺,筆已成冢不如讀書萬卷。” 黃山谷曾說: “學書須要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圣哲之學,書乃可貴……士大夫處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也。”這是中國書法的根本道理,也是游先生書法教育的核心思想。
游先生 《隨感錄》說: “書法作為藝術,體現文化情韻,這就要講究藝術的修養。杜甫有詩云,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對于書法,亦是此理。多看歷代各書家的筆跡、拓本,廣見鐘鼎、碑帖,增長自己的內在力量。” “寫字,不只是寫字,而且要加強文化學習。經常看到一些學者或政治家,他們并不常寫字,偶然下筆,卻風神不凡,使人折服。亦有一些司墨者,寫一輩子字,寫得也端端正正,卻似死在紙上。舊社會賬房先生,成天寫字,可是沒有見出過幾個書法家。他們這種字,人們管它叫買賣字。”
游先生 《我的臨池簡述》說: “許多書法藝術家,大部分時間都在苦練。可我自己細看,雖老而不成熟。”正是對只重筆墨練習者缺乏文化韻味的批評。
《歷代書法選》增加作品題評,題評內容多從作者品德學識、作品情趣格調著眼。
推重道德者, 《歷代書法選·前言》說: “明末清初氣節之士墨寶,看他充滿著豪情,以血肉換取民族氣節,正是肝膽照汗青。”題評文天祥: “愛國烈士,雖不是名書家,而雅正有度,正如他名句 ‘留取丹心照汗青’。” 題評倪元璐: “明亡殉國,書法超妙,畫亦稱逸品。”題評黃道周: “俊邁,自成一家。著述甚多。明亡,起義,被俘不屈,死于南京。”題評王鐸: “明天啟進士,清順治時入禮部,世以此非之。”。
突顯文化者, 《歷代書法選·前言》說: “書法是社會共同喜歡的藝術,又是交際工具,特別有時代氣息。”“焦山 《瘞鶴銘》殘字,逸俊多姿,足見江左士大夫之灑落,可與清談之 《世說新語》并論南朝趣味。”題評《瘞鶴銘》: “養鶴籠鵝是南朝人事,而瘞鶴尤足征為晉意識。”題評黃庭堅: “取勢放縱奇崛。又為名詩家,學杜,以為無一字無來處。書家必兼善多藝。”題評伊秉綬: “真、隸、行、草無不工,篆刻亦精,又擅詩、畫。書法不是孤立而談技巧。” 題評錢南園: “學顏之最佳者,雄勁,人品、文章均冠一時。”
游先生書法,乃博學余暇,游手于斯,故具有濃郁的書卷氣與金石氣。游先生 《隨感錄》說: “許多老友以賤書有金石氣,非儕輩所及,這不過是專業所影響。”游先生書法之金石氣、書卷氣,源自胸襟而流露于筆端,絕非用筆墨可以制作的所謂效果。若僅以筆墨相效仿,則舍本逐末矣。據此而鑒,彼贗品無所遁形。
自碑學興,學碑者甚眾,而誤入歧途者頗多。胡小石先生 《跋臨川夫子臨毛公鼎》對流俗學碑者提出尖銳批評: “俗儒鄙夫競尚北碑。雖五尺之童初事操觚,未解平直,皆已稱 《鄭文公》 《張猛龍》矣。玩其所習,迷誤不諭,以顫掣為頓挫,目臃腫為古厚,此所謂羊質豹鞟,蒙黔驢以虎皮者也。”此足為今日之迷途者戒。
楊守敬 《學書邇言》強調,學書 “一要品高,品高則下筆妍雅,不落塵俗。一要學富,胸羅萬有,書卷之氣自然溢于行間。古之大家,莫不備此。” 清何紹基詩云: “從來書畫貴士氣,經史內蘊外乃滋。”可謂一言以蔽之。
游先生多次強調,書學技藝,需要深厚的功力,再浸以意趣。理論識見雖高,而功力不深,也不足以稱為書家。游先生 《隨感錄》說: “寫字一定要給對方即大眾以美的感觀,所以,字歷來就講究法度。我以為,法是在熟練中不斷形成、提高的。前人對你口傳心授,自己親自去實踐,在實踐中熟練,在熟練中提高。如果只有口頭傳授而不去實踐、領會,也無從提高,所以說,書法是實踐中提高的。”
游先生主張,書法學習應及早訓練。游先生 《隨感錄》說: “寫字必定從幼孩學起。” “由于兒童樸素純正,寫字會上正軌。” 《學習寸得》也說: “學習臨摹必在三十歲以前。下一段功力,以蓄內心。”
游先生特別重視執筆方法,每有學生請教,游先生總要先正其執筆。游先生 《隨感錄》: “書的用指要五指并用 (有人反對這一點,大概未有練字的實踐),用三指握管,無名指、小指緊跟中指后面。這是寫字執筆的基本知識。” “五指全用力,掌虛而直、腕平,大字懸肘。”這樣,就能確保中鋒運筆,把力氣貫注到筆尖,寫出來的線條才會勁健。線條勁健對于初學者至關重要。游先生臨 《禮器碑》,題評曰: “初學重在線條挺拔。”“余學漢隸以此發筆,以規矩、有勁也。”
游先生還對那些誤導學生的錯誤方式進行了批評,游先生 《隨感錄》說: “我曾看到過一本畫冊,畫中的王羲之在教子執筆作書,王羲之竟三個指頭握在筆桿上端,讓兩指翹起。還見到一次畫展,有一幅畫,畫面上的懷素作書,大、小二指握管,三個手指如蓮花瓣翹起,初看還以為畫的是道士點圣水,細看才知是懷素作書。我們未見過懷素作書,不過,從我個人的習字實踐中認識到這不是寫字的姿勢……倘將這樣的執筆方法擴大開去,會使下一代受到不良影響。”
游先生對學生基本功的要求是,既合乎法度,又不能流于刻板。因此,游先生對顏、柳書法,雖肯定其成就,但不倡導,并指出了學習顏、柳者的一些誤區。 《歷代書法選·前言》說: “學顏者只有貌似,只從顏鋒芒上故意造作……近年印柳書,多造作棱角,成鐵釘頭,甚失柳之韻。學顏、柳者可謂畫虎不成。” 《歷代書法選》題評顏真卿: “后代學顏者多,只有皮相。精神魄力及顏者,錢南園一人。”題評柳公權: “學柳故作釘頭針尾,失柳之神。”
游先生重視創新,游先生 《隨感錄》說: “書法要有個性。鐘書如鴻戲天衢,王書如虎臥鳳閣。王書出于鐘書而有個性。歷代名家書法都有個性。倘沒有個性,就不成家了。”同時,游先生更強調繼承, 《歷代法書選輯·編后記》指出,掌握書法, “在于學習精勤,多寫、多看,吸取前人菁英,成自己韻貌,而不是旦夕咄嗟可望成就,初學者不精于臨摹,而言翻出新樣,我認為不可能的。”
創新應是在繼承基礎上的水到渠成,而不可刻意而為。急于求成,必然導致浮躁,欲速則不達。為創新而造作,實為嘩眾取寵,自欺欺人。
當年,胡小石先生自述隨清道人學書經歷,說: “昔年學書,從臨川夫子受筆法,嘗請問: ‘書何以得工?’公曰: ‘不欲人言工,則可工矣。’余聞之竦然。去今三十年,此語猶在耳際。大抵昔賢治學必有潛龍之德,所謂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是也。”游先生繼承了胡小石先生的書法教育思想,大力倡導踏實學習,反對浮躁炒作。 《隨感錄》說: “一些人,不去學,而到處找竅門,終于空空如也。” “正書寫不好,于是亂寫草、隸,左右踢跤,故作態嚇人,或是未學正書,而炫耀于筆飛墨舞,亂作狂草。這都是學書當知戒律。” “父母師長,把兒童作為四方招搖的奇貨,實是有失體統。”
5.選材獨到精善
兩部教材各自選錄歷代法書近八十件,選材具有鮮明特色。
首先,編選不易見到的資料。游先生在 《歷代法書選輯·編后記》中說: “本輯所選諸品,在最近幾種論書專著之后,國家出版局新刊法帖豐碑之外,我才著手選錄的。” “漢晉以下墓銘磚石,雖小幅而全部結構已具,原物出土,還或散失,拓本流傳,亦復可貴,又未見著錄,足以代表一代風格者,特為選入……齊中諸碑志以《張猛龍》為代表,已有印本流傳,而碑陰題名,隸情草意,兼而有之,諸印本或不及此,又特為選入。”此外, 《歷代法書選輯·編后記》還說 “選印資料多是幻云個人所搜集的”,即游先生夫婦的藏品。 《歷代書法選》所收錄的 《八賢翰墨》 《炳燭齋詩》等手稿,亦多為哈師大歷史系文物室或游先生的個人藏品。
其次,收錄新發現的資料。 《歷代書法選·前言》: “由于近年出版碑帖多,此不重復,單提我們東北近年新發現的二種石刻,一九八○年七月發現的大興安嶺北魏太平真君四年祖廟祝文摩崖和遼寧的李賢墓志。這兩種書法,與遷洛不同,特別留有漢人古隸韻格。大興安嶺摩崖,尤見其獷猂樸拙神態。”
第三,選擇精良拓本與墨跡。 《歷代法書選輯·編后記》: “周漢鼎彝,取陳簋齋拓本,以其拓手精善。 《虢盤》為初拓,淡墨輕掃,風神特佳。” “法帖取所藏宋明善本,與已影印本校核,其神采勝者。” “明清法書則用墨跡拍照。” 《歷代書法選·前言》說: “第一次所選資料有些失落,但就我系文物室所藏的尚有一些,還可以編為一集。”兩部教材所選資料重復甚少,底本精善,有很高的資料價值。
張之洞 《書目答問》說: “讀書不知要領,勞而無功。知某書宜讀而不得精校、精注本,事倍功半。”書法學習亦然,可以此概括兩部教材之價值。
作者單位:哈爾濱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