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蔚
2013年,肖江開始畫一系列戶外風景。在此之前,他所描繪的室內的空房間與日常物品,帶著干枯與滯澀,陷入一種難言的窘境。它們表達的不是困苦,而是遺忘、忽視、微渺和平凡。肖江的創作對象毫不起眼,甚至有些不堪——比如便池、瓦礫、碎屑、污漬、血跡、煙蒂、泥土等等。圖像取材于照片和電影,被不自然的光線與失真的色彩籠罩,與日常經驗分離,敘事也變得不可靠。場景與物在一個封閉的循環空間里互為佐證——景是物遺失的背景,物是景空虛的存在。
已經發生過什么?什么事將要發生?這些畫看似平淡、冷峻,卻充滿了困惑、懷疑和焦灼。畫家和觀眾都是旁觀者,從畫中抽離,不可能交流。被禁錮的記憶是肖江繪畫里的盲點。它們一開始應該有一個現實主義的誘因,隨后不動聲色地在觀眾的窺視與想象中走向神秘荒誕。從畫面上看,光影明暗的張力以簡練的語言表現出來,局部微妙的色調變化加劇了作品的動蕩不安。當荒誕與真實愈加貼近,現實與虛幻的邊界便開始消融,撲朔迷離、半夢半醒成為了肖江繪畫的特質。
肖江的風景畫,依然帶給我們恍如隔世的感覺。記憶在持續編碼,現時在不斷擦寫,某一情緒的瞬間突然被景物定格,是“到此”的紀念。
這些風景是肖江在家鄉井岡山及江浙一帶徒步遠足時所見。事實上,他是在途中拍下照片,回來后整理作畫。他開始畫風景,厭倦了依賴于二手圖像敘事的隱晦、疏離和封閉性,從夢中人轉向觀察者。長途跋涉讓他回到了現實主義的出發點,但他的畫并不是現實主義或自然主義的。他不以寫生為目的,不畫田園牧歌,而將風景視為凈化視覺和精神的媒介。
這些畫呈現出簡單一致的形式原則,包括以道路區分畫面的對角線構圖。他的用色復雜、不自然,卻十分和諧。不甚精準的透視、略微歪斜的構圖使畫面的重心偏移,一些幾何色塊組成了小路、房屋、樹木、田野和山谷。幾何式結構讓畫作的輪廓分明,同時又使其顯得高度抽象,并且風格化。《出山》(2014)描繪了呈梯形的橘黃色山路及其四周蔥郁的景色。山路的蜿蜒處將畫面一分為二,拐角原本不引人注目的電線桿拉線躍出畫面,拉升我們的視線。這些景致,尤其是樹和遠山,都喪失了很多細節,例如樹葉、野草,它們的形態被包裹進黝黑、青黛、品綠、蔥綠、草綠和明黃里,扎根于赭石色的大地。左上角一小片天空的留白與右側被光照亮的電線桿呼應。在奶白色的石塊后面,中間露出的一小截湖藍色帶最終穩定了整個畫面。
這是一系列布局精巧、結構堅固的繪畫,由對角線的輪廓、平坦的平面、鮮明的顏色、雕塑般的體量與形式、廣闊無垠的空間構成。以同樣的方式,肖江的《水庫》(2014)、《國道旁》(2014)到《沿著鄉間的小路》(2014)等作品,讓其早先繪畫予人匱乏、消沉、封閉的視覺印象一掃而光,表現得雄壯有力。有些風景看上去是突然出現的,構圖不太平穩,比如《彎道》(2014)。在這幅畫里,光影使路面、反光鏡、樹、山脈和天空變得抽象,被陽光烘烤的路面泛著紫灰與珠光色,紅色反光鏡后的樹在湛藍的天色中迎風搖曳。它們是寂靜的,疏遠的,如夢似幻。
和之前的作品一樣,肖江的風景畫不輕易表露任何情緒和象征意義,并在風格上回應了馬奈、愛德華·霍珀、查爾斯·希勒等現代繪畫。然而憑借視覺邏輯和眼睛的旅行,肖江自覺地改變了自己及觀眾的立場。風景引人入勝,路就在我們腳下,前方向我們召喚。此刻,觀眾和畫家相逢,都不再是局外人。在畫面的這一端,我們走向畫中風景,是“介入的”旁觀者。
按照羅斯金的說法,風景畫的主要趣味完全由景物和人的關系構成。好的風景畫家不會是自然現象忠實的記錄者,他展現人們欣賞、理解它們的方法,使我們注意到哪怕是微小的、不易被察覺的力量和美。肖江筆下的風景之所以是風景,是因為風景是風景。換言之,他關心的是繪畫本身的問題,不攀附理論和概念。他的風景畫里的表象和意味的融合,看見的風景與看不見的人的情感聯系,具象與抽象的交融及其視覺力量,深深吸引了我們的目光,引起強烈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