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金8000萬的理財騙局

劉亞

利率高達銀行3倍，短期即可收益，在超三十個城市建立了全國性服務網絡……這家曾經號稱擁有“目前P2P信用貸款利率最高理財產品”的北京融信寶國際投資管理公司，如今早已人去樓空、大門緊閉。偶爾有來詢問情況的投資者，也會被物業管理人員勸走，“具體進展去公安局和檢察院問吧，我們這已經租給新的公司了。”

就在兩年前，2014年4月，融信寶公司負責人穆海南失聯的消息逐漸擴散，不安的投資者來到公司，卻發現只剩一片寂靜的辦公室和醒目的宣傳欄。憤而報警后，他們又陷入無窮的絕望：自己的錢究竟能拿回來多少。

對于不少投資者來說，他們并不了解P2P這些新穎的概念，但卻抱著對高額利息的期望，將自己的部分存款甚至畢生積蓄投入其中，結果被騙子“哄一批人，撈一筆錢，刪掉網站，失聯跑路”。

所謂P2P是近年來伴隨著互聯網發展而流行的一個概念，就是指以互聯網為平臺，撮合借款人和個人投資者實現個人對個人、點對點借貸。與傳統的借貸不同，有借款需求的人直接將需求發布在 平臺上，有閑置資金的人將錢通過該平臺直接借給有需求的人。

投資者“拿了利息，丟了本金”

2013年11月11日，家住北京通州的孫先生正在梨園物美超市里購物，恰巧看見超市門口有幾個西裝筆挺的年輕人正在發傳單，說是理財的。當時56歲的孫先生剛退休不久，每月3000元左右的退休金并沒有讓他覺得生活寬裕，加上手里有幾十萬的存款，孫先生心中一動，覺得不如試著做點理財。

年輕人自稱是北京融信寶國際投資管理公司的業務員，熱情地向他介紹了幾款融信寶的理財產品，并滔滔不絕地闡述著每種產品的收益模式，孫先生有些犯暈，自己聽不懂什么債權分割的專業名詞，只知道他們說“利息比銀行高，保本返利”，但這足以讓一個“閑錢不知道往哪擱”的人動心了。

之后，孫先生拎著剛買的菜就跟年輕人來到了位于通州區貴友大廈19層的融信寶公司。體面的裝潢，忙碌的業務員，氣勢恢宏的廣告，這里的一切都讓孫先生覺得這是個靠譜的公司。業務員告訴他，公司先拿出錢借款給別人，要求對方提供擔保，公司再發展孫先生這樣的客戶，把借出去的債權分成小份，以理財產品的模式出售給投資者，這就是公司的經營模式。

在業務員的推薦下，孫先生看中了“年益寶”和“月祥寶”兩款產品。“年益寶”號稱是目前所有P2P信貸理財模式中收益最高，也最為先進的理財模式，現在收益率是13.02%，封閉期為12個月，12個月后可隨時申請收回本金及利息。而月祥寶收益率是7.5%，雖然利息低一些，但每月都能拿利息。

這兩款產品都讓孫先生很滿意。于是，在業務員引導下，他簽了《個人出借咨詢與服務協議》、《委托人扣款授權書》、《實物債權轉讓及受讓協議》等各種材料，購買了十萬元的年益寶和十萬元的月祥寶。至于這筆錢“借”給了誰，孫先生只知道借款人姓名高珊，借款金額300萬元，轉讓債權價值10萬元。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孫先生每月都收到了大約750元的月祥寶利息。直到2014年4月12日，他發現購買的年益寶本金和利息并沒有到賬。

同樣發現問題的還有駱女士，因為弟弟鄭某在融信寶公司上班，說在該公司存錢利息高，比在銀行存著多，又安全，駱女士就買了七萬元的“巧玲寶”，到期以后贖回來了，所以后來不僅陸續推薦自己親戚參與購買了近百萬的產品，自己還又買了5萬的巧玲寶，持續返還了5個月每月505元的利息，但直到2014年5月8日合同到期，本金并沒有贖回來。

4月中旬，幾名投資者來到融信寶公司問情況，才知道同樣沒有收回本金的還有600余人，損失金額達8000萬余元，而該公司負責人穆海南已經失聯。

花4萬元就能成立的投資公司

讓投資者們拿不回款的北京融信寶國際投資管理有限公司，成立于2012年4月，注冊資本1000萬元。該公司總部設立在通州區隆孚國際金融中心，在通州區、朝陽區設有三個網點。該公司法人代表是穆海南，但實際負責人是穆海南和畢園。

兩個負責人均是80后北京人。穆海南出生于普通工薪家庭，高中畢業后一直想創業，但總是眼高手低，之前想開臺球廳，因租金貴沒干成，之后想開按摩房，也因為房租高沒干成。

2007年8月，穆海南通過朋友孫思曉認識了同樣事業不順的畢園。畢園曾因搶劫在監獄服刑，出獄后把自己的房子做了抵押貸款，在通州家樂福賣鞋。三個年輕人相見恨晚，決定一起創業。

當時，孫思曉在一家名叫融宜寶的投資管理公司上班，正好穆海南母親也在該公司做過投資理財，大家覺得融宜寶公司利用P2P轉讓債權的掙錢模式還不錯，便開始籌錢辦公司。

由于缺乏開公司的經驗，穆海南決定套用融宜寶的經營模式，拿出自己的130萬存款和畢園賣房的100萬，在通州租了辦公地點，然后找中介花了4萬元辦理營業執照，暫時成立了融信寶公司。雖然當時注冊資金為400萬，但穆海南分文未掏，中介在幫助其注資拿到執照后隨即抽離資金，使得公司資本成了“空殼”，也就是說穆海南只花了4萬元中介費就成立了該公司。不過，這時的公司法人代表是畢園的母親，這是因為穆海南和畢園年齡都不大，認為找個年齡大的做法人代表可以讓客戶更相信公司。

二人仔細研究了融宜寶的理財產品宣傳冊，按照其宣傳冊樣本和從穆海南母親那要來購買理財產品的合同，將這些“改頭換面”后，打造成了融信寶的產品模式——客戶通過網絡理財服務平臺的推薦，將手中富余資金出借給借款人，而且這些借款人是經過所謂的融信寶專業團隊評價審核過的，他們可能是需要減輕資金壓力的工薪階層、大學生，或是需要短期資金周轉的小型商戶、企業主。

隨后，公司招募了孫思曉、王大德為銷售總監，聘請了6名團隊經理，聘用70余名業務員。2012年11月，公司正式開展工作，確定了四種理財方式：“月祥寶”（年息9%），“季盈寶”（年息是10%），“巧玲寶”（年息是12.12%），“年益寶”（年息是13.02%）。

2013年5月，畢園在通州區八里橋籌建了一個信貸部，開展放貸業務，貸款合同上一般是一年或兩年期限，每月還部分本金和利息。剛開始，畢園做的是信用貸款，即先有借款人在平臺上發布借款需求，再由公司進行匹配和撮合，讓合適的投資者把錢借給對方。雙方合意后直接簽訂借款合同，并通過銀行直接走賬，整個資金流轉并不經過公司賬戶。從前臺的小姐到拉客戶的業務員，再到統籌管理的團隊經理，公司顯得井井有條，走上了軌道。

從真借款到偽造借款

剛開始，穆海南做的是信用貸款，即賣的是沒有抵押的理財產品。為了讓資金流動起來，穆海南讓丈母娘在網站上投資了100萬，鄰居投資100萬，母親投資40萬，均答應給12%的利息。雖然這些錢很快就被借光了，但是其他投資者對這類產品并不感興趣，無抵押的理財產品也賣不出去，導致公司資金流失得很快。

穆海南的工作一直不順利，直到他發現吸引投資的“快捷模式”。

高珊是公司的一個貸款客戶。2013年底，高珊為了擴大自己裝修公司的規模，向公司借款300萬元，因此簽了為期一年、月息3%的借款合同。不過，僅簽合同十來天，高珊就準備把錢還給公司。

這時的穆海南動了心思，既然借出去錢了，即使對方提前還錢，債權也是可以繼續使用的。因此，在高珊想以轉賬形式還款時，穆海南就讓其取出現金給自己，這樣銀行查不到還款記錄，就可以留住高珊在自己網站出售的債權了。此后，穆海南一直使用這種方式：在借款人還清借款后，公司仍然出售其借款的分割債權，方便吸引更多的投資。

但不是所有借款人都能如期歸還。由于公司并沒有專門的風險評估和風險控制部門，無法對借款人信用進行審核，導致借款人的信用情況參差不齊，從一借就是幾百萬的公司老板到毫無還款能力的農民，甚至還有不少走“人情”的負責人及員工的親戚朋友，不管有沒有抵押物，幾乎都能順利拿到貸款。

李文文是北京一家服裝公司的老板，她向公司借過兩次錢，都在300萬元左右。她借款第一次是在2013年年初，是穆海南和畢園以入股形式給的，占了李文文公司70%的股份，但并沒有簽合同。第二次是2013年10月，以個人名義借款，月利息也是2.5%，借款目的是服裝公司擴大經營，但這兩筆錢一直都沒還，給公司賬面留了一個大窟窿。

在造假的路上越陷越深

為了補上未償還借款帶來的窟窿，擴大業務，除了使用已經到期的無抵押借款，穆海南還想到偽造實物抵押吸引客戶投資。

王亮是穆海南的親戚。在他眼里，穆海南開的融信寶是放高利貸的公司，賺錢很容易。2013年9月，穆海南跟王亮說公司需要“做業績”，要借他家房子的房產證用一下，只是簽合同放貸，不會給房子帶來任何影響。出于對穆海南的信任，王亮不僅將自己家的房產證，還有哥哥、妹妹的房產證復印件都給他了。雖然其哥哥妹妹同意了，但并不知道使用的具體情況。

就這樣，穆海南先后和丈母娘、親戚和老鄉等借了十多本房產證進行復印，之后做成了包括房本信息、借款金額、借款年限、房產價值和房產照片在內的實物抵押債權。有了“像模像樣”的實物抵押債權，投資者購買理財產品的信任和興趣顯然提高了不少。在此期間，融信寶還開設了通州、朝陽等三個分公司，業務量逐漸提升。

在業務員韓志新看來，自己的工作是專門負責整理保存貸款人與公司出借人簽訂的房產抵押貸款協議、房產評估報告等材料，如果客戶要求看，韓志新就拿著這些給客戶介紹，客戶同意的話韓志新就可以分配債權并完善合同內容。前期的紙質材料很齊全，韓志新覺得并沒有什么問題，但發展到后來，穆海南等人都是通過短信或QQ將房產證截圖等發給自己，看起來有些奇怪。

事實的確如此，為了能讓更多客戶購買公司的理財產品，穆海南甚至開始編造房產抵押信息，就是照著正規房本的樣子，自己虛構一個房屋產權號、產權人的名字及身份證號、房屋面積、借款金額，然后將這些信息發給團隊經理，由他們去匹配成相應的合同。

更糟糕的是，雖然公司有融信偉達、融信寶、融信卓越財富這三個賬戶，但為了規避網站不能直接使用客戶借款，匯集客戶資金形成資金池的規定，畢園和穆海南的個人賬戶一度被當做公共賬戶使用。畢園的賬戶用于返息、返本金、出借、發工資，凡是公司用錢、貸款部開展業務都從畢園賬號出。而客戶投資理財的錢最初都是匯往穆海南母親的賬戶，平常由財務人員保管，后來由于操作混亂，客戶的錢也時常直接打入穆海南的賬戶中。

在北京市檢察院第三分院檢察官付曉梅看來，穆海南通過偽造債權吸引投資者、將投資者資金吸入公司資金池，都是用來吸收投資者資金的方法，本身已經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同時穆海南還將投資者資金據為己有并肆意揮霍，則明確表現出穆海南非法占有的目的，所以其行為已構成了集資詐騙罪。

在此期間，盡管有員工發現，公司沒有實體業務，如果一旦放出去的貸款收不回來，公司出現壞賬的可能性很大，但又覺得只要自己做好工作，拿到工資提成就行，也就暫時安下心來繼續做業務了。

澳門豪賭壓垮了網站資金鏈

以房產來抵押借款，超出銀行的高額利息，如此包裝下的“年益寶”“月祥寶”“巧玲寶”“季盈寶”得到了不少投資者的青睞，隨之而來的是幾千萬投資的進賬。這時的穆海南感受到了來錢如此容易，人也開始膨脹起來。2013年初，穆海南和畢園帶著幾個客戶去澳門旅游，在威尼斯人酒店，穆海南頭一次接觸到了賭博游戲百家樂，被深深吸引住了。

短短幾個月里，穆海南為賭博專門去了十多次澳門。在他記憶中，只要去那里賭博，就有人上來搭訕，問你辦沒辦過卡，要是說沒有，他會主動幫你辦理積分會員卡。賭場里不是用現金的形式賭博，得將錢換成籌碼。賭場里賣商品的地方都可以刷卡套現，但是要收取手續費，在賭場內刷卡套現手續費比較高，100萬人民幣能換110萬港幣左右，但在賭場外找，100萬人民幣能換115萬港幣左右，換好現金后，就可以去賭場賬房換籌碼了。

穆海南的錢就是這樣變成了一摞摞的籌碼。盡管知道自己不能動用公司的錢賭博、娛樂，但當時的穆海南只顧一時痛快，揮霍無度。僅2013年6月至10月，穆海南輸了幾百萬，而在2014年1月至4月，穆海南又輸了4000多萬。另外，穆海南不僅隨手送給澳門賭場一個銷售人員一塊價值6萬余元的勞力士手表，還用賭場里的代金券換過手機，錢包等物品，送給隨行人員。此外，在北京他還請各種人吃飯，唱歌，洗浴等娛樂活動。而這些錢，全部來自穆海南和母親賬戶的投資款。

2014年1月，畢園發現了穆海南數次用公司的錢賭博的事情，十分生氣，最終決定離開公司。當年3月，公司進行了工商注冊變更，注冊資金為1000萬，法人變更為穆海南，占99%的股權。

但因為穆海南的揮霍，公司在2014年4月初就已經不能按時給付客戶本金和利息了。此時，穆海南告訴朝陽分公司的王大德，有一個3000萬和800萬的貸款因為一些問題不能在4月底收回，要推遲到6月底收回，所以大家要忍耐一下，做好客戶的說明工作。之后穆海南就跑全國找資金渡過難關。因為他經常不在北京，所以把王大德從朝陽調到了通州，和通州這邊的幾個負責人一起維持公司的正常運轉。這期間朝陽的業務還正常進行，還有客戶的資金不斷進入穆海南的賬戶，穆海南就用這些錢給那些特別急的客戶先返本返息，這樣維持到了5月下旬。

然而，面對越來越多到期的投資，公司的資金鏈最終還是斷裂了。穆海南和畢園都選擇了跑路。留給投資人是一個慘痛的教訓：準備結婚的小兩口將用來買婚房的120萬投入了融信寶，結果拿不回本金，只能租住在一個狹小的群租房里，還差點引起雙方父母的爭吵；80多歲的老人將80萬養老金購買產品，成了老無所依；60多歲的阿姨將老伴做透析治病的276萬投進融信寶，現在沒錢治病，數次來到公司哀求也拿不到錢，幾度崩潰；還有不少人投進幾十萬，卻不敢將賠錢的事告訴家人，怕他們想不開……

涉嫌集資詐騙罪被起訴

2014年5月29日，王大德帶著數名投資者到海淀分局經偵大隊報案，稱其所在公司北京融信寶國際投資管理有限公司法人穆海南吸收他人存款，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經審查，于2014年6月26日將涉案的77人抓獲。2014年9月15日，畢園投案，同年10月13日，穆海南在海淀區一居民小區被警方抓獲。

“原則上，P2P平臺只提供中介服務，不實際吸收公眾資金，但融信寶案中的P2P模式只是空有吸引公眾投資的噱頭，實質完全沒有按照P2P的模式經營，而是將所吸收的公眾資金放入自己賬戶，并最終因賭博揮霍導致資金鏈斷裂，無法償還投資者本息，實質上是一場網絡騙局。”付曉梅告訴《方圓》記者，在辦理該案時以集資詐騙而不是非法吸存的罪名進行起訴的，一方面是由于穆海南等人將公司吸收的投資者資金8000余萬中的6000萬用于澳門賭博和生活揮霍，另一方面公司沒有實體，借貸項目也多數是虛假的。

“此外，融信寶缺乏第三方擔保，嫌疑人將資金揮霍，借款人也還不上款，在這種情況下投資者的損失很難通過法律途徑完全追償，這對投資者也非常不利。”付曉梅說。

在付曉梅看來，互聯網金融領域的犯罪中，贓款往往很難追繳。一方面是立案不及時，另一方面是贓款揮霍無從追繳。實踐中，偵查機關對應當立案的集資詐騙案件，仍存在等待銀監會、證監會等金融監管及后對涉嫌犯罪主體所實施行為的合法性進行認定的情況，造成立案不及時，嫌疑人往往利用時間差轉移財產，對后續追繳贓款挽回損失造成不利影響。而對嫌疑人來說，利用P2P等平臺吸收錢款的速度非常快，在短時間內就能收獲百萬千萬的資產，所以不少嫌疑人會將錢財用于投資證券期貨、房產車產甚至賭博，如果是房產尚能查封拍賣，賭博消費則完全拿不回來。

今年2月中旬，北京市第三中級法院開庭審理了此案，截至記者發稿，此案尚未宣判。（文中除穆海南、畢園、付曉梅外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