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治霖
在看到慈善法草案內部征求意見稿后,楊團欣喜地發現提交的民間版慈善法都“非常有用”,她告訴記者:“民間版本大約有70%的內容被吸納進了國家立法的草案當中”
3月16日,在全國人大閉幕會議上,《中華人民共和國慈善法(草案)》獲表決通過,歷經十年磨礪,《慈善法》最終出臺,將于今年9月1日起施行。
繼2015年的立法法后,作為又一部由全國人大審議的法律,慈善法草案在亮相之初就備受關注,甚至還有爭議。
3月4日,在全國人大新聞發布會上有人提出,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在近十年來審議通過的都是非常重要的基礎性法律,如物權法、反分裂國家法等,“(慈善法)這部法律好像分量不夠”,對此,全國人大大會新聞發言人傅瑩回應稱,慈善法是我國慈善事業建設的第一部基礎性和綜合性法律,其分量“不可低估”。
但少有人知的是,慈善法立法的初衷卻并不是要立一個基礎性和綜合性法律。10余年前,慈善立法之初,民政部向全國人大和國務院法制辦公室提出立法建議時,其提法為《慈善事業促進法》;到了2014年,慈善立法工作從民政部轉交到了全國人大內司委,這個提法也一直沒變。
“中國慈善事業需要的是一部基本法,是上位法,其它相關的法律要按這個法的原則來設立,迄今我國有基金會、社團、民辦非企業單位(后改為社會服務組織)的行政法規,但是沒有法律,今后都要立法,就要遵循上位法。所以,我和公益界的同行都認為,這個法就應該明確定名為慈善法。”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社會政策研究中心副主任楊團表示。
說起楊團,她也算得中國公益慈善的第一撥人了。自1993年進入中國人口福利基金會擔任秘書長起,20多年間,楊團的工作崗位和研究領域幾經變遷,但她一直行走在中國慈善事業的前沿,“不在一線就在二線”。此次慈善法的立法過程被稱贊為開門立法的典范,而楊團也是推動、直至推開這扇門的人。
從2005年起,慈善立法就成為楊團一直關注的大事。她認為“慈善事業促進法”的提法并不能體現慈善法在公益慈善領域的基本法的地位,在2015年3月的一次研討會上,楊團向全國人大內司委副主任委員王勝民明確提出應該以“慈善法”定名的建議,最終被采納。
“幾字之差,意思大不一樣。”楊團表示,“慈善事業促進法”的定名似乎重點在于制定政府對慈善領域的管理辦法,但定名為“慈善法”,則重點是慈善是什么?如何依法自組織、慈善行為例如公募如何界定,社會各界包括政府如何培育、扶持慈善組織,和對其行為實施監督等,“立意高了,面廣了,準確了”。
開門立法的典范
“十年長跑,一朝提速。”楊團向記者這樣描述了慈善立法的過程。
2005年,民政部提出的慈善立法建議正式開啟了慈善法立法元年,但對楊團來說,慈善法的起點是更早的2002年。從1993年進入慈善事業起,楊團先后在中國人口福利基金會、中華慈善總會擔任要職,是“慈善一線實際的一把手”,1998年進入社科院并成立社會政策研究中心后,她將慈善“拉”入自己研究的課題,“那時關于慈善的研究還是一片空白。”楊團告訴記者,“從2002年開始,慈善公益界就有了要推進慈善立法的想法。”
當民政部要立慈善法的消息傳來時,楊團卻是喜憂參半,“一方面,我非常擁護慈善立法;另一方面,我擔心民政部只立自己部門的‘小法,那可不行。”從慈善立法一開始,楊團便認為慈善法應是界定、厘清慈善組織、慈善行為與政府關系的大法,只有這樣,才能幫助、支持并促進慈善事業發展。“立意要高遠,范圍要寬廣,要做成大法,而不是一個部門的法,慈善不是小慈善”。
事實證明楊團的擔心是對的。在關于慈善事業促進法的討論過程中,楊團等一部分慈善公益界的學者與民政部門的一些人一直持有不同意見,“有人認為慈善就是救濟鰥寡孤獨的,扶貧濟困的,甚至個人之間的互助捐款才是慈善,教科文衛體都是公益不是慈善。”楊團說道,之后民政部擬出的草案她也覺得不足,認為它是“展不開大慈善的真正定義,也談不上促進,雖然名字叫(慈善事業)促進法。”由于該草案的爭議很大,慈善立法工作在相當長的時間內被擱置了。
五部民間版本的《慈善法》
2014年初,慈善法被列入全國人大常委會立法規劃一類項目,慢跑了8年的慈善法被推上了快車道。
身為研究社會政策的學者,楊團明白一旦納入“一類立法項目”,立法的速度將會很快,“兩年,甚至一年出來都不稀奇”。
“得知消息后,我們就自我動員起來。”楊團說,雖然自己一直呼吁為慈善立法,但中央提速慈善法的決定還是讓她頗感意外,“太快,不見得是件好事”,因為擔心出臺的慈善法成為限制慈善事業發展的“惡法”,公益界的知名專家如金錦萍、徐永光、王名等人都迅速調整了步伐。
楊團的目標很明確,“公益界自己撰寫的法案一定要趕在中央之前做出來。”楊團說道。
自此,許多公益團隊開始緊張的工作,自2014年4月到同年12月,僅北京大學法學院非營利組織法研究中心與清華大學明德公益研究中心合辦的“慈善立法半月談”就有14期之多。
2014年12月21日,楊團作為中國靈山公益慈善促進會的副秘書長,組織和主持召開了“慈善法民間五版本研討會”,邀集北京大學與清華大學、北京師范大學中國公益研究院、上海交通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中山大學這六家機構自發撰寫的五個民間版本的慈善法集體亮相,并組織了上百人進行全天討論,全國人大內司委、法工委、民政部的領導也應邀出席傾聽。
這樣的集體立法行動被全國人大立法機構和社會譽為“開門立法”。
“我們趕上了。”楊團笑道,研討會的同一天,這五部法條交給了全國人大。而人大內司委在慈善法草案一讀之前的立法內部征求意見稿是在2015年3月出臺的。
慈善法民間版本研討會召開時,國家立法的草案尚未形成,也還未向公眾征求意見,在這樣的背景下,民間多家研究機構自發組織起來撰寫民間版本,還召開社會各界對民間立法版本的研討會,這在中國立法史上是第一次。
2015年3月,在看到慈善法草案內部征求意見稿后,楊團欣喜地發現提交的民間版慈善法都“非常有用”,她告訴記者:“民間版本大約有70%的內容被吸納進了國家立法的草案當中。”
現代慈善就是公益
慈善法立法這十年也是中國慈善事業迅猛發展的十年。
在全國人大新聞發布會上,傅瑩在回答慈善法相關問題時透露,從2006年到2014年的這8年間,中國全社會的慈善捐贈總額也從100億元人民幣擴大到了1000億元,全國經常參加慈善活動的志愿者達到6500萬人。
現今,慈善一詞已經為幾乎社會上每一個人所知曉、熟悉,但在上世紀90年代,情況卻與今天大相徑庭。作為中國公益慈善事業的第一撥人中的領軍人物,楊團見證了20多年來中國慈善事業的每一步發展,也清晰地記得慈善事業在初期的舉步維艱。
“那時候官方、民間都不興講慈善。”楊團曾在研究中發現,在1994年之前,中國官方媒體幾乎從來沒有使用過“慈善”這個詞;1994年到1998年,也總是用“公益”來代替“慈善”,楊團還記得,在1995年期間,她希望官方媒體發表關于中國慈善總會的報道,卻被對方回應“不能講慈善”;而最令她印象深刻的是,她的好友、希望工程創始人徐永光有一次對她說:“我們(希望工程)是公益,不是慈善,咱們不一樣。”
“當時身邊有些朋友都不理解,問我為什么要提倡慈善。”楊團回憶道,她剛上任中國人口福利基金會秘書長的時候是1993年,那時能聽到的關于慈善的言論都是負面的論調,許多人認為慈善是“私人的、個人的出于惻隱之心的善舉,不好提倡”,甚至還有人稱“慈善就是偽善”。
面對質疑,楊團只說他們并不懂得真正的慈善。她介紹,施舍救濟等是慈善,但只是傳統慈善,而她所要做的慈善是現代慈善,是一種組織化、專業化的,覆蓋大多數人的慈善行為。
慈善得到社會的認同,始于1998年中國水災。
楊團回憶,在那場特大洪水面前,全民抗災,人人捐款,自發地興起了1949年以來中國第一場幾乎全民參與的慈善募捐社會運動,當時,楊團所在的中華慈善總會通過中央電視臺816籌款晚會發出賑災募捐的倡議,全民捐贈達到了歷史空前的110多億元,慈善一詞開始走入公眾的視野。
“從那以后,慈善工作的開展境地就好了很多。”楊團介紹,1998年全民抗擊水災的那幾個月,讓大家開始意識到慈善可不只是“個人的、私人間的互助”,它是“很多人全情投入,為了很多人的利益一起努力的行動。”
從1998年到2008年的十年,慈善在社會中由陌生逐漸被人們熟悉和接納,到“5·12”汶川大地震,全國捐贈總額達到1000億元,慈善已經成為公益號召力極強的社會募捐行動領域。
這便是楊團在20世紀90年代初提出的現代慈善,也就是人人參與其中,同時從中受益的慈善。1998年的一天,楊團再次遇見了徐永光,“他對我說,以前的看法錯了,現在對慈善的看法已經改觀了。”楊團笑道。
選擇為農民做一生的事
有人不解,在20世紀90年代初,楊團為什么選擇進入一片空白的公益慈善事業。——她本是有許多條路可選擇的。
涉足慈善事業前,楊團就職于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所,這是一份穩定的工作;在20世紀90年代初,楊團身邊不少人選擇了下海經商,“也有過去的同事同學讓我去做企業的,說只要我答應,他們就跟著我干。”回憶當時情景,楊團笑嘆道,那時候的自己“有經驗、有力氣、有膽識”,正是最好的年紀;此外,楊團也有出國留學的機會……
楊團坦承,各種選擇讓她苦苦思索了整整兩年時間。一次偶然的機會,楊團接觸到中國人口福利基金會,“當時人口福利基金會的一個領導找到我,邀請我去他那里做事,還帶我參觀了會里的活動。”楊團說道,在一番了解后,她認為自己會喜歡這份工作,“因為這是能讓我們國家變得更好的事業”。
熟悉楊團的人對她進入慈善事業的原因可能不會意外。——1988年,原本在首都經貿大學任職工業經濟系主任的楊團放棄了有晉升空間的大學工作,“為了國家更好”,她到了國家經濟體制改革委員會工作,“后來我發現,要中國更好不只要在經濟體制上改革,其他很多領域也需要。”楊團告訴記者,選擇慈善事業,還因為它是一個能夠和群眾打成一片的工作。
楊團表示,自己對改善國家的一腔熱忱,也許也源自于家庭對她的影響。
楊團的父母,楊述和韋君宜,都是中共第一屆共青團中央的主要負責人,兩人在清華大學讀書時相識,同于1936年入黨。1949年,楊述是共青團中央書記處書記,宣傳部部長,早已是著名作家的韋君宜則是宣傳部的副部長。他們兩人后來又分別擔任新華社《中國青年》雜志第一任和第二任總編輯,在旁人眼里,楊團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高干子弟”。
讀書時,楊團一直是學生干部,這讓少年時代的她就有了不少做組織工作的經驗,“從初中起,我就是北京師范大學附屬女子中學的學生會主席,高三的同學都歸我管。”楊團笑著說,那時的自己儼然就是個小干部,但父親楊述一直教育她不要自以為是,要幫助和支持那些有需要的人。
令楊團記憶深刻的不只是父親的話,還有他一段“毀家紓難”的事跡。上世紀30年代,出身商人和地主家庭的楊述在武漢參加革命后,苦勸母親拋棄了家里的土地、房屋、商店等財產,并將帶出來的細軟變賣做了黨的經費,支持革命事業。在年少的楊團看來,父親一直是“完美的形象”,是她的榜樣。
但在楊團17歲那年,楊團心中完美父親的形象幾近崩塌,那是在1966年“文化大革命”風雨將來之時,楊述成為老干部中“最早被揪出來的極少數人”中的一個,他被打成“三家村黑干將”,后來又升級為“四家店黑掌柜”。
1966年6月,隨著父親楊述被打倒,楊團一家人一夜間從“紅五類”變成“黑九類”,正在讀高一的楊團也結束了“一路鮮花一路凱歌”的生活,“從管人的人變成了受歧視的人”。
為了激勵自己,也為了去看一看父母口中常提到的延安,17歲的楊團背起背包和水壺,背包中只裝著極少量的糧票和錢,決定一個人步行到延安,“路上很多經過的車輛邀請我們上車,很多人走不下去就上車了,但我堅持步行。”楊團告訴記者,在這一路上她打交道最多的就是農民,吃農家、住農家,走了三個多月終于抵達延安,身上的糧票和錢也消耗得干干凈凈。
在這一路上農民的悉心照顧讓楊團深受感動,“那時候我已經習慣被歧視了,但路上遇見的農民沒有一個是歧視我的,他們對我都很好。”在出發前,學校在楊團的介紹信上特地標注為“非紅衛兵”,使她在路上仍頂著“黑九類”的帽子,但“農民是一點都不介意的”,楊團回憶,有時她被同學嘲笑,農民還會為她打抱不平。
“我得和農民一樣,和人相處就不要看人高低。”三個月的長征強烈刺激了楊團的思想,她告訴記者,農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憨厚淳樸,“我得一生為他們做事情。”
1976年文革結束,被分配到云南隴川農場的楊團在1973年回到了北京,一家人終于團聚。離開農村后,楊團與農民所結下的緣并沒有就此斷絕,“就算是后來到了社科院,還是會經常去考察農村,我應該是社科院里面去農村次數最頻繁的一個了。”楊團表示,尤其在退休以后,她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農村里。
回到城市,楊團沒忘記自己要為農民做一生的事,從2005年起,由楊團牽頭在社科院成立的“農禾之家聯盟”正是這樣一件事,楊團介紹,“農禾之家聯盟”其實就是一個農村的公益組織,以農民合作組織為單位,在農民合作組織中,由農民自己籌款,自主、自治和自我參與社區公共服務事務,到現在,農禾之家聯盟發展了11年,由最初的7家擴大到現在擁有170多家農民合作組織,遍及23個省。
無界的大公益時代
事實上,從1998年進入社科院成為社會政策研究學者起,楊團一直頻繁地前往農村實地考察、研究農村問題,2004年,為了尋找以農民合作組織為支點,破解“三農”問題的出路,楊團到韓國、日本等地考察了當地農村,帶回了“綜合農協”,也就是翌年成立的農禾之家聯盟,“到現在發展得很好,應該就是破解中國‘三農問題的突破口。”楊團說道。
農禾之家聯盟成立之初,不少農民對楊團表示希望能注冊成立為一個正式的組織,但囿于政策限制,到現在農禾之家也未能注冊,而是用合法登記的民辦非企業單位——“北京農禾之家咨詢服務中心”,以“小馬拉大車”的方式發展聯盟。
在慈善法空缺的數十年里,民間慈善組織和農禾之家一樣,也面對登記難的問題。長期以來,中國對慈善組織實行雙重管理制,成立民間慈善組織,需在民政部門登記注冊,且要找一個政府機關或黨政部門做主管,然而種種原因,民間慈善組織很難找到愿意負責的主管部門,這導致大量民間慈善組織一直背負“黑戶”之名,或被迫工商注冊。
盡管民間慈善的發展一直受到諸多限制,但都在“政策的夾縫中頑強求生,而且發展得不錯”,在楊團看來,這很大程度上歸功于逐漸發展起來的新興科學技術,如互聯網等。
2010年3月,在籌備世界公益論壇發起人會議時,楊團以中國社科院社會政策研究中心研究員的學者身份首提大公益概念,“在全球新的時代,國界的區分已經不大了,人口、金融或是恐怖主義都在流動,一個地方的事會影響到另一個距離很遠的地方。”楊團告訴記者,她提出的大公益時代就是在這樣的前提下,“大公益成為跨地域、跨國家、跨種族的,為了人類的共同利益發出的協同一致的行動。”而她把公益無國界,最大限度統合的多主體協同行動作為大公益的最高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