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
熱情指路的病友,保證藥到病除的中醫坐診,正規的診療流程,包煎包郵的中藥服務……這些看似周到的醫院服務,實際上卻是層層遞進、環環相扣的醫托詐騙一條龍。2月19日,這起醫托行騙的案件在北京市朝陽區法院一審宣判。其中15名嫌疑人因詐騙60余名患者財物26萬余元,被法院依法判處有期徒刑2年零2個月至1年零7個月不等,并處罰金4萬元至5萬元不等。
來自北京市朝陽區檢察院的調研報告顯示,2015年以來,該院共辦理以中醫診療為名實施團伙犯罪的案件5件57人,其中詐騙罪4件49人,銷售假藥罪1件8人,涉及北京市杏林仁海門診部、北京金玉良方中醫門診部、北京奧東中康醫院、北京俊麗中醫門診部、北京京師堂中醫門診部等數家中醫醫療機構。
“醫托往往以中醫診療為名,先承包醫院診室,再假扮病友將患者引到指定地點,由普通中醫師或不具有執業資格人員冒充知名專家、退休中醫教授‘坐堂問診,以開高價藥的方式賺取其中利潤,而患者購買高價中草藥服用后,才發現無藥效或病情加重。”北京市朝陽區檢察院偵監一處檢察官王瑞婷告訴《方圓》記者,此類犯罪不僅嚴重擾亂醫療藥品管理秩序,更是損害人民群眾就醫環境,延誤患者病情并威脅人民群眾的生命健康。
事實上,在各類大大小小的醫院林立的今天,醫托的存在早就不是新鮮事。從早期醫托介紹患者謀取利益,到現在組成團伙、分工合作騙取患者大量錢財,醫托行騙已形成了組織有序的“地下江湖”。這里面既有診室的負責人、承包人,也有醫生、護士、導醫,還有穿梭在各大醫院的“醫托”和“托頭”。
專挑外地來京就診患者下手
因為乳腺問題久治不愈,今年32歲的李麗雯特意只身從河南老家來到北京,想找個大醫院看病。2015年4月,李麗雯在北京武警某醫院排隊掛號,旁邊有個男子過來搭訕,問她掛的什么號。想到頭一次來北京看病人生地不熟,李麗雯猶豫了一會,便告知對方自己掛的是乳腺科。這時,一名自稱是該男子妻子的女子張霞,稱自己也曾患有同病癥,在一家名叫奧東中康的中醫院看過后,不僅沒有動手術,反而吃了幾幅中藥就治好了。
正當李麗雯對這家“奧東中康”半信半疑時,又出現一名自稱患有同樣病癥的“病友”黃曉欣也說要去奧東中康醫院就診,李麗雯覺得不如去試試看,于是與黃曉欣同去看病。該醫院坐堂醫生經過簡單診治,向李麗雯承諾吃三個月中藥即可痊愈,李麗雯便花費4500余元購買了15服中草藥,但在回住處的路上越想越不對,感覺自己上當了。第二天,李麗雯再次來到武警某醫院就診,結果被告知自己病情嚴重,應當盡快手術。
“李麗雯是眾多被醫托坑害的患者之一,”王瑞婷向記者介紹,以奧東中康醫院的醫托詐騙案為例,該案涉案的40余名被害人,除1人為北京戶籍外,其余均為外地來京看病患者,這些患者來自河北、河南、山東、四川等16個省,都是千里迢迢來京到知名三甲醫院看病尋醫、治療疑難雜癥的。
《方圓》記者走訪了北京協和醫院、積水潭醫院等多家知名醫院,發現外地來京就診患者占了大多數。北京醫院的醫療水平高、環境好是外地患者來京的重要因素,但由于急于看好病癥,也不熟悉本地醫療機構等情況,他們也容易成為醫托的行騙目標。對于經驗老道的醫托來說,外地患者往往很好辨認:通常行色匆匆,帶著大包小包或行李箱,很明顯剛從火車站過來,在醫院用各地方言跟人打聽消息,不熟悉看病流程等等。
“醫托將目標人群定位在急于就醫的外地患者,是因為該人群因多懷有焦急、困惑、沖動的情緒,易受到虛假宣傳的迷惑,經嫌疑人鼓動而落入中醫診療的圈套。”王瑞婷說,醫托往往混跡在北京同仁醫院、兒童醫院、腫瘤醫院等大醫院中尋找外地患者下手,不管被害人什么病癥,無論是肝病、皮膚病、婦科病甚至肝硬化、腦出血,他們都能通過各種手段將患者騙至其合作的醫院就診開藥,一般單個被害人被詐騙幾百到數千元不等。
層層遞進、環環相扣的醫托詐騙
究竟是怎樣的手段,能讓患者一步步走向陷阱呢?“醫托都是團伙出動,極少單獨作案,團伙內部的分工明確而且細化,有人負責搭訕,有人負責冒充患者,有人負責假扮成醫院工作人員,如果心急求醫的患者一旦落入圈套,而且沒有極強的分辨能力與定力,就會被詐騙團伙牽著鼻子走。”王瑞婷說。
醫托團伙一般選擇在早上七八點鐘看病高峰期作案,他們會守在名院門口、掛號廳、候診廳、收費處、取藥處等地點尋找施騙對象,一旦發現行色匆匆的外地人,負責搭訕者便會上前套話,在得知其大致的病情后,冒充患者的成員便會以病友交流病情的形象出現,并開始吹噓某某醫院的“名醫”醫術高明,藥到病除,有的醫托不惜詆毀知名醫院治療效果,說該院“看病痛苦、花錢多、看得不好”,讓患者的心理天平慢慢倒向醫托的說辭之中。
“這些還都是基本的騙術,在網絡發達的今天,很多人都對這些騙術比較了解,不會輕易上當,但如果遇到醫托假扮成醫院工作人員時,則讓人防不勝防。”王瑞婷介紹說。
歐陽珊便是受害者之一,她來自山東,準備到北醫三院治療心血管疾病。因為害怕受騙,已經提前打聽好了一位老中醫的名字,并掛上了專家號,但她沒想到,就在排隊就醫時,身邊一位病友主動和她聊了起來。這位病友說自己來復診,也掛了同一個專家的號,并且極力推薦這位專家,說自己的病就是該專家治好的,還夸獎歐陽珊有眼光,會挑醫生。
歐陽珊在得到該病友的肯定后,心中更加明確了非此專家不治的想法。此時,一名維護秩序的醫院工作人員經過他們身邊,在聽到他們的對話后,好心地告訴他們,這位專家今天不在北醫三院坐診,而是去了一家名為北京俊麗中醫門診部的地方坐診。歐陽珊一聽便有些慌神,旁邊的那位熱心病友開始勸說歐陽珊,不能白來一趟,并愿意和她一起去北京俊麗中醫門診部找這位專家。
于是,兩人在經歷一波三折之后,終于到達北京俊麗中醫門診部,見到了這位專家,花了4000元錢,買了三個療程的中藥,如愿地回到了山東。但是歐陽珊在服用了兩天中藥后,感覺身體出現一些不適,便心中起疑,后來她上網搜索該專家和他開的中藥,搜索結果讓歐陽珊大吃一驚,網上這位專家的照片和她見到的根本不是一個人,此時她才恍然大悟,所謂的熱心病友和醫院工作人員,都有可能是醫托給自己設下的圈套。
“冒充醫院保安、導醫、護士,甚至是名醫的學生,謊稱名醫在別處坐診,并輔以假病友的吹噓與熱心腸,大大提高了騙術的真實性,讓患者難以分辨其中真偽。”王瑞婷說,無論醫托采取什么樣的騙術,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將患者帶到涉案醫院就診,醫托每帶一名患者到涉案診室可以拿到100-300元不等的提成。
坐堂醫師“望聞問切”,承諾藥到病除
在醫托介紹的中醫診室里,坐堂大夫有的具有中醫醫師資格證,有的則是沒有執業資格的人,冒充知名專家、退休中醫教授坐診。他們明知醫托將自己吹噓為“神醫”、“專家”的情況下,放任他人夸大自己看病診治能力,只是給病人簡單診脈之后就開具超出療程的高額藥方,甚至還配合醫托表演復診以顯示妙手回春,騙取患者信任。
為了進一步讓病人相信自己“醫術”高明,坐堂大夫往往還會向患者夸下海口,承諾藥到病除。王大偉是北京金玉良方中醫院的一名被害人,他告訴《方圓》記者,自己本來是去302醫院復查早期肝硬化,后來被醫托騙到了一家中醫院看病,坐堂大夫只是簡單號脈后就給他開藥,并向其保證說:“小病,沒大事,吃了我給你開的藥,保你30年不復發。”王大偉信以為真,滿心歡喜地期待“救命恩人”能治好自己的病,沒想到吃了7000多塊錢的藥卻什么效果都沒有,甚至可能貽誤了診治良機。
實際上,在診療過程中不少被害人也心存疑慮。多名被害人都向《方圓》記者反映,“坐堂大夫沒有任何儀器檢查,也沒有商量如何治療,直接就給我開藥,讓我去交費,說讓我先吃半個月藥后再給他打電話。”還有被害人提到說,“進診室后坐堂大夫就問我帶了多少錢,我說沒帶多少,他就問我帶卡了嗎,我說帶了,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就開方拿藥了。”不管患者什么病癥,沒有任何儀器檢查,都只是簡單問診號脈就下單開藥,在遇到患者診金不夠、不方便帶藥回家等情況時,還有導醫提供幫助帶路、同去取款、中藥郵寄到家的服務。“他們的做法也暴露出了其看病只是幌子,借此斂財才是真實目的。”北京市朝陽區檢察院檢察官宋迎新說。
但與被騙取高額醫藥費相比,更讓患者擔憂的是服下這些中藥的后果。此類案件中,坐診醫生開出的“處方”,不管是何種疾病,幾乎都是成本低廉的草藥或中成藥,這些藥對病人的病情沒有什么診療效果,也不會吃死人,卻能通過開藥能獲取巨額利潤。
例如上海警方曾破獲了一起特大醫托詐騙案,被害人之一李金貴,因青光眼去復旦大學附屬眼耳鼻喉科醫院就醫,后醫托帶到了華欣中醫門診部。“醫生簡單地搭了脈、看看舌苔,就給我開了30天、3800多元的藥。”李金貴說,“我一連服了12天,眼睛問題沒見好,肚子卻開始不舒服。”李金貴到正規中醫院求診發現,華欣門診配的藥和王老吉差不多,也就是清熱祛火,對青光眼根本沒有療效。據警方調查,這每天一帖、約200克的中草藥,成本不過4.55元,30天藥價總計不到140元,診室光藥費的暴利就高達27倍。
“不少被害人都是肝癌、肺癌等重癥患者,他們抱著僅有的希望來北京看病,卻不幸落入醫托陷阱中。”在宋迎新看來,醫療機構和醫生,本應治病救人、救死扶傷,卻以銷售高價中草藥及中成藥為唯一目的,本著中草藥“吃不死人”的特點,“醫者”無心賺取錢財,對被害人財產及人身安全都造成了嚴重損害。例如鄒晶晶因為月經不調來到北京武警某醫院就診,后經醫托帶領來到了奧東中康醫院,結果在服用了醫生開的中藥后身體大出血,險些引起生命危險。
“托頭”承包診室控制全局
在醫托行騙的地下江湖里,醫托只是將患者帶到診室就醫,真正控制中醫診室、占領導地位的其實是“托頭”。“托頭”不具有任何醫生執業資格,其作用除了每月交付上萬元從醫院承包中醫診室,支付診室醫生及導醫工資,還包括組織多名醫托從北京各大醫院騙患者來其承包的中醫診室“就醫”。同時,為了達到控制全局的目的,沒有任何行醫資質的“托頭”還會冒充醫生助理。
宋迎新向《方圓》記者解釋,每當外地患者被帶到門診部后,“醫生助理”坐在醫生身邊,醫生望聞問切,或依據病人在其他醫院的就診資料,確診后開具藥方。當醫生每次開完藥都會把藥方交給醫生助理即“托頭”,藥方不讓病人帶走,而是由“托頭”拿著藥方到藥房取藥,最后帶領病人到收費處繳費拿藥。有時候“托頭”還會根據病人帶錢的多少決定開藥的療程和天數,這樣一來,每筆中醫診室病人的藥費就都在“托頭”的掌控中,然后“托頭”再從高額的藥費中抽取利潤。據宋迎新介紹,門診部一般將被害人付藥費的70%-80%返給“托頭”。
以杏林仁海中醫院的“托頭”趙帥達為例,趙帥達等7名承包人先從該醫院門診部租用了4個診室,每個診室對應一名醫生,由不同的承包人承包,承包人對外的身份是醫生助理。之后,他們糾集了十多名湖南老鄉及其他無業人員,組建自己的醫托隊伍,到北京兒童醫院、同仁醫院等各大醫院騙取患者信任,并將患者帶回門診部就醫。趙帥達當“托頭”后,每天從門診部提成病人藥費的74%,自己拿4%,給醫托們分70%。當時,趙帥達每月可以拿到1萬元左右。
高額利潤的背后不只是醫托的一系列騙術,還有涉案醫療機構違反規定將診室承包給“托頭”,從而賺取承包租金及藥費提成的利益糾葛。
“我國《醫療機構管理條例》明確規定,任何單位或者個人,未取得《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不得開展診療活動。”江蘇新天倫律師事務所律師林曉莉告訴《方圓》記者,醫療機構出賣、轉讓、出借《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比如醫療機構將科室或房屋承包、出租給非本醫療機構人員或者其他機構并以本醫療機構名義開展診療活動的,由縣級以上人民政府衛生行政部門沒收非法所得,并可以處以5000元以下的罰款,情節嚴重的,吊銷其《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也就是說,這些違規外包診室的醫療機構及其負責人,同樣要承擔法律責任。
“諸如杏林仁海、奧東中康這些涉案門診,在注冊時都具備正常民營門診資質,但在獲得行醫資格證后,卻開始了‘掛羊頭賣狗肉的勾當。不僅將其中的門診部、科室轉包給他人,還任由其雇傭沒有資質的人員行醫,這都給醫托行騙提供了可乘之機。”宋迎新表示。
應嚴格規范醫療市場
“醫托之所以橫行,一方面原因在于,大多數受害人后知后覺,被騙后沒有及時報警,另一方面,由于每個受害人的具體情況不一樣,難以形成完整的證據鏈,也造成在法律適用上難以把握。事件發生后有關部門也往往只能進行民事糾紛調解,涉案診室以退回診療費結案,這在客觀上也助長了醫托的囂張氣焰。”林曉莉表示,與此同時,有的醫療機構由于技術和服務能力不足長期效益不佳,個別或轉包淪為“廣告醫院”甚至靠醫托詐騙謀取生存,為醫托橫行提供溫床。這不僅違背了最基本的行醫準則,也擾亂了醫療市場,損害了患者利益。
“所以,醫療機構尤其是民營醫療機構應加強行業自律,依法行醫、誠信執業,提升醫療品質和口碑;醫療機構從業人員也應恪守職業道德,遵守法律法規及醫療衛生行業規章和紀律。”在宋迎新看來,從監管角度來說,衛生部門應定期對醫療機構和醫務人員開展依法執業的監督和檢查,對存在違法行為的機構和人員要依法嚴肅查處。同時要加大執法力度,嚴厲打擊醫療機構診室向私人承包、違法發布醫療廣告、非法行醫等違法違規行為,提升醫療監督執法水平及監督質量。
林曉莉也提醒,患者無論在哪看病都要保留好掛號單、病歷本、繳費單等就診材料,如果發現被騙,要及時報警或向當地衛生局投訴。(文中涉案當事人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