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鳴之什

唐諾說,他每寫完一本書,就有某種“出清”之感,好像會的東西全部講完了,寫完《盡頭》時,這種感覺特別強烈真實。但一個已經習慣鍛煉肌肉的人,將永遠能夠在文本里發現思考的縫隙。書籍并非現成的答案,而是問題的開始。閱讀催動了思維,讓身體不安分。在出版幾本主要關注西方小說的書之后,如今,唐諾將視野轉向中國古籍,開始閱讀《左傳》。久遠的古籍有什么現代意義呢?在唐諾眼里,當然是有的,他選了八個角度:小國的視野,作者的角色,神靈、夢境和超現實,情欲、亂倫和身體,戰爭、國家和政治,音樂的教用和魔力,歷史記述的應然和實然。
只有七個,對不對?因為還有一篇中,稍稍繞開了這樣的主題式議論,更接近《左傳》的文學底色,跟蹤報道似的,專門去追蹤一樁歷史事件的現場和影響,其中包括一場盟會、一個國君和一個老人。
在唐諾這里,《左傳》是否真實,那是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的事。唐諾更關心它如何觀看歷史,描寫了哪些故事。唐諾解讀《左傳》,不是將它當成一部確定的文本,去驗證、追蹤一時一地之真相,而是將它當成一部小說,去探查、去尋找、去揣摩一個作者觀看春秋那242年的目光。他假設這個作者和他一樣站在世界的此端,用文字記錄每個人的“眼前”。這個作者并不在意會誕生什么結論,會融鑄什么主題,他只是供奉神靈似的,將《春秋》經文放在文本之前,試著去解釋這本書而已。但在文字的澆筑中,模具會漸漸成型。唐諾將這些“眼前”的集合翻譯出來,再放到現代,加入自己的“眼前”。問題會像枝蔓一樣生長、延續,隨著書寫深入到未知之境,又勾連出已知的信息。新鮮的未知和既存的已知融合,就生出不盡的問題和解答的嘗試,所以唐諾的文章也越寫越長。
《左傳》是一種版本的歷史記錄,春秋各國都曾經有過自己的版本。為什么是魯國,為什么是《左傳》留了下來?這就引出了唐諾的討論。魯國的位置(唐諾說它是“一個有著大靈魂的小身體”),它在歷史上的角色(周公的宗族延續),它保留歷史遺產的必然——“人被迫想得多想得更深沉而復雜,人超過了他的現實,遂利于書寫;而且因為多少種種難以實踐、化不了事實的思維,所以特別有利于文學書寫”。
將這八篇文章每一個主題看成一支根脈,《左傳》的內容是它的主干(唐諾先講一講原文),由此展開的議論和想象就是枝葉。唐諾的文章都是蓊蓊郁郁的大樹,每一次疑問的吹拂,都會讓一片葉子帶動另一片,交錯層疊,直到整棵大樹都應聲而動。
唐諾寫《左傳》中最常出現的子產(這個人制作了我國古代的第一部成文法即“鑄刑書”),審視這個政治家如何在大國夾縫的小國間準確、審慎、節制地掌舵,因為輸不起也浪費不起。由此引申出大國的優越性和小國的憂患意識,“大國家有適合于它長時間想、長期發展的思維,它最根本的優勢,就是從容穩定,時間是可信的,世界是堅實的,思維不必鋌而走險不必省略跳動,能夠把想的東西發展完整,如長成一株大樹。”
唐諾探討歷史寫作的應然和實然,看看《左傳》相比《春秋》延續了什么,改變了什么,增加了什么,歷史書寫者應如何準確再現歷史,一個字凝聚的含義(如“謚號”)會給理解歷史帶來決定性影響,歷史書寫的方式決定了歷史觀看的維度,哪一種更可取、更誠實?唐諾探討戰爭與盟會,春秋無義戰,人類歷史上的沖突與和平,是利益的交割和理性的商榷,當國家由叢聚走向統一,看待世界的眼光是擴展還是收縮?一個眾聲喧嘩的春秋戰國,充滿小國家的視野,對世界的探索帶著急切和焦灼,過渡到統一國家之時,有些什么可能性卻被抹掉了,“戰國的繁花般思維,是這樣一種世界的結果,在這樣一種世界消逝之后的結晶、返景和余響,是這樣活過的人的遺言”。
唐諾探討《左傳》中出現的占卜與夢,宗教的魔力和潛意識的構成,非理性總是遠遠地驅動著我們對事物的決策。唐諾探討作者的角色,從左丘明的身份之謎(一個人還是一群人),到福樓拜認為作家應藏身于文本之后,乃至于編者和作者的稍微不同,并指出《左傳》的文學性“《左傳》因此不是一部日后嚴格意義的史書,書中藏放著為不少史書不宜或放不進去的特殊時間成分,過多的當下和未來,這是書寫者置身其中挾帶進來的違禁關懷和希望。一般而言,這是文學才做的事”。
種種。唐諾選擇八個角度,抽出《左傳》的故事作為例證,實際乃是“夾帶私貨”,回溯一些東西在古早呈現的模樣,并放入現在的目光,用他所知解釋它們何以為此。他將242年的歷史鋪展開來,看到這個光帶灑下的星點光焰。唐諾的寫作是解釋性的,不是器物之用的。書本不是對世界的收束性總結,不是解剖世界的利刃,毋寧說更像滲入世界的水滴,一滴一滴,不知道會落到哪里,但總會溶解某些頑固的東西,讓謎題慢慢洇開。
這“眼前”亦是唐諾所有書的共同主題。“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左傳》并不是塵封的古籍,它留下了作者記述彼端世界的生鮮目光。放到現代,亦迸射出又一層新的接觸。眼前,就是《左傳》的開始,也是唐諾閱讀這本書,和每一本書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