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塔·加德(Greta Gaard),美國學者、作家、生態女性主義運動的杰出代表之一,所著《根:家園真相》(The Nature of Home: Taking Root in a Place)被收入南京師范大學金陵女子學院主持的性別研究項目“貽芳譯叢”中,并于2015年由江蘇教育出版社連同另外三本性別研究專著一同推出。我有幸負責了《根:家園真相》的翻譯工作。如我在譯序中所陳,有機會在翻譯時與作家直接聯系,請教無法查詢的食品名稱、艱澀的文句,更重要的是對作品的理解,甚至還可以就更多的學術話題進行研討,這對于一個譯者和從事文學批評工作的人而言,絕對是值得珍惜的經歷。可以說,在翻譯的全程,我和加德都在對話,之后也進行了多次郵件交流,這其中閃動著作者智慧的火花,洋溢著她的情感,當然最重要的是能夠感受到一個充滿社會正義感的活動家、作家、學者的良知。除這本書的譯文之外,我很想將我們的對話整理出來,而加德本人也欣然同意。我們都認為,這不但是作者與譯者之間的交流,也是中美學者的對話,更希望是大洋兩岸生態批評研究的又一次視域融合的互動。畢竟生態女性主義運動,誠如加德對水的書寫一樣,是流淌往復、溝通四海的,是可以在大洋兩岸彼此呼應的,是屬于所有人的。
韋清琦:加德教授,很榮幸能以譯者與學者的身份與您進行這次訪談。盡管尚未能謀面,但在翻譯全程與您的交流,使我感到您已是我相識已久的良師益友了。有意思的是我的個人學術體驗來到這一時刻之際,與幾年前的另一刻竟出奇的相似:2010年在完成斯科特·斯洛維克(Scott Slovic)的《走出去思考》之后,我也與他作過一次類似的電子訪談并得以發表,之后他也成為中國生態批評學術活動的常客。我也希望您在此后有機會到中國來,與這里的人民和水土零距離接觸,并帶來更多的學術成果。與翻譯斯洛維克的另一相似之處是,您采用了生態批評學者最得心應手的形式——非虛構性寫作(creative nonfiction),斯洛維克則稱之為“敘事學術(narrative scholarship)”。事實上“走出去思考”大概代表了許多生態學者的風格和習作策略,就如同您攀援于冰川之上、在漂流途中、在跋涉沙漠時,都是邊行走邊將當下的精神狀態直接訴之于歸來后的文字記錄中,我猜想這是部分地汲取了美國自然寫作的靈感吧(雖然您作了重要的修正,這點我稍后再談)。但是您顯然還有自己個性化的理解,正如您所說:“非虛構性寫作……混搭的特點造就了這種雜糅(hybrid)體裁,倒也很對具有雜糅身份的作家的口味,在他們眼里,文化與自然、社會正義與環境健康都不可分割地交融于一體。”我也讀過您的純學術論文,而您是不是認為,像《根:家園真相》這樣的雜糅性書寫,一來有更大的受眾面,二來也更能體現生態女性主義比起生態批評更加具有的雜糅特質呢?
格里塔·加德:清琦,斯科特·斯洛維克將拙作推薦給你,使我有機會能在中國得到更多的了解,著實是我的榮幸。我其實已拜訪過中國,并于2008年在清華大學召開的生態批評研討會上作過發言。我還有幸在中國臺灣新北的淡江大學講授過一學期的生態女性主義研究生課程,也參與了該校主辦的學術會議。我們都很能理解,學習一種不同的文化是需要假以時日的,而這一學習可以通過對話、旅行以及友好往來,就像我們現在進行的,就人生與文學而暢所欲言。
如你所注意到的,非虛構性寫作或敘事學術,可以像任何學術期刊論文那樣用于從事研究。這一寫作形式日益為人接受,因為它并非孤立地闡述理念,而是訴之于具體的、與這些理念有關系的人,這些人每天都在對付這些問題。不喜歡與冷冰冰的概念打交道的讀者,還是能夠通過人生的閱歷故事來理解這些概念的。
比較生態女性主義與生態批評可不是一個小話題。如我在《國際視野中的女性主義生態批評》(International Perspectives on Feminist Ecocriticism)的導言部分所說,生態批評有兩個來源:基于梭羅、愛默生、繆爾傳統的自然寫作和女性主義文學批評。20世紀70年代最杰出的女性主義學者安妮特·科羅德尼(Annette Kolodny)便是最早從女性主義視角探討環境文學的批評家之一,其代表作包括《土地之位》(The Lay of the Land,1975)和《她前面的土地》(The Land Before Her,1984)。這些著作揭露出,環境敘事的主流視角一向為白種異性戀男性所把持,他們常常將土地女性化,并把女性化作為貶抑自然的根據。美國自然寫作的這一傳統在生態批評興起早期仍然存留,并引發了1999年于密歇根卡拉馬祖召開的“文學與環境研究會”(ASLE)籌備成立了“多元文化小組”(ASLE Caucus for Diversity)。
同時我得說,生態批評界對我最大的支持來自斯科特·斯洛維克。2009年他第一次聽到我作的報告“生態女性主義的新方向”,便鼓勵我修改為論文,并將它發表在《文學與環境的跨學科研究》(ISLE,2010)及《女性主義形成》(Feminist Formations,2011)上。因而,盡管生態女性主義既是社會運動也是一種學術視角,是生態批評的一種視角,但它先于生態批評,也與之相互交叉。
韋清琦:我很贊同生態女性主義不僅是學術,也是社會實踐活動,這跟生態批評在很大程度上是相通的。您本人的經歷也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這里我想跟您討論一下邁瑞德爾·勒蘇爾(Meridel Le Sueur)。您幾乎把最熱情的贊美之詞獻給了您的這位精神導師:“她是共產主義者、女性主義者、環境主義者、勞工活動家、作家及母親。勒蘇爾從未停止過組織及演講活動,且勤耕不輟直至1996年生命的最后一息,寫盡了普通女性、土地與人、土地的性與色欲、社會與經濟公正、以及生態健康。”我在讀您引用的她那首詩時,也被那熾烈而濃情的字句所震撼著。回想您書中的寫作,不少描述便像是對勒蘇爾的致敬,如您讓自己所置身的山野去融合對父母的回憶:“沙漠地帶褐色的山巒似裹挾在她天鵝絨長睡衣的皺褶里。而那杰弗里松 、山間的花崗巖和玄武巖,則讓我觸及了父親高大的臂腕。因為有這片土地及我的父母,才造就了我。”讓我感到有趣的是,我感到您在重現勒蘇爾,又在超越她,因為后者作為前輩女權斗士,在詩中基本排除了男性(“不見群山”)。其實這樣的例子在您書中有很多。那種慈愛的、看護的力量,那種庇護(sheltering)的沖動、母性美好的正能量,也同樣可以在男性中找到。因而我認為您是在對自然與父親的熱愛的雙重驅動中找尋女性主義發展走向的:于荒野里發現可以跨越人與自然、男人與女人的看護、關愛的普適存在。您的思索是在“在與粗糲的巖面以及長著須茬的臉面的接觸之中”生根的。
格里塔·加德:您的評價很出色,恰如其分地抓住了我對土地如父母般養育我們的感覺,而這種養育之恩可歸于所有的生命,這是超越物種和性別的。
韋清琦:養育之恩,關懷之情,貫穿在您的書寫中,也貫通了人們常常在自然與文化之間設定的界限,我認為這也是當代自然寫作對傳統荒野寫作的一大提升,即在荒野中貫注人情,而在文明世界里又總有自然的介入。當然我覺得,您的這部關于家園的寫作,生態女性主義的基調還是非常鮮明的,有時候思想的火花隨時就閃現了出來:“走進寂靜的林子深處,濃重的樹蔭下可見到鮮亮的粉紅絲帶,這些原與乳腺癌幸存者聯系在一起的帶子如今系在了伐木路邊的樹上,宣告著這些林木即將到來的厄運。”那粉色絲帶,一個很自然映入眼簾的意象,也很自然地將森林與女性所受的創傷系在了一起。而您在寫給我信中也解釋為何要把第一章致獻給克麗·夏洛克,即文中提到在派頓湖畔遇害的女大學生:“我每次去派頓湖,克麗總是縈繞在我心中,并提醒我對土地、水、動物以及女人的暴力是密不可分的。”不過您的寫作對生態女性主義批評作了深廣的擴張:在登山途中想到遠赴萬里之外國度從事登山運動與殖民主義、與階級不平等的關系。您作為“闖入伐木者中的環保分子”,同時又是“滲透進異性戀人群的同性戀”,而你們雖無意于此,白皮膚卻不由分說當作了你們的“保護色”。可見生態女性主義的議題,始終是與環境、性別及取向問題、種族問題糾結于一處的。而這本寫自然的書花費了大量筆墨關注饑餓、家暴、無家可歸等問題,這是耐人尋味的,因為您堅信:“社會變革就是這么一種雙手齊抓的工作。一只手高舉行動主義大旗,另一只手則伸展出去做好社會服務工作。”
所以我相信,您心目中的生態女性主義關懷,幾乎是對弱勢群體的全覆蓋。事實上您在論文《素食生態女性主義》(“Vegetarian Ecofeminism”)中也明確指出:“女性主義的包容力(在理想狀態下)意味著當一個被剝奪了權利的群體得到確認時,女性主義便能夠響應并容納這個群體所關切的問題,其自身的理論隨即也受到重塑。正是在擴展包容性及其隨后對理論的革新的過程中,人們可以找到女性主義、生態女性主義以及素食女性主義發展的脈絡。”那么,您是否覺得這也使生態女性主義成為一種廣義的女性主義、“大”女性主義甚或“終極”的女性主義?
格里塔·加德:女性主義者對于打造“終極”女性主義的說法是非常審慎的,因為這樣的主張會使我們聯想到過去的霸權話語如何將非歐裔、少數族裔的女性主義、同性戀女性主義等更多支派邊緣化的做法。女性主義誠然追尋解決所有形式的壓迫問題,試圖以富于關聯的術語來理解自我,以超越物種、性別、種族、民族等領域界限。但這樣的努力始終處于旅程之中,難以企及終點;假如我們認為我們“業已”到達終極正確的境地,那很可能是謬誤的!
韋清琦:的確如此,您提醒得很好,如果有什么能被普適地稱為“終極”之物,那或許它是很有破壞性的,對此我也應予以充分警醒,尤其是在我對于所謂“終極”的生態女性主義或許抱有了如此樂觀的看法的情況下。生態女性主義的活力源泉,是在其旅途中,在其對更遠更寬曠的領域的顧盼的過程中;盡管還沒有真正完全覆蓋到那些領域,尚未。非常感謝您,加德教授,這樣的訪談不僅能幫助讀者加深對《根:家園真相》的理解,也更有助于生態女性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和本土化建構。
格里塔·加德:這個訪談非常完美,上述討論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很盼望拙著和該訪談錄在中國的面世并有機會拜讀!
[作者簡介:韋清琦,南京師范大學金陵女子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江蘇南京 2100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