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 人
詩歌是一種表達
遠 人
大約是前年,我去參加一個文學活動。做會議發言的是某省作協主席。以小說創作為主的該主席在發言中有句話讓我驚訝不已。他說:“一個過了四十歲的中年人還寫詩,那豈不荒謬?”他的意思很明顯,詩歌只是青春期的產物,當人到中年,對世界的表達就應該是其他的文體,從他個人出發,表達的文體理所當然應該是小說。
用小說表達對世界的認識固然相宜,但這句話的問題卻出在,詩歌是否就不能進行認識上的表達?或者說,詩歌難道是一個不寫詩的人所以為的那樣,僅僅是抒情的產物嗎?就漢語詩歌來說,從《詩經》開始,就有“詩言志”的萌芽;南宋陸機提出過“詩緣情”一說。在詩歌發展中,“言志”也好,“緣情”也好,都不過是我們先人對詩歌的功能認識。這一認識在很大程度上也導致不少寫作者對詩歌的理解局限。當然不能否認,絕大多數詩人在走上詩歌寫作之時,多半是緣于抒情的沖動。就本質而言,詩歌當然離不開抒情,但抒情絕非是詩歌唯一的目的。詩歌走到現代,其功能的擴大實際上在促使詩歌從抒情中游離,走向更為廣闊的領域。這一領域被狄爾泰稱為經驗。對喜讀西方詩歌的詩人和讀者來說,更為熟悉的是里爾克提出的“經驗”一說。如果我們愿意審視這一說法,會發現這些西方大家在歷經幾個世紀的詩歌發展中,已經將詩歌的抒情功能不斷延伸。而延伸的方向恰恰就是他們不斷告誡的經驗領域。
因此,經驗在現代詩歌中變得重要,也恰恰是詩歌本身在不斷發展的一個證明。
當我們能夠理解經驗,問題其實就變得簡單易答。詩歌僅僅抒情嗎?答案是,詩歌離不開抒情,但現代詩歌的抒情不再是某些人武斷地認為是抒發個人的細微感受。真正的詩歌必然攜帶詩人對人生的諸多感悟。這些感悟可以用抒情作載體,但又絕不僅僅依賴抒情,更多的是將個我對人生及生活的認識進行一種表達。這一表達將給詩人和讀者帶來屬于生命本身的領悟。換言之,詩歌在走向它的成熟之時,就已經——也應當是一種表達手段。它的內核是在審美與創作之間,如何擱置下寫作者對世界與人生的認識。
認識世界與認識人生,沒有誰可以一蹴而就。事實上,認識本身就意味經驗的累積。龐德曾說“準確的陳述是寫作的第一要素”。如果沒有經驗支撐,要做到“準確”,幾乎是不可能之事。因為“準確”的前提是作者的胸有成竹。因此,對今天的詩歌來說,其難度就體現在詩人如何從人生的經驗中汲取能喚起他人共鳴的認識。這種認識可以和抒情有關,但不一定和抒情必然有關。從古往今來的一些大詩人作品來看,他們的詩歌不乏抒情,但更多的是借助抒情的外表,進行自己對生活的認識表達。這些表達穩健、老辣,讓人能體會詩行中沉甸甸的生活分量。或許,這才是詩歌之所以是詩歌,之所以令人對詩歌產生敬畏的原因之一。
對詩歌沒有敬畏,也就無法去真正地理解詩歌,更無法理解詩歌的難度所在。在今天,說詩歌要有難度已經是老生常談了,但老生常談的問題始終有人在談,原因就在于不是每個進行分行寫作的人都能理解難度和認識難度。說到底,不是每個分行寫作的人都能真正地認識詩歌。就寫作行為來說,同樣是經驗的累積,但也同樣不是每個寫作者都能理解什么是寫作所要求的經驗。這種經驗是語言與感受的結合,是生活與寫作本身的結合,是個人經過磨損而依然敏感的內在與外物的結合等等。這些結合導致的詩歌,其產生的重量將超越完成詩歌的語言本身。
記得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作為一個概念,“中年寫作”在詩歌界風靡一時。我沒去研究該概念蘊含的種種內涵。當時間流逝到今天,我能夠體味到的是,人到中年仍在寫作詩歌的人,非但不“荒謬”,其作品往往帶給我們更有力的沖擊,就因為那些來自經驗的表達,還能震動我們不再年輕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