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國斌
(上海體育學院 中國武術研究中心,上海 200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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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傳統體育學?
中國武術傳播三題:文化史視角
戴國斌
(上海體育學院 中國武術研究中心,上海 200438)
整合武術史和文化研究認為,武術傳播的本土話語在對象上是“兒子與弟子”、在內容上是“新與舊”、在目標上是“大眾與精英”。應整理的文化遺產在傳播對象上是師父如何因材施教和區別對待、在傳播內容上是師父如何處理新授與復習或學與練、在傳播目標上是門戶如何對待普及與提高和繼承與發展。
文化史;武術傳播;傳播對象;傳播內容;傳播目標
Author’s addressResearch Center for Chinese Wushu,Shanghai University of Sport,Shanghai 200438,China
在傳播學看來,每一種文化形式都涉及傳播[1],傳播也是武術文化得以存在與發展的基礎。當下武術傳播學研究除了“研究廣度不夠、基礎理論研究不足”之外[2],還如中國傳播學研究一樣“缺少有分量的本土研究[3]、需要超越西方話語體系[4]”,并存在研究話語上重引進而輕發掘、研究任務上重現代發展的對策研究而輕傳統實踐的歷史經驗總結,在實踐探索中常將日本、韓國作為“禮失而求諸野”的對象而忘卻了中國武術發展的歷史之鑒等問題。為了開辟中國武術傳播研究的新路徑,推進中國武術傳播學的理論建設,深化中國武術文化研究,本文整合武術歷史和武術文化研究樣式,立足中國武術的歷史,從武術歷史發展的文化實踐中尋找中國武術傳播“對象、內容、目標”的本土話語,整理中國武術歷史發展的獨特經驗,思考中國武術傳播研究的新思路和新內容。
傳播與傳承是既有區別也有聯系并時常混用的概念。《說文解字》曰:“傳,遞也”“播,種也”“承,奉也,受也”。可見,傳播與傳承一方面各有側重:傳播是在傳中播撒而突出其空間性,強調傳之一方;傳承,在傳中讓人承接,突出人際性,強調傳與承的雙方。另一方面傳播與傳承又相互包含:在“傳播”的空間移動、作用他人的“播”中有著“承”之基礎,無“承”也就沒有傳之“播”;同樣,在人際傳承中也有武術文化的“播”之效,無“播”之果也就沒有“承”之求。可見,武術傳播是經過師徒的傳與承將武術文化種植于徒弟身體后的空間新布局,是由“接種”的徒弟而將武術傳播到新空間,使武術文化由一地而傳播到另一地的過程。現今關于武術傳播對象的研究,大都集中在“貴乎擇人”(吳殳《手臂錄·附錄》)的道德向度考量[5]和非遺傳承人的技術向度確認之上[6]。在中國教育具有“易子而教”(《孟子·離婁》)的傳統[7]、國外有家庭之間交換子弟而學到更多本事的實踐[8]、梅花拳有“父子不可為師徒”規定[9]的同時,中國武術歷史發展總體而言形成的是“傳內不傳外”傳統,武術“傳給誰”的傳播對象研究應圍繞“兒子與弟子”的本土話語而整理其文化遺產。
武術傳播對象“兒子與弟子”話語與我國君權傳承的傳統相關。對從唐堯到周初的君權傳承,人們不僅形成了“天命轉換、王權民授”2種認識,而且認為是道德統治問題決定了王權“從一個氏族成員到另一個氏族成員”的世襲與非世襲傳遞[10]。武術世襲的血族傳承有其合理性,一方面會通過基因傳給兒子以武術天賦的可能性,如民間有“龍生龍,鳳生鳳”之說;另一方面會通過武術化的生活方式影響兒子和同族子弟的武術理解與成就,如創造“場域、慣習、資本”的法國思想家布迪厄認為,慣習反映社會階層,是家庭生活影響的結果。但是,武術的血族傳承能走多遠?或者武術的“傳內”能堅持多久而不外溢于他人?該問是對國家權力傳承在傳統社會夏朝以降以兄弟、父子相傳形成血族傳承傳統后“哪一家進行了千秋萬代的傳承”之問,也是對現代企業以職業經紀人克服“富不過三代”的制度選擇以及孔子儒學流傳至今“是其兒子抑或弟子之功”的反思,還是對武術血族傳承與非血族傳承相結合的史實的正視。即武術世襲的血族傳承也有其局限性。這樣看來,關于武術傳播對象問題可能需要我們在“如何保持血族與非血族傳承的張力”主題下,從武術師父不得不面對兒子和弟子兩類人群的史實出發進行創新性研究。
(1) 武術文化傳播實踐中對傳播對象有入室和非入室之分[11],其中入室弟子作為特殊弟子或廣義的兒子、非入室弟子作為一般弟子而轉述武術傳播對象“兒子與弟子”話題,并在武術門戶傳承中“區別對待”。據蔡龍云先生口述,“除了領他走上武術這條路的人要系統地接受散打訓練,一般練武者基本上都不接觸散打,沒有系統的散打訓練,頂多是拆招,或教教小纏絲,以提高興趣”[5]387-388。從中首先可見的是武術傳播內容的全面與片面之分,武術文化樣式的套路與散打成為武術門戶傳播中對室內外弟子區別對待的內容,不僅將套路和散打作為入室弟子全面傳承的內容,對非入室弟子只實施以套路教學的不全面傳承,而且也有志然1936年所說的“教拳不教步”“教手不教口,教口不教手”的不全面傳承[12]。另外,不論是全面還是片面,武術的傳承都離不開套路,套路是武術文化傳承的主要內容。這樣,武術也有了室內外弟子不同套路傳承的“區別對待”,如陳氏太極拳“對內傳小架、對外傳大架”[13]。其次可見的是武術門戶傳承對室內外弟子的不同角色定位:一方面將一般弟子作為解決生計問題的傳承對象,類似課程論的“學生中心”而按照學生的需要進行趣味性教學、決定武術文化遺產傳承的“內容、方式”等;另一方面將入室弟子作為解決傳道問題的傳承對象,就像課程論的“學科中心”根據武術發展、武術學科(知識)的邏輯以及作為武術傳道者的需要決定文化遺產傳承的內容與程度而進行全面性教學。那么,武術師父“如何確定可教之人、如何認識室內外徒弟、如何區分兒子與徒弟兩類人群的差異,如何對入室弟子和一般弟子以內場和外場進行因材施教,如何對待兩者的不同成績,如何處理兩者關系”,則需要我們在武術拳種的發展史中尋找答案。例如,王薌齋一方面對求學者“來者不拒,……有來則教,教必盡力,有問則告,告必盡義”,另一方面在常常面對“有聽而不悟,或悟而不見諸實行者”“輒起撼然之恨”之后,而認為非“敏捷英勇之資,……難得其神髓”[14],并形成“然技雖小道,殊不知學理無窮,凡學此技者,非風神瀟灑而無輕浮塵俗之氣,堪與圣賢名儒雅樂相稱者,不足學此技也”之觀念(王薌齋《意拳正軌》)。
(2) 在武術傳播歷史中,拳種門戶掌門人確認的“傳位”或領導權的授予中不僅有“兒子中心”的血族傳承,也有“弟子中心”的德技傳承。首先,武術掌門人遴選“兒子中心”的血族傳承有楊露禪門戶傳播為證。在楊露禪成功傳藝給凌山、全佑、萬春3人,并在武林享有“得其師‘筋、骨、皮’”之譽后[15],楊露禪不僅讓3人拜其子班侯為師[16],而且還在臨終前當著眾弟子面上演了向其子秘授心法以確認其子掌門人地位的儀式。這種“兒子中心”的血族傳承,一方面使這些得到楊家藝的弟子以“不與楊家爭名、爭利”作為回報[17],另一方面也促進了吳氏太極拳的出現。其次,武術掌門人遴選“弟子中心”的德技傳承,在蔡龍云先生看來,是師父面對子女缺乏才能時所采用的“傳外不傳內”策略[18]。在武術史有李存義門戶的傳播實踐,并非第1個進入李門的尚云祥,因“練得純”而被李存義收為弟子、又以“我教的是我這一套”光大了李門[19]。還如孫祿堂“拳非私有,唯德者居之”所言因其德才而成為李存義門戶的掌門,并在門戶內外解決了薛顛與傅昌榮的紛爭[20]106。這種“弟子中心”的德技傳承,一方面有利于門戶的進一步發展以及提升門戶在武林的影響力,另一方面也會因破壞西周形成的嫡長子繼承制傳統,而帶來門戶社會秩序的動蕩。最后,武術師父確定執掌門戶的“傳位”對象,既有楊露禪以“言傳”儀式的“信息發布會”廣而告其所傳位的對象楊班候不在“傳藝不傳訣”的行列,也有李存義以“物傳”方式授予掌門人永久之憑證,手握李存義的“五行丹”就成為得其師“衣缽之傳”的信物[20]105。可見,武術文化傳承繼承了中國王權“德行的禪讓、血族的世襲、非血族的革命”傳承方式的哪些傳統,對師父而言如何面對有德有能的弟子而確定可授藝的弟子、可傳位的掌門人,對弟子而言如何處理好與師父兒子的關系,對門戶而言如何處理兒子與弟子、大師兄與掌門人的關系,是武術文化傳播研究的新期待。
當前人們從傳播學、教育學、文化學等視角探討了武術傳播內容,其中,教育學側重于武術傳播階梯的安排[21],傳播學偏重于紙媒視媒等手段的尋找[22],文化學傾向聚焦于德藝內容的組成和精神追求的分析[23]。但是,關于武術“傳什么”的研究,現代以降學校武術和社會武術不斷創編新的套路[24]、競技武術將“新”作為其本質[25],其“趨新”的武術文化實踐形成了武術傳播內容的“新與舊”話語。
現代以來尤其是武術體育化發展中,武術的傳播內容表現為新內容的變化,仿佛“無新”便無法傳播,現代武術發展成了一個又一個新的傳播內容的“接力”。但是,傳播內容“新與舊”問題,在中國教育學有“溫故知新”的目標,在武術歷史發展中有武術人一輩子鍛煉一個拳種(或一個套路)的傳播學經驗,在運動訓練上有散打與功法對“舊”的重復訓練以及提高套路演練水平的千錘百煉的實踐。這樣看來,在武術傳播中關于傳播內容的歷史經驗至少有2類主題需要我們探討其文化遺產。
(1) 從課程論角度看,武術傳播內容的“新與舊”是一個由初級到高級的學習系統。首先,武術傳播內容“新與舊”系統是學習內容“由易到難、由簡到繁、由淺到深”先后順序的安排。一般而言,武術傳播內容的序列是“基本功—套路—格斗”“徒手—器械”“技術(術)—技理(道)”。如心意六合對入門到出師大約6年時光進行“有用—好用—妙用—大用”等階段的制度設計[26],這個序列不僅是武術傳播內容的先后順序,也是對武術傳播內容由初級到高級的制度設計。其次,武術傳播內容“新與舊”系統是學習程度的度量。其功力狀態的“小成—中成—大成”的階梯,在形意拳是“明勁—暗勁—化勁”的階段劃分、在太極拳是“著熟—懂勁—神明”境界的規劃、在動作的質量可概括為“動作準確穩健—方法清楚完整—勁力順達充實—節奏鮮明多變”的層次[27]。再次,武術傳播內容“新與舊”系統是學習內容和程度轉換的標準。傳統武術不少拳種門戶傳播有“不達到某一標準不教學新內容”的規定,例如,王卓然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起、70年代完成的整理清民武術著作的《武術學》中說:“每套功法對身體各部位修煉都有嚴格的時間要求和功力達到的標準”[28],其標準表現為熟練;吳殳1678年編成的《手臂錄》曰:“練未熟,不教第二。第二法未熟,不教第三”[29],清寫本《倚山武論》有“習武貴熟,熟則舉手即是。熟了還向熟中習”之言,沈家禎1936年認為太極拳“練習架子者,必須在第1步中已有規模后,方可進于第2步”[30],拳諺的概括是“練勢千著,一熟為先”。其“新與舊”學習內容的轉換標準是動作質量的“熟(練)”(水平),對應的是“生(疏)”(狀態),武術動作質量“熟與生”不僅是對“熟能生巧”境界的向往,而且也是對學習內容“舊與新”的轉述。最后,武術傳播內容的“新與舊”系統具有“2個中心”:一方面主要表現為現代武術傳播對新的傳播內容的關注,人們不僅以一個又一個拾級而上的“臺階”組成了武術傳播內容的“新系統”,也以“新”激發弟子學習動機,在他們眼中武術傳播在內容上是“以新為中心”的;另一方面,主要是傳統武術傳播實踐反對弟子求“新”貪多而強調“舊”以練精,他們不僅認為“貪多泛亂無功”“一勢精則百勢皆精”,而且要求“習一拳須加千百遍功夫”(清寫本《倚山武論》)。在傳統武術人眼中,太極拳不同套路的盤架子和推手運動方式都是“十三勢”的變奏,武術傳播內容的“新”是“舊”的重復,是以不同形式的“新”來復習、強化與肯定“舊”,這些“新”的傳播內容就像杜威所說的“糖衣”,旨在促進傳播對象練好“舊”,武術傳播的內容是“以舊為中心”。換言之,“舊”的傳播內容是為了繼承門戶技術,“新”則旨在推進武術技術的新發展。這樣看來,武術拳種門戶間關于“新與舊”傳播內容的不同認識與實踐,以及新/舊中心的不同傳播效果,是武術傳播研究、武術歷史研究以及武術文化研究的新內容而值得探索。
(2) 從教育學視角看,武術傳播內容的“新與舊”是2種學習方式。首先,武術傳播內容的“新與舊”不僅對應于武術教學“新授與復習”2個教學階段,也被武術術語化為“學與練”2個教學環節。對此李存義的說法是“學,很容易,一會兒就學會了,能練下去就難了”[19]10、武術拳諺的總結是“學會三天,練好三年”。具體而言,在師父新授中弟子學會新內容,其后需要以“時習之”方式不斷復習舊內容,并以“習之以恒,究之以專”而最終轉化為“身法自然”與“隨心所欲”的身體化。其次,武術傳播內容的“新與舊”呼應的是“獨學一門”與“游學他師”2種培養方式[20]75-77。其“獨學一門”有尚云祥在其師李存義說教后集中形意拳的劈崩二法“獨學”地“練”十一二年而成為一代宗師,其“游學他師”有唐維祿為深化弟子對形意拳的理解而安排李仲軒“游學”于師兄弟之間,“轉學”于尚云祥、薛顛師伯之間[19]10,以及孫祿堂在“兼學”形意、八卦、太極后而創孫式太極拳的史實[31]。因此,武術拳種門戶的師父如何具體處理武術傳播中“新授與復習”2個教學階段、“學與練”2個教學環節、“獨學一門與游學他師”2種培養方式,即如何以徒弟對某一拳種(某一勢)的“獨學一門”方式,強化“復習”的“練”之環節,以促進弟子深化理解、豐富體驗、提高運動技能、實現學精求深的目標,以及如何以新拳種、新門戶、新師父的“游學”之方式,強化“新授”的“學”之環節,以促進弟子激發動機、豐富認識、開拓視野、實現博學廣聞的傳播功效,進而言之武術拳種積累了哪些處理“新與舊”的歷史經驗(以過去或未來為圓心所劃“今天之圓”的做法),這不僅是武術歷史發展的文化遺產,也是促進中國武術當代發展的歷史經驗。
近代以來,在嚴復動用國際關系“病夫”概念描述晚清政府無力改革之后,人們不僅將“病夫”作為中國人身體的表征,而且吹響了“強國強種”號角,將傳播武術視為療治中國的一劑藥方[20]114-123。在以武術改造國民身體的“強國強種”實踐中,作為新概念的“國民”(如奮翮生1902年“國民之體力,為國力之基礎”之言[32],王維泰1897年“千萬人習之則一國強”之論[32])使“大眾與精英”成為武術傳播目標的本土話語,“學練人的數量”(如北京市政府參事吳甘侯1936年“學習國術非僅獨善其身,應普遍教授……一傳十,十傳百,發揮而光大之,則國術興隆可期,民眾強健有望”之語[33])成為現代武術發展的目標。
現代武術發展中關于習練人數量問題和“大眾與精英”話語,可以回到孔子“三千弟子與七十二賢人”的文化事象中來思考。從傳播效果的時間看,“三千弟子”追求武術傳播的即時效應,“七十二賢人”體現武術傳播的長遠影響;從傳播效果的內容看,“三千弟子”形成的是社會影響力,“七十二賢人”體現的是專業發展水平;從傳播效果的主體看,“三千弟子”以其束脩解決師父的生計問題,“七十二賢人”則以其榮耀門楣而體現師父的弘道使命。因此,“傳之效”的傳播目標研究需要圍繞兩類人群從三類新問題探究武術傳播目標的文化遺產。
(1) 王薌齋在面對“有聽而不悟,或悟而不見諸實行者”“輒起撼然之恨”之后[14]165,而認為非“敏捷英勇之資,……難得其神髓”[14]148;程廷華則贊孫祿堂為“敏捷過于人,人亦樂授之”的傳授對象(《拳意述真·陳曾則序》);季羨林曾以少林寺學拳類比出國留學而區分了3種武術學習成效:一是去過學過,但未學成;二是精通而歸,但未光大;三是不僅本人精通,而且通過“代有才人出、別開新派”光大少林[20]98。可見,不論是王薌齋的“敏捷英勇”者與“聽而不悟”者、程廷華眼中的“敏捷過人”,還是季羨林的“光大者”與“未學成和未光大者”,都是武術拳種門戶必然面對的“七十二賢人與三千弟子”。因此,在武術歷史發展中,一方面拳種門戶的師父如何區別對待“三千弟子與七十二賢人”、如何認識武術傳播的普及與提高、如何分配兩類人群繼承與發展的門戶角色、如何遴選掌門人,另一方面在武術歷史發展中拳種門戶的“三千弟子與七十二賢人”各自發揮了什么作用、兩類人群如何以“得到師父的東西”與“形成自己的東西”保持了武術傳播繼承與創新的張力。作為武術文化“托命人”的掌門人如何在“一拳興旺”之外接續拳種或武術的根脈而謀求新發展、如何在胡適所說的“提倡有心,創造無力”時勢中左沖右突、如何在門戶內外的管理中成其崗位職責,當是中國武術傳播目標需要探究的歷史經驗。
(2) 在中國武術史中,一方面我們可以看到孟子所說的“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孟子·公孫丑》)或庫恩所說的范式革命時學派代表人物(《科學革命的結構》)的“英雄涌現”的時期,在此創拳者新體驗系統化的拳種流派在具體門戶中不僅有尚云祥那樣的授拳者以“我教的是我這一套”的“自編教材”的創新教學,也有李洛能八大弟子那樣的習拳者在“得到老師的東西”之后“練就專長、形成自己的東西”的創新學習成果[34],此刻的門戶不僅高亢地傳唱著武術的創新之歌,而且也為我們留下門戶“七十二賢人”創新接力的動人故事。
另一方面,在沒有“王者”、代表人物的平凡歲月里,我們可以想象的是,拳種門戶的“三千弟子”們默默地堅守在繼承的平凡崗位上,以拳種門戶技術的保真為己任,以拳種門戶技術范式的量變為目標,力爭為拳種門戶技術范式的革命、創新的質變積累量的基礎。可見,在武術共同體的歷史發展中,如何以其獨特的文化生產方式而辯證地統一繼承與創新的交替與共生,武術的拳種門戶如何在其文化傳播歷史中以“英雄創新的高亢”與“平凡繼承的低吟”而交響其武術傳播的樂章,理應成為我們理解、分析和闡明武術傳播目標的一個理由。
(3) 老子關于不同學生需采用不同的教學方式有“上士心傳,中士言傳,下士身教”之名言,在師父將武術技術區分為有形技術的言傳、無形技術的心授之后[35],推進拳種門戶傳播新研究的內容有四。
一是從師父角度看,如何面對不同弟子對武術之道“勤而行之,若存若亡,大笑之”(《道德經·第四十一章》)之異,從“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余者損之,不足者補之”(《道德經·第七十七章》)出發,形成“以身教為主干、穿插言傳、點綴心傳”的武術文化傳播實踐的系統。
二是從弟子視角看,在武術文化的承繼活動中,“得到師父的東西”是門戶技術的標準化生產過程,是弟子吸收門戶營養、分享門戶遺產、形成門戶集體記憶的過程;“形成自己的東西”是弟子貢獻門戶經驗、形成個體記憶、變奏門戶主旋律的過程;問題是弟子如何“刻錄師父的武術語言與形象、存儲師父的心語、輸入自己的心得”而建構獨特身體記憶的過程。
三是從門戶角度看,武術的傳播史如何探索了以下士和中士為傳播對象、以言傳身教為傳播方式的普通傳播學,以及以上士為傳播對象、以心傳為傳播方式的高級傳播學。其中,從教學方式看,“言傳”對應于教學的講解、“身教”相當于示范、“心傳”類似于熏陶與傳道;從哲學角度看,“言傳”“身教”是有形、直接的,“心傳”是無形、間接的,武術傳播學可謂是有形與無形、直接與間接傳播的組合。
四是作為最具中國文化特色的心傳武術傳播學,有兩方面的歷史經驗最值得整理:一方面對師父而言,在以體悟推進弟子由“技”至“道”轉化的基礎上[35]76-81,師父們如何以非語言傳播的“以心傳心”方式“行不言之教”[36],或似尚云祥以不同其師李存義的敲鐘法而以抱在懷里的貓來說教形意拳的“虎豹雷音”那樣向弟子心傳武術的悟道精神[19]74-75,或似孫祿堂等武術師父們在對弟子“口德、手德、身德”的教育中心傳其做人、做事的武德之道[5]401。換言之,應勘探中國武術心傳的內容(哪些類型的知識需要心傳)與心傳的方式(如何激發學生的意會式學習)。另一方面對弟子而言,作為上士的七十二賢人,不僅與師父心心相印、心領神會,而且也以跨越時空的再創造實現張載所描繪的“繼往圣之絕學”的理想目標,或將師父的心傳作為密碼在隨后的體悟中加以解碼[5]202-216,或用“意領”師父的“心傳”并作為酵母于日后的體悟中“發酵”,或以“多練加琢磨”[37]的方式通過“旁若無人似有人”的情景營造,想象和體驗武術動作與虛擬對手的對白,或似姬際可偶得《武穆王拳譜》后揣摩數載盡悟其奧妙而繼形意絕學(清寫本《六合形意拳譜》),或在“著熟、懂勁”后體悟動作意象、尋找“內中之消息”、理解創拳者的孤詣、接近創拳者武術境界、抵達與創拳者心靈溝通的“神明”境地[38],而追求拳種發展史的時間連續感,延續拳種的文化邏輯和目標,最終站在巨人的肩上將師父的心傳“發酵”為“練就特長、形成自己東西、開辟武術新氣象”的“悟道”。
在文化自覺的中國人文社會學者看來,中國傳播學研究應像世界級思想家布爾迪厄的研究那樣,研究的案例和問題源于法國本土,而其解釋力應具全球性[39]。因此,在武術傳播研究中,我們可以拿來國外的“主義”,但問題和理論應源于中國武術傳播的文化實踐[40]。這樣看來,武術歷史發展中關于“傳播對象的兒子與弟子、傳播內容的新與舊、傳播目標的大眾與精英”的話語,需要我們爬梳中國武術文化傳播的遺產:在傳播對象上以“傳內不傳外”和“傳外不傳內”處理兒子與弟子關系的文化傳播實踐;在傳播內容上以“學習內容的先后順序、學習程度的度量、新舊轉換的標準”等由初級到高級的學習系統,以及“新授與復習2個教學階段、學與練2個教學環節、獨學與游學2種培養方式”的學習方式保持“新與舊”的張力;在傳播目標上面對“三千弟子和七十二賢人”的武術門戶以師父的“言傳、身教、心傳”之傳承方式,弟子的“得到師父的東西”和“形成自己的東西”的傳承成果保持大眾與精英的同步發展。其中:“得到師父的東西”是門戶主旋律的重復,是弟子“臨摹”師藝的標準化生產,是“舊”的門戶技術的繼承,是弟子吸收門戶營養形成門戶集體記憶的過程;“形成自己的東西”是門戶主旋律的變奏,是“新”的門戶技術的創新與“創作”,是弟子們對門戶經驗的貢獻、為門戶注入的新的生命,是弟子的個體記憶;其集體記憶與個體記憶都是武術人對武術拳種流派的文化認同,也是“和而不同”的體現。“和”以體現門戶技術的家族相似性,“不同”于門戶成員的差異性;源遠流長武術的文化生產秘訣是不僅以“繼承”體現武術的標準化、程式化,守成武術已有的文化成果,而且也以“發展”探索武術的可能性、當代性、廣泛性,而開拓武術文化的新天地。換言之,傳統武術于門戶“創新高亢與繼承低吟”的發展史到了現代裂變為國家武術的創新與民間武術繼承的遙相呼應。
另外,傳播對象、內容、目標,作為文化遺產的武術,其門戶技術就像莫斯的禮物,具有“師父給予、弟子接受和弟子回贈”三階段的“演進圖式”和禮物交換的互惠關系[41];像馬林諾夫斯基的庫拉交換[42],在武術象征性禮物的交換中,不僅將門戶成員編織在一個剪不斷的紐帶上,也在武術人門戶技術的繼承與創新中強化了門戶成員對武術拳種流派共同體的家庭感、責任感。這樣看來,門戶所有成員都是武術技術繼承與創新生產鏈中的一環。中國武術文化傳播又是“以創拳者的創新技術系統作為第1桶金(資本),以師父自編教材作為投資(投入)喚醒弟子們文化增值(產出)”的生產過程,也以成員將武術門戶技術身體化后通過成員不同地域的生活而將門戶技術四處攜帶、實現武術文化傳播的地域性和空間性,還以門戶成員“順武術之道,因拳種之性”的新探索而與往圣進行跨越時空的交流與對話,體現武術文化的生命性以及其文化傳播的活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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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ree Issues of Chinese Wushu Communication: A Perspective of Cultural History∥
DAI Guobin
This paper,by integrating the interdisciplinary researches of wushu history and culture,comes up with the following three issues.Firstly,the objects of native discourse about Chinese wushu communication are “son and disciple”; secondly,the content is “new and old”; thirdly,the target is “mass and elite”.Accordingly,there are three corresponding cultural heritages that need to be systemized.Concerning the object of wushu communication,we should focus on how masters tell difference of disciples and teach them differently.The content of wushu communication is on how to treat the “newly-learned and revision”,and “learning and practicing”.The target of wushu communication should be how various wushu schools view the popularization and elevation,and its continuation and innovation.
cultural history; wushu communication; communication object; content of communication; communication target
2015-10-14;
2015-12-18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資助重點項目(14ATY005);上海市高峰學科Ⅰ類建設計劃資助項目
戴國斌(1963-),男,江蘇寶應人,上海體育學院教授,博士,博士生導師,華東師范大學教育學博士后;Tel.:(021)51253483,E-mail:daiguobin@sus.edu.cn
G852
A
1000-5498(2016)03-0056-06
10.16099/j.sus.2016.03.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