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在世界藝術中,很少有文化會一直把書法當成藝術??稍谥袊?,書法一向給尊為老大。自漢以降,它就居于最高的地位。若說中國藝術哪件能當代表,《蘭亭序》肯定當之無愧。然而歷史上卻幾乎沒有什么專職的書法家。寫經手可能是個特例,可卻被視為抄書匠,給尊為書法家還是現代的事。在歷史上,也許直到乾嘉期間出了位鄧石如,才算有了第一個專業書法家。鄧石如沒有官職,所留的詩文也不越百篇,還大都平平,幾乎沒贏得過贊美,只有書法得到了極高的評價。
鄧石如曾在梅石君處潛心研摹金石碑銘八年,又在金蕊中處逗留年馀,日昧爽起,研墨盈盤,用盡了苦功。這是書法家的幸運,但也是不幸。因為蘇東坡早就說過:“物一理也,通其意則無適而不行。分科而醫,醫之衰也。占色而畫,畫之陋也?!秉S宗羲也說:“析之者愈精,逃之者愈巧?!苯行┐T匠通人,例如梁啟超、馬一浮以及張舜徽諸先生,心懷著黃石齋所謂的“作書是學問中第七八乘事,切勿以此關心”,而對鄧石如評價不像包慎伯、康南海那樣一片歡呼雀躍,良有以也。
很多評論家認為,現代專業的書法家遍布各地,可書法卻衰頹了。季惟齋先生的大作《書史》尾聲引尼采云:“恕我直言,一種更高類型之人,不喜歡職業,正因其了達自己負有使命?!弊髡呓又f道:“今日書道之所以極衰者,正以書法之職業化、普及化之故?!逼占盎坪醪灰欢ň陀卸嗖?,但對職業化的批評的確振聾發聵。
以此評泊邱振中先生,他正是一位向更高類型躍進的人,遠遠地逸出了職業化的軌道。他雖終年作書,卻從不以書法家自居。狹隘的專業封鎖不了他的心胸,他作詩即雋語橫出,意象盤空,抖落秋水春草;作畫即雜然郁勃,猖狂妄行,蹈乎大方;作理論又深繹玄理,刊華拾珠,如星月凜然。這些還可能算是戔戔小者。至于他的工科本行,哲學和文學的造詣,更無須贅言。振中先生以其博學多才,接續了蘇東坡一線的文脈,可謂是通其意而無適不行的古典人,因而不能用書法家來牢籠。
二
然而,振中分明又是一位現代主義藝術家。三十多年來,我們時常交流,有時連床對談,夜深不倦。我深知他一直致力于現代書法,不僅從視覺而且從內容上,都力求作品的現代形式和現代精神,他是中國現代書法最早的一位開拓者。
挾如此大的抱負,讓他這位站在兩條路線上的藝術家,不斷地周旋迂回在古典和當下之間。有時他儼然四顧,下筆蒼茫,滿墻滿障都似風起云移,磅礴震蕩,勢不可遏。記得一次寒冬雪窗下賞其冊頁,真是光搖銀海,不辨是雪是書,昂然眼前起一形象:獨立空山始大悟,世間無物非草書。這種令人觸目皆見非常之物的感受,自是他的草書所掀起的光芒:“先賢草律我草狂,風云陣發愁鐘王;須臾變態皆自我,象形類物無不可?!别ㄈ坏倪@幾句《張伯高草書歌》也可用于形容振中的草書。伯高先生的《古詩四帖》雖頗具爭議,然而謝稚柳先生晚年卻尤為致力,振中也是研味甚深。
可是,這位久居在古典傳統大廈里的藝術家,也總是宣稱,這座大廈不能永駐,它已然松脫,須吹進一些新鮮空氣,它應該:
一度營建
一度世代寓居
一度讓風吹裂松動的玻璃
當然,這是一種價值判斷。我們看藝術,誰都免不了一種心理定向,懷著傳統主義,就要使用知識判斷的模式,而揣著現代主義,就會懷疑那個模式:
來自經驗的知識
只有一種有限的價值
知識強行規定一種模式,不合實際
因為模式時刻都在變新
而每一時刻都對我們經歷的一切
作出一次新的駭人的評價。
振中時常強調,他的傳統書法不論成就多高,但畢竟過去,他要打破書法語言在瞬息萬變的生活面前的固定和靜止。因此,他不能落入《神曲》開篇所描寫的情境,被困在生活的“中途”。他寧愿自我燃起煉獄的火焰:
努力學會使用語言,而每一次嘗試
都是一個嶄新的出發,一種不同的失敗,
當一個人好不容易學會了駕馭語言
他又發現這種語言所能說出的東西他已經不愿再說,
它所能適用的形式他已經不愿意再用。
所以每一次冒險都是一個新的開始
對于沉默的事物的一次襲擊,所運用的陳舊裝備,
永遠經不起感覺的不準確所造成的混亂,
與沒有紀律的激情的烏合之眾。我們所要
用力量和謙遜來征服的,早就一次、兩次
或者好幾次被人發現,而發現的人們
我們無法企及——但沒有競爭——
只有奮斗,去挽回我們已經失掉了的
好幾次被我們找到又失掉了的東西
上面的這些詩句,既是一位現代詩人在怯懦者不敢直視之處的放歌自述,也是振中心靈風暴的止微闡幽。振中研讀過這些詩句,還翕翕然而有共鳴:
足音在記憶中回響
沿著那條我們未曾走過的甬道
飄向那座我們從未開啟過的門
進入玫瑰園。我的話就這樣
在你的心中回響。
……
2015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