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線三人談：實用器？工藝品？藝術品？

從業經歷與行業規范

陳曉峰（以下簡稱陳）：像您做這種紅木家具還是比較尊重傳統的方式，對于做工的考究內心還是有一個很明確的標準。

黃輝（以下簡稱黃）：這個也是根據經驗來的，我是2003年接觸這個行業，做了12年了。起初做銷售就開始接觸廠家，當時我并不懂專業，但是我能看出家具的“毛病”。所以到2003年我們就開始自己去做了。2003年的時候市場還沒有做開，紅酸枝才七、八千一噸，而現在這種材料要五六十萬。剛開始做家具還是注重材料，后來逐漸發現一件好的家具其實設計是最重要的，其次是工藝，再其次才是選料。料只是基礎，就像我們建房子一樣，就是你用再好的鋼筋、水泥，你沒有好的圖紙，沒有好的施工，你是蓋不出好的房子的。但是紅木家具又和其他家具不一樣，材質也很重要，他的價格、成本、價值也受材料的影響。消費者之所以喜歡紅木家具，一方面，可能是受傳統文化的影響，另外是對材料也特別喜歡。“紅木”是特別美的材質，比如說它的油性、紋理、質感，這是其他材料沒辦法去比擬的。

陳：我們在市場上看到的紅木類家具的樣式，是根據傳統中來的呢，還是有個人的創新在里面呢？

黃：都有，比如像椅子類的，我們都是照著圖譜去仿，但是每家仿的都不一樣，因為圖紙看到的是平面的，就在于眼力了，有人能仿到70%，有人能仿到90%，但是很少有人能仿到一模一樣，這是很難的。我們在努力能仿到90%，甚至以上。但是，其中有的家具我們要做一些改良，因為現代人的一些生活習慣、環境等的不同。比如說古人的衣柜，古人的衣服很多都疊著放的，而現在人大多都掛著放，所以里面的結構要調整，你不能按疊著放去設計。但是不管怎樣變化，它的精髓的地方不能變，比方說榫卯結構這個是核心，再怎么變這個不能變。還有家具中比例結構的美也不能變，變化必須有一定的審美為依據才行。家具的美一定是比例的美，造型的美。

陳：剛才您談到了家具的造型問題，您自己也是對傳統硬木家具不斷在進行研究，那這期間有沒有什么重要的人物、學者，或者您最關注哪個時代的家具呢？

黃：我們現在關注明式家具多一些。應該說從造型上，明式家具要比清式家具或者新古典家具樣式要漂亮得多。它的比例拿捏的特別好，簡潔、大氣。

陳：我們了解到的就是像王世襄這樣的人物，還有剛才您也提到了楊耀。

黃：楊耀研究家具比王世襄還要早，他是民國時期的人，出過一本《明式家具研究》，但是那會兒沒有那么多內容，所以王世襄的書我們是拿它做圣經了，凡是做明式家具的沒有不拿它做范本的，確實能做到他那個程度的也不多。因為現在這個行業的從業者出身不同，很多都是木工出身，在技術方面有一定的優勢，但是在審美方面，以及制作家具的標準上就有弱點了。

陳：您在從事家具制作的過程中其實就像藝術家一樣，對于作品有您個人的一種把控能力。

黃：從藝術角度來講，它的造型、工藝，包括它材料的特殊性，都具備一種藝術性。這三個本來不具備藝術性的東西，如果不很好的結合的話，也很難成為藝術品。我們希望消費者能夠參與到我們生產的過程中去。包括很多客人會主動要求參與到設計中去，我們愿意與他們溝通。

陳：那您有沒有一些新的規劃，比如在成品的款式、樣式上？

黃：以前的工作模式主要以客戶的訂單進行訂制，客人的一些要求會影響到我們的設計，所以，我們有一個規劃，準備做一些定型的、經典的家具，但是在品種上我們不會做太多，畢竟精力有限，會做幾個精品系列或幾個款。這樣做短期看可能會影響個性化定單，但是從未來發展來講，追求精益求精，會越來越好。

陳：紅木家具、硬木家具，不是一個普及性的消費，是比較偏高端的消費，很難量化標準，政府很難硬性推行一種款式標準。

黃：現在硬木家具行業還沒有統一標準的呈現，這也就造成了不同廠家的價格標準差距很大，我覺得應該有這樣一個標準。面邊的大小、結構的類型、板面的厚度都應該有一個標準進行參考，這樣消費者在選擇的時候有個參照，我們這邊在家具生產中，會從幾個方面進行驗收，這是我們的經驗，對于一些標識性的產品確立自己的品牌標準，應該會有一定的權威性。

陳：仿古家具的造價成本是非常大的，單從選材來說，材料的積累就是一個緩慢的過程，板材都有它相應的特殊性，是對精度、做工、考究成本要求很大的一個行業，您對今天的市場是一個怎樣的看待？

黃：我覺得市場會越來越好，喜歡傳統家具的人會越來越多。以前國人喜歡國外的家具，是一種民族不自信的表現，現在選擇的比例逐漸偏向于中式家具。中式家具的優勢很多：環保、保值，樣式和功能更切合國人的特征，不管是實用，還是收藏，都可以傳承下去。

陳：從事這個行業的人很多，門檻也不高，但是要做好，做得有品質，把傳統的精髓做出來，把高端的、有文化含量的東西做出來，確實需要設計者，包括廠商要有一個高的標準才行。

黃：今年應該來說是一個轉折的時期，此前，這個行業的發展取決于材料的增值。但是今年后就不一樣了，消費者在選購家具時將有一個轉變，以前買紅木家具注重的是材料，只要買的材料是對的，比如紅酸枝，不會考慮造型。但是現在消費者選擇家具的時候，開始造型、工藝和材料兼顧。所以今年有很多廠家都在轉型，生意不好做了，家具不好賣了，有一部分企業被淘汰，行情跟材料的價格有很直接的關系。

仿古家具的造型很難把握，榫卯看似結構簡單，其實它的變化很大，不同的部位是用不同的結構去做的。如果不懂得、沒見過、沒接觸過這些結構的話，根本不知道怎么去運用。現在這個行業也發展到一個很關鍵的地步，以前的師傅都很嚴謹，都按照傳統的技術去做家具，后來生產模式逐漸發展變化，廠家開始采用所謂的計件工資，就是給工人一批活，然后根據量來支付工資。但是如果驗收環節沒有足夠的水平，就會被工人“偷手”，為了單純追求效率，會把結構做得簡化，有的結構干脆省掉，這樣很難保證應有的品質。

陳：很多消費者，包括一些年輕的消費者，都很喜歡以紅木家具為代表的傳統家具，但是在面對市場的時候，會在收藏、購買的時候遇到很多問題，您有什么建議？

黃：在選擇家具的時候，首先不能著急去買，要先了解，先學習，提高欣賞能力，另外在選擇時多對比，在對比的時候才會發現差異性，最好是能到廠家去看，到生產車間，了解它的生產過程。成品看不到的環節，在車間是可以看到的。有些廠家因為技術保密等理由不讓客戶參觀，我認為技術其實是標準化的，只是執行起來大不一樣。

紅木家具的工藝與鑒賞標準

秦燕（以下簡稱“秦”）：我們知道，一個好的家具制作者除了需要對造型設計有所鉆研外，還需要在開料處理、木工制作、雕刻裝飾、刮磨磨光、燙蠟等流程方面嚴格把關，能否介紹一下？

黃：中國明式家具講究材質的自然天成之美，清式宮廷家具則偏重精雕細琢的裝飾之美，作為傳統家具藝術的載體，對木材的選擇與處理直接關系到家具的最終品質。我們從木材的采購開料到挑選搭配，皆以材質的協調一致與經久耐用為主要目標，木材開料流程就是：開料車間依據家具生產圖紙，由擁有豐富經驗的開料人員進行開料，再根據家具的造型，從色澤紋理、規格大小上，將不同的板材進行合理分類。然后通過高溫蒸汽予以殺蟲與定型，防止日后生蟲變形。經數十天后，對板材規格再次進行細分整理，再放入微波烘干房烘干，大概歷時一個月，取出木材放到通風的地方讓板材充分回潮使其定性，方可進入木工制作環節。

木材定性后，為保持材質的方正挺直，我們的木工師傅會嚴格依據標準，對木料進行精選檢驗，若存在變形扭曲的，則需要用專業工具予以壓料校正，使之規整統一。然后再參考產品圖紙，結合木材的色澤紋理進行搭配挑選，使每件家具的材質協調一致。再根據不同結構與部件進行開榫、鑿眼等工序，經過六十天的工時。家具大致的胚型便已確定，若有需要雕刻的部件則分揀出來，交給雕花車間進行雕刻工序。

雕刻是中國傳統家具制作工藝中的重要一環，一件家具的雕刻工藝水平之高低，直接決定了家具的品相與價值。傳統家具雕刻從工藝手法大致可分為線刻、浮雕、陰雕、圓雕、透空雙面雕等。我們在雕刻工藝制作中，得益于七年來不斷地實踐和磨礪，積累了豐富的制作經驗，并擁有一批工藝超高的師傅在雕刻中堅持采用完全傳統的手工雕刻制作方式，刀法精湛流暢，圖案生動細致。雕刻制作工序中，設計師拿到需要雕刻的家具部件后，會按照家具的整體造型及要求在紙上畫出紋樣圖案，經審閱后，再將圖紙粘貼在木件上，接著打胚、雕花、修花、載進行修光整理，完工后交回木工車間將各部件組裝，形成成品，所耗費時間，依據圖案紋飾繁簡不同，而長短各異。

木工師傅將家具部件“攢活”組裝后，基本就形成了家具成品，為了完美表現木材的紋理，體現木質光滑細膩的質感，并使雕刻工序中的紋飾更加清晰生動，就需要對成品進行打磨處理。打磨分為刮磨與磨光兩個階段。雕花部件位置多使用刮刀，按照木紋與雕刻的刀法方向反復刮磨，然后使用從粗到細的不同型號砂紙對家具進行打磨，每道磨工必須將上道留下的痕跡徹底打磨干凈，再使用最精細的砂紙將家具表面打磨得平滑無比，最后使用清水掃一次，確保家具線條的流暢與手感的平整光滑，然后交給燙蠟車間進行處理。打磨工時視家具規格的大小與雕花的簡繁而定，大致10到30天左右。

燙蠟是家具制作的最后一道工序。燙蠟之前一定用水砂紙沾水打磨一遍，這樣的好處是家具在今后的使用中不會起毛刺，保持永久光潔度，并使家具表面上漿快。燙蠟最好使用天然蜂蠟，傳統工藝的燙蠟分為四步：燙蠟、起蠟、擦蠟、抖蠟，要求達到無殘蠟，不脫蠟。

秦：您認為，一件好的紅木家具的標準是什么？

黃：一件好的紅木家具，首先從造型上必須做到形神兼備。做到形似容易，找一本古典家具的圖譜，仿著做就是了，只要制作時不偷手，做出的家具還是可以用的。但要說做到位，做到有韻味則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了。這就要求設計者必須手（手藝）、眼（眼力，審美）都到位，要從型美上去考慮，而不能讓成本影響設計。比如皇宮椅（寶座），幾乎每個紅木古典家具廠家都在做，但每家做出來的都不一樣，差別在哪？一、是皇宮椅的座面大邊的厚度，我們制作的皇宮椅面邊的厚度是38mm；而其他部分廠家設計生產的皇宮椅的面邊厚度在32mm到34mm之間；別小看這區區的5、6mm，從品相上看就大不相同。二、皇宮椅的腿部，我們是一木連做，雕花部位為整料雕琢而成，既費工又費料，但牢固性就比嵌上去的好的多。還有雕刻制圖，雕刻在家具設計中是屬于“點綴”，我常常對我們的雕刻設計師說：“設計好了就是畫龍點睛，設計不好就是畫蛇添足”。

其次，是工藝。紅木古典家具靠榫卯咬合，不用釘，不靠膠，有些傳世的古典家具，歷經幾百年滄桑，木料已近朽爛，但主體結構仍然不松不散，這種家具可稱為“萬年牢”，其萬年不倒之勢，仰仗的就是結構的嚴謹。但榫卯深藏在家具的內部，為偷懶、耍滑留有充分的空間，外表完全相同的家具，年深日久才顯現出結構上的好壞，因此家具結構的設計制作不僅需要知識，更取決于設計制作者的職業道德。

影響家具品相和價值的還有雕刻。手工雕刻與機器雕刻的成本相差太大，韻味也有天壤之別。好的手工雕刻是藝術品，機器雕刻只能算工業品，再好的電腦雕刻機也無法超越手工，因為藝術是有思想的，而不是僵硬、呆板的“符號”。

目前紅木古典家具企業工人薪酬支付，通常用兩種方式，一種為計件工資制，一種為計時工資制。計件工資是以工人產量為考核標準，時間壓力大，制作速度快，很難出精品；計時工資，工人沒有時間壓力，慢工出細活，從生產成本上看，計件工資相對于計時工資，成本會低，但我還是一直采取給工人按計時工資制，用質量來考核薪酬，以保證產品的品相。

再次，是選材、用材。紅木古典家具多選用珍稀的木材，材料的好壞也直接影響家具的品相和價值。以目前較多的紅酸枝為例，每噸的價格從70000到150000元不等，那么用何種等級的材料去做，價值相差也很多，所以我常對我的工人說，家具選、配料與中醫選、配藥相似——用良心去配，才公道。

多年動手用心的經歷，讓我對家具的理解有了更深的體會。家具可分為“實用器物”“工藝品”和“藝術品”三個層次，能把家具設計制作成藝術品，讓人從心里喜愛，作為器用，在以人為本的功能之外，能留住人的眼睛和心思，使人不由自主的去揣摩和欣賞，殊為不易。這不僅是做家具應該追求的境界，其實也是一切創作的最高境界。選好材、用心做，用品質創造價值，讓好的家具成為人們的傳家寶，是我們對自己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