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隸“挑剔”論（一）

古人談及漢隸，常用“挑剔”一詞，如吾丘衍說過：“漢隸之未有挑剔者，比秦隸則易識，比漢隸則微似篆，若用篆筆作漢隸，則得之矣。”即是說沒有“挑剔”的漢隸，相對于秦隸容易認識，而較成熟的漢隸多了些篆味。由此看來，“挑剔”應(yīng)該是隸書成熟的標(biāo)志。那么，“挑剔”究竟是漢隸的何種用筆？欲弄清其實，不妨先從書論中“挑剔”之由來談起。

（一）“挑剔”之名實考

（一）書論中“挑剔”之由來

“挑剔”最初表挑選之意，后來被古琴所用，成為古琴中兩種不同的指法。早在唐代古琴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挑”、“剔”指法，且二者合用的情況。“挑剔”在古琴中的具體要求是：

“挑，食指向外出弦曰挑，用挑之訣其名曰：懸指取其下，指從空懸落于弦上也。挑弦宜在食指甲，尖而出音，而出音亦在二徽內(nèi)外，庶幾下指文雅，出聲清亮，若傍弦挨撫，則手法失勢，音聲瓦釜矣。”

“剔，中指向外出弦曰剔，下指不可太剛，太剛則暴指入弦，不可太深，太深則音濁。不知者皆以指著弦而出，遏處前音，妙于何取？用甲尖正正剔出，前音隱隱不絕，始稱妙訣。”

以上描述，不難發(fā)現(xiàn)兩種指法的具體要求有所區(qū)別，“挑”須“尖而出音”，聲音清亮；“剔”則有余音妖嬈之感，并且古琴指法“五要”中有“挑剔順向”之謂。而這兩種指法的表現(xiàn)形式，與書法中的一些用筆十分相似。

其實，古琴指法與書法筆法是相通的，北宋成玉磵在談及古琴指法時說過：“昔人寫字法則近之矣”。沈琯也以古琴指法與書法之筆法相比較，他于《琴學(xué)正聲》中稱：

“琴有指法，尤書有筆法。不得此法，縱得字之體式，安得字之神理？古書法、指法，同神合理，比比皆是。鋒貴澀出，即如注如仰，以取舍濡也，適期倒取，即如綽如頓……書也、琴也，安在不同得其運用之神理哉？”

既然古琴指法與書法有如此多相通之處，那么古人在理解古琴和書法的同時，將古琴指法運用到書法中，以書法的筆法呈現(xiàn)出來也是合理之事。

北宋時米芾的題跋中已有“挑踢”一詞：“顏真卿學(xué)褚遂良既成，自以挑踢名家，作用太多無平淡天成之趣。”而目前所見較早使用“挑剔”一詞的則是南宋姜夔的《續(xù)書譜》：“挑剔者，字之步履，欲其沉實。”盡人皆知，姜夔不僅在文學(xué)、書法上造詣較深，他在音樂上亦頗有成就，曾有人評其云：“白石留心學(xué)古，有志雅樂。”他不僅自己作曲，而且對樂器——琴也十分熟悉，如他說過：

“琴、瑟弦有緩急燥濕，軫有旋復(fù)，柱有進退，未必能合調(diào)。”

“八音之中，琴、瑟尤難。琴必毎調(diào)而改弦，瑟必毎調(diào)而退柱，上下相生，其理至妙，知之者鮮。又琴瑟聲微，常見蔽于鐘磬鼓蕭之聲。……操琴、瑟者不知弦同奏，則動手不均，迭奏則發(fā)聲不屬。”

可見姜夔對琴是有研究的，雖然此處沒有提及彈琴的指法問題，但是從其論述中也能推知他對此應(yīng)是較為熟悉的。姜夔在談?wù)摬嚏鼤〞r還提及琴曲之事：

“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后，漢祚衰。”此兩句琰所作胡笳曲辭，……見胡雛而念其子，作胡笳十八拍，琴家傳之。……即以予觀之，與皇象后一帖，一手偽作耳。”

由此看來，姜夔因?qū)徘偈质煜ぃ嗜」徘僦阜ㄖ械摹疤籼蕖币辉~來描述書法中的筆法。

（二）漢隸“挑剔”之實

雖然“挑剔”一詞在書論中出現(xiàn)的時間較晚，但其筆法早在漢代已經(jīng)存在。萬經(jīng)曾說過：“至漢始有波偃挑剔，今所傳石刻班班可見。”目前出土漢以前的簡帛書，已能看到“挑剔”的影子，但此法至漢代才逐漸成熟。那“挑剔”究竟指的是何種筆法？

關(guān)于“挑”，《說文》云：“撓也。從手兆聲。一曰摷也。”而《說文解字注》中：“撓也。下文云：撓者，擾也。撓者，煩也。挑者謂撥動之，《左傳》云：挑戰(zhàn)是也。”可見，“挑”即撥動之意。

而“剔”，《說文》云：“解骨也。”而段玉裁則認為：“剔，當(dāng)作” “剔皆之省也，至若由剔之本義而引申之，則為解散。從發(fā)從刀，以刀除發(fā)，會意也。”所以“剔”為剃發(fā)之意，后引申為解散。

綜上，挑為撥動，應(yīng)為橫向發(fā)力；剔為解散，應(yīng)為縱向發(fā)力的過程。

書法中論及“剔”時，常以“趯”或“踢”替代。關(guān)于“趯”，潘之淙認為：“趯，剔也，內(nèi)挑也。”就是說“趯”即是“剔”之意。姚配中也說：“《說文》云：‘趯，踴也。’……須躍踴而出，蓄勢以趯之。”可見“趯”有蓄勢的過程。蔡邕《九勢》云：“掠筆，在趲鋒峻趯用之。”隸書掠筆為典型“剔”法，蔡邕用“趯”，表明二者意思相同。由此看來，“趯”和“剔”在書法中的含義是相通的。

而“剔”與“踢”的意思亦有相同之處，如《元曲選》中有這樣的句子：“我見他忽的眉剔豎，禿的眼圓睜。”《水滸傳》中也有：“只見那婆惜柳眉踢豎，星眼圓睜。”不難發(fā)現(xiàn)，在這里“剔”和“踢”都為豎直之意。而在書論中，李詡曾校《蘭亭》點劃云：“永字第七筆不連，和字撇不踢，年字點不帶。”褚人獲謂：“門字兩戸相向，本無勾踢。”這些論述中，“踢”所表之意與“剔”亦是相通的。

總的來說，“剔”包含“趯”和“踢”之意。下文涉及“剔”與“趯”、“踢”互用情況，筆者不再贅述。

關(guān)于“挑剔”在書法中的表現(xiàn)，梁披云解釋為：“挑鋒向上曰趯，鋒橫出曰挑。古所謂蟹爪法也。”可見“挑”、“剔”有橫與豎向的區(qū)別。《書法離鉤》解釋得更加直白：

“趯，‘亅’也，鉤也，剔也，內(nèi)挑也。栁子厚云：‘趯宜蹲而勢生。峻快如飛。’

訣云：‘趯須蹲鋒得勢而出，出則暗收。旁鋒輕掲借勢，勢不勁，筆不挫。’又云：‘直曰趯，橫曰挑，鋒貴乎涉，適出期于倒收，謂之欲挑還置也。’

論云：‘字之出鋒曰挑，今曰趯。以筆鋒去而言之趯，自弩畫収鋒豎筆，潛勁借勢而趯之法，須挫衂轉(zhuǎn)筆出鋒，佇思消息，則神蹤不墜矣。’”

根據(jù)以上論述，一方面，“直曰趯”，并且“剔”需要“蹲鋒得勢而出”，所以“剔”的用筆應(yīng)縱向蓄勢而出；“字之出鋒曰挑”、“橫曰挑”，表明了“挑”為橫向發(fā)力，應(yīng)順其力而為之，其形態(tài)主要是橫向用筆。另一方面，“趯”為“內(nèi)挑也”，可見“剔”有“挑”的過程，但與“挑”又不同，“剔”須蓄勢，將力送之筆端后用“挑”出鋒。因此，漢隸中“挑”筆主要是橫向波畫之類的用筆。而“剔”主要指掠畫、帶鉤之類的用筆等。二者亦可連用，指隸書中一些容易出鋒的用筆，如馮武云：“挑趯者，字之步履，或長，或短，或向上，或向下，或向右，或向左，或輕出而稍斜，或隨衂而峻發(fā)，各隨字之用處。”

成熟漢隸“挑剔”明顯，但有含蓄與外露之別，不妨以“挑剔”含蓄的《鮮于璜碑》與外露的《夏承碑》為例，其“挑剔”法，如右表：

上表中紅色框內(nèi)為挑、剔用筆。漢隸“挑”筆，有以“、”為挑的，如“東”最后一點；亦有“乚”用挑法，如“化”字；還有“乀”、“一”等均可作挑筆。

“剔”法，在“”、“亅”中最為突出，如“尉”、“弘”等字；在“丿”，即隸書中的掠筆上也有所表現(xiàn)，如“君”、“兮”等字；還有“丿”，也用“剔”法，如“公”字第一筆、又如“恐”、“乾”等。

通過對比，可知《鮮于璜碑》“挑剔”含蓄，出鋒之處多以鈍鋒為之，厚重古拙；而《夏承碑》“挑剔”多露鋒，飄逸靈動。總之，“挑”、“剔”用筆在表現(xiàn)方式上相通，二者通常合用，指容易出鋒的一些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