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年來對薛兆東書法有所關注,對他的各種書體都感興趣——特別是隸書和行草,這些字給我帶來了快樂。他是創作者,我是鑒賞者,雖然不能親歷烹調的甘苦,但能品出菜肴的美味,作為一個“吃客”來說,當然會笑逐顏開。
王國維有一句名言:“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這里有兩個意思:一是一個時代往往有其成就最高、最獨特的文學體裁,二是后人對前代達到高峰的文學體裁往往“莫能繼焉”!既然“莫能繼焉”,只好另行開辟,在新領域中創造時代獨有的東西,也就是新的“一代之文學”。這個看法,在書法領域同樣適用。
隸書肇始于秦、盛極于漢,在漢代達到了藝術頂峰。往后,魏、晉、南北朝、唐、宋、元、明的隸書水平便一溜煙下滑,較之漢代的成就已經相形見絀了!清代碑學興盛,有隸書“復興”之說。寫的人多了,成就也比魏晉到明末的水平高了,確實可以叫做“復興”,但是和漢代隸書的成就比,實在太過羞慚!草書亦然,今體草書,小字以晉人為高峰,大字以唐人為最,后世罕能企及。雖說唐、宋、元、明的行書也很好,但“天下第一行書”是晉人的東西,唐、宋間所創造的“天下第二行書”、“天下第三行書”,不管是藝術水平還是歷史影響,比那個“天下第一”總是差一些了!
現在我們在另一個時代。面對書法史上已經創造的高峰,依然是“莫能繼焉”!幸好這不妨礙一代有一代之書法,不妨礙當代書家“在繼承的基礎上創新”,創造出體現著我們時代特色的書法。就是說,一方面繼承前人,一方面表現時代精神,體現時代個性,還大有可以作為的空間。薛兆東書法,走得就是這樣的路子。
薛兆東書法的繼承和創新,可以用“本乎漢魏,兼采當時”八個字來概括。本乎漢者為隸書,本乎魏者為行草,這是薛兆東隸書和行草書的根本。兼采當時,就是受時代風氣影響,體現了時代書家的精神面貌。
薛兆東的隸書取法的對象是漢隸,主要是東漢碑版隸書,其次才是簡、牘、帛書法。這一點從他隸書的基本體勢上可以看出來:其隸書的基本結構,是東漢碑版,即漢隸成熟時期的隸書樣式,筆畫形式,有簡牘帛書的成分。他究竟學過哪些漢隸?面對那些已經是“自己面貌”的“創作”,我曾經做了點“按圖索驥”的工作!但是收獲不大,跡象明顯的能夠看出一些,跡象不明顯的就沒有辦法了。畢竟“化學反應”不同于“物理改變”,從桌子的“物理改變”中,很容易看清其木材,但是從水中,不經化學分析不知其中有氫氣和氧氣。沒辦法,既然要論其書,不免要“兼論其人”——去查他學習的資料。據說,他對《張遷碑》《禮器碑》《鮮于璜碑》和秦漢簡牘等名帖都下了很大的功夫。這時候回頭再看他的隸書,果然,其隸書中方筆,正是《張遷碑》的起筆法,另一些筆畫的起筆,分別來自《禮器碑》《曹全碑》等。在“筆意”上,薛兆東隸書兼具《禮器碑》的遒勁、《張遷碑》和《鮮于璜碑》的質樸雄強、《曹全碑》的溫潤秀雅。
薛兆東的行草書臨習過王羲之《蘭亭序》《圣教序》、孫過庭《書譜》、張旭《古詩四帖》、顏真卿《爭座位帖》《祭侄文稿》、懷素《自敘帖》、黃庭堅《諸上座帖》以及米芾、王鐸等人的作品。這也是“蜂子采蜜”的辦法,只要花中有蜜,那便去采!采得百花釀成蜜,至于誰來品嘗已經是后話了。其行草之小者,以王羲之、孫過庭書法為本,稍大者,取法黃庭堅、王鐸等。所以,他的小行草精致,大行草恣肆,都不乏“書卷氣”。讀他的行草,等于和讀書人對話,總感覺“文縐縐的”。
其書有本有源,還有時代精神。他一開始學習書法的時候觀看過歐陽中石、劉炳森、啟功等人的書法講座錄像,自然會受“時代影響”。后來,他又到清華美院、中國書法家協會培訓中心學習過書法,還參加過不少中國書協主辦的展覽。這樣,形形色色的當代書法家和書法藝術展出的形式,就在不知不覺中影響到自己了。沒有一個書家能夠脫離自己的時代,像趙孟頫那樣“復古”的人也不能!他學王羲之,依然帶著元代的特色。所以,重要的不是逃避時代的影響,而是批判性地“深入當代”、介入現實,對當代藝術精神、藝術形式要有深刻的理解、正確的判斷和恰當的棄擇,以便選取其中既很好地繼承了傳統又符合時代精神的部分,把它們融入自己的書法創作中。簡單說,就是要“棄其糟粕,取其精華”。我看到,當代民間不得法的“俗書”、專業群體中狂野激進的“天書”以及先鋒派不知所云的涂鴉都被薛兆東排除了,他選擇了那些繼承了古典書法技法、精神的書家為鄰為伴。這是難能可貴的,也是他的書法路數能夠始終保持“雅正”的關鍵。
能夠做到“古不乖時,今不同弊”,在書法方面,薛兆東取得了相當的成就。但我希望,也相信他不會以此為滿足,而是會向著更廣闊的藝術空間和更高的藝術境界邁進,為欣賞者提供更多、更好的精神食糧。